赵盾是赵氏的第一位正卿,庶长子之所以能成为家族首领,归功于命运将大任降临他身。他既要维护晋国的霸主权威,也要维护他的个人权威。二者一体两面,共同构成他的执政根基。所以,清除异己,杀伐果断大都是形势使然。
赵鞅是位改革家,这个称呼意味着,他敢于向传统叫板,蔑视成见旧则,为了目标常常要力排众议,一意孤行。他的叛逆自我,推动他一次次突破前行,带领赵家走得更远。他的身上迸发出的探索求知精神,带有新兴地主阶级的时代特征。
两人都是夏日烈日,一样出自赵家,被盛夏主导的赵氏,注定未来一定会有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赵鞅去世,最难过哀痛的莫过于赵毋恤。不只是因为决胜之试获胜,父亲任命他为赵氏继承人,他感恩在心,更多的是深深的遗憾引发的悲戚哀伤。他跟父亲相处的日子太短,父子之间的交流非常少,每每思及此,他总是忍不住狠狠责怪命运。
此时的他,已经不再埋怨赵鞅的无情,致令他成长过程中一直父爱缺席。当他挑起赵家重任,娶了几位夫人之后,终于能理解父亲的处境。毕竟,男人最了解男人。
被委以重任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理想,因为父亲的去世,成为赵家宗主的新鲜感喜悦感很快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迷茫无助。这让他更加思念父亲,怀念父亲生命的最后时光对他说的一言一语。
“若是父亲还在就好了。”赵毋恤自言自语道。
“宗主——”,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
赵毋恤稍微平复情绪,轻咳两下,扬声说道:“进来。”
“宗主已经整日没有用膳了。”来人走进来,手上提着一个食盒,恭敬的立在赵鞅左侧。
“怎么化身送膳小厮了?”赵鞅看向来人,大感意外。向来有专人做这些事,如果是夫人特意安排专门订制的食物,通常会亲自送来。
“属下是临危受命,不得不来。”说着,来人低下头。
“哦?”赵毋恤的兴趣被勾了起来,“什么危?又受的什么命?”
“宗主减损膳食就算了,如今已经减到几乎不进食的程度。府中上下无人不忧心,只是没人敢来打搅。属下受宗主所托,主赵府大小事,职责所在,不得不来。”
原来,此人是赵府新任家宰楚隆。照理这等小事根本不需劳烦他,无奈宗主不吃饭是头等大事,诸位夫人十分忧心,又慑于宗主有丧不敢前来,只能让他亲自出马了。
“哎”赵毋恤发出一声长叹。他有丧在身,本来就要减损食物用度,一切从简,只因又遇它事,故此茶饭不思。
“难道是有不得不减的缘由?”赵毋恤似乎有难言之事,楚隆赶紧追问。
“坐下吧。”赵毋恤指指右侧,示意楚隆把食盒放到彼处。
楚隆依言坐下,赵毋恤又道:“你可知吴越之争已到最后关头?”
楚隆点点头。虽然只是执掌赵府事务,因为主人身份尊贵,除了有出色的行政执行能力以外,家宰还必须具备天文、地理、文章、政治、军事等方面的知识,以备不时之需。因为许多时候,家主跟他们说私心话,是希望得到他们的建议的。
当然,赵毋恤有专职的谋士,比如董褐、张孟谈,还有父亲健在时一直在府中任事的元老顾问。但是这并不妨碍家宰也要适时的兼职谋士,随时听用。
“吴国是晋国的同盟,盟约是父亲代表晋国签订。而今父亲已去,誓言还在,盟友逢难,我却不能替父前去营救,岂非辜负誓约?”赵毋恤语气沉痛,表情哀戚。
“原来宗主是为此事不饮不食。”楚隆恍然大悟。
“吴国恐怕凶多吉少。我有丧在身,不能出征,怕是丧期过时,吴国早已”一想到这个在史书上看到时自己曾为它的崛起欢呼雀跃的国家已是山穷水尽,赵毋恤从内心深处替吴国感到深深的惋惜。
“宗主真乃重情重意之人。”楚隆由衷的说道。
他完全没想到,宗主不食不饮竟是因为父亲生前的誓言无法履行。从国与国的关系来看,既然是盟国,应当有难同当。签约者虽是老宗主,毕竟是以国家的名义签订的。若要兑现承诺,也应当是晋国公室发兵救援才对。可是,宗主却把责任把自己身上揽,可见他对老宗主的深情厚意。
“若是父亲健在,定会派兵前去应援。如今却”说到此,赵毋恤神情无奈。
赵鞅去世后,正卿之职由智瑶担任。原因无他,智跞去世前已经安排好了。赵鞅任正卿时,排名紧随其后的不是韩氏、魏氏,而是智跞之子智申。赵鞅一走,智氏顺位登顶。之后不久,智申以染疾后腿脚不便为由退位,于是智瑶代父任职正卿。若是三军六卿制,绝无可能,儿子必须从下军佐做起,除非父亲特别强势,才能从上军做起。
这样一来,岂非世袭制?无奈公室力弱,国君手无实权,只得听之任之。恰巧韩虎、魏驹年纪轻,家族势力又不够强,也不敢出声。赵毋恤更不可能。
首先是赵鞅已任正卿十七年,风水轮流转,怎么也要换一家。再者,赵毋恤的出身低,除了韩氏、魏氏,根本没有几个死忠的党羽。最最关键的是,父亲走得突然,他的脚跟还没在赵府立稳,更遑论对外。
智瑶掌权,绝对不可能实践赵鞅签字的盟约。此时已不是晋国称霸的年代,以公室的名义立了誓,就算正卿换了,约要继续履行。现在的游戏规则变了,哪家上位,则以自家利益优先。笼络的关系人情,收受的礼物都进私人荷包,用于积累壮大自家实力。
所以,赵毋恤虽然无奈,也只能感叹认命。
“宗主记挂的是兑现老将军的遗志,难得这份孝心,老将军泉下若有知,定会含笑欣慰。”楚隆继续道:“至于用兵,吴国也与鲁国盟誓,鲁国也不可能为此出兵。所以,晋国不出兵也是情有可原。”楚隆是在安慰赵毋恤,不必把问题全部归于智瑶,换作他国,未必会用兵。
“说的也是。”想了想,赵毋恤点点头。
“既然已经想明白了,宗主何不给五脏庙填补些食物?”楚隆不失时机的推销他带来的食盒,心想,应该还没有凉。
赵毋恤一愣,笑了起来,没想到话题转折如此突然,他招招手,说道:“拿过来吧。”
楚隆顿时松了一口气,赶紧跨步上前,拎起食盒往前一放,一碰到几案,马上揭开盖子,迅速端出一碗还冒着热气粥。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赵毋恤不禁再次失笑。
可是,当他看到红红白白堆积的食物时,眼泪瞬间迷了双眼。
楚隆被吓得目瞪口呆。明明是夫人亲自选取的食材,经由赵府煲粥最拿手的庖人指点,经过三道工序,费时三个时辰调制而成,为何宗主看后竟是这副表情?难道里面有他忌口的食物?不应该啊。夫人还不了解宗主吗?怎么会弄错?无数猜测在楚隆脑海奔腾,他紧闭双唇,生怕触怒赵毋恤。
只见赵毋恤迅速低下头,两手交握,抚着额头。最近他像个孩童,动不动就情难自禁。从前,看到夫人因为最爱的小白兔死了独自垂泪,他便会嘲笑她,老是掉金豆子,小心福气会掉没的。闻言,夫人立马收起眼泪,展颜大笑。
现在的他,动不动就掉福气。而且还是在家臣面前,实在有些难堪。可是,这个场景出现得太突然,他毫无心理准备,于是情绪失控,难以抑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