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一代吃苦耐劳,席不暇暖,宵衣旰食,日夜操劳,跟他们同甘共苦者,他们会感念于心,施恩图报。享二代则不同。现成的丰厚财富,得之全不费功夫。阿谀奉承话声声入耳,逆耳忠言如刀刮针刺。前朝老朽口口声声护国忠君的劝谏,在他们看来,都是迂腐昏庸的陈词滥调,惹人生厌。
甜言蜜语顺从心事,听之耳酥心荡,谁人不喜?辛辣直率呛口伤身,闻之腥如鱼虾,人人避之惟恐不及。尤其是出身贵介的公子哥儿,生怕留下腥臊膈应,污染娇贵的身躯。
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遗老到了新主子面前成为昨日黄花,臭不可闻。如花美人失去知音赏识,不过是稀松平常的女子,可有可无。若是一朝被厌弃,怕是站着嫌碍事,坐着嫌占地,连死都成累赘。
暮色四合,夜色迷蒙,伍子胥眷恋的目光仍停留在他亲自勘察规划的这座城,久久不愿离去。
那是病重床榻的老父亲对尘世的依恋,是看着儿子一点点长大成人自己却日渐老去的无奈,是亲自参与这个世界的旧貌变新颜获得满满的成就感后却不得不面临岁月无情被遗弃鄙夷的心酸苦楚。
不知过了多久,他毅然掉转头,拖着沉重的步履回到他的居所。
他一头钻进寝居,再也没出来。
宝剑赠英雄,英雄命归剑。一把属镂剑,泪洒惜英雄。
伍子胥留下遗言——待他死后,把他的眼睛挖出,悬挂在东城门上,他要亲眼目睹越国军队杀进吴国,要吴王悔不当初!
吴王夫差跟伍子胥同样固执,他针锋相对,命人用皮革把伍子胥的尸首包裹住,弃置江中,让伍子胥看不到吴越的动向,死也要做个盲鬼!
不愧是君臣,生要缠斗,死也不放过,纠葛之深,生死未了。
伍子胥的天真在于,就算他泉下有知,他的预言灵验,那又怎样?人死如灯灭,他少活的年月,吴王夫差可是一天也没落下的纵情享有。他挥酒热血成就的功劳,伯嚭替他享受,一天也没有亏待过自己。而他,只能枕着孤苦凄凉的寒湿,煎熬着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勉强告慰自己。
诸葛亮曾这样评价伍子胥:“子胥长于图敌,不可以谋身。”
回顾伍子胥的一生,这个评价可谓十分中肯。以楚、齐、越为敌,他总能运筹帷幄制胜于千里之外。除了出色的政治军事才干,建城筑营,星相观测,吉凶福祸,他也尽在掌握。为何偏偏自己却难逃厄运?
是否某一次夜观星相,五指聚拢时,他也曾有过蹙眉心悸,得知凶象已成,难逃一劫?或者他也曾试图逆天改命,所以寸步不让,而非退隐江湖,求个全身而去?很难想象智慧超群者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为自己寻得一线生机。
只有一个可能——他太自信,结果栽了跟头。伍子胥高估了帝王的胸襟器量,低估了佞人的兴风作浪。
“骄兵必败”放之四海皆准。
全世界最先进的核动力航母——美国“里根号”航母,望名生义,为纪念美国总统里根得名。里根对美国经济发展最大的贡献来自——将身处“滞胀”的美国从泥淖中拉拔出来,用供给侧改革给企业减税,削减政府开支,激活经济。上世纪九十年代,一组漂亮的经济数据刷新了美国建国之后的纪录,举国欢腾,美国至胜的狂喜鼓舞着每一位美国人。
正在这个时候,恐怖势力抬头。美国的情报机构零零碎碎接收到这样的消息——若干极端份子分批进入美国,但是他们没有在意。
美利坚似乎已经天下无敌,连续十年的经济长足增长亮瞎了反对者质疑者的眼睛,谁敢跳出来提醒大家警惕就是与大众为敌,冒天下之大不韪,自绝于天下。
那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九一一事件如雷霆万钧,敲响美利坚的警钟。从那天起,骄傲狂妄如过街老鼠迅速被清退,人们开始反思,整个国家陷入痛苦的反省,重新回到谨慎戒惧的状态。
危不忘安,和不忘战,惟有时刻戒备,方能全身而退。无论个体还是国家,不管有多大的本领多强大的实力,一旦尾巴翘起来,离出事不远了。
伍子胥算尽敌国旧仇,唯一少算了周遭人事。帝王心海底针,瞬息万变,能否不变应万变,始终胜券在握?在追逐名利权力的路上,有多少竞争者?他们与自己的力量对比是否已经发生变化?自己是否已经力不从心?
左右天平的最大变数来自帝王的态度。扪心自问,伍子胥是吴王夫差肚子里的蛔虫,时刻与之同呼吸共命运?答案是否定的。
既然没有把握,何不退一步海阔天空?要么把名利的枷锁松一松,自己自在,他人感恩。要么干脆功成身退,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大半生寄居他乡,已然为功名利禄赔上所有,何不在蜡烛燃尽之前,留下时间给自己,安享晚年?
旁观者清,世人多为事后诸葛。
换作你我是伍子胥,恐怕只会贪功恋名,哪会舍得主动退让给自己留条后路?总为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此山中。
所以,伍子胥的悲剧在于,他是个身陷功名的英雄。但凡他超脱一些,掘墓鞭尸的事情一定不会发生。若非他刚暴隐忍,楚国不会遭受灭顶之灾,楚昭王不至于弃城而逃。如果他肯放过自己,灭越之事不再重提,苟且偷生,他应该能活到吴国风风光光的最后一天。
吴越的兴亡爱恨,萦绕伍子胥的一生,成为他心头难以割舍的业障。至死,他都难以释怀。这背后,是被成败得失绑缚的身心,是一遭身在名利场终身被禁锢的身不由己。
从昭关白发的那天起,他的一生,注定在俗世红尘的名利旋涡中载沉载浮,欲罢不能。家仇已报,国恨未了,总有新的目标愿景扑天盖地,将他淹没。他像得了强迫症似的,欲壑难填,停不下脚步,止不住躁动的心。
被鞭子抽打的陀螺,只有倒地,才能得到彻底的放松。否则,它便要遵循既定的轨道,一圈圈的转个不休。
死,于伍子胥是个解脱。至少在梦里,那个目标无限接近。在彼岸世界,他心心念念的是仇敌何时大驾光临。仇恨是捆绑他一生的心锁,也是他生之所依,死之所向。他被怨恨吞噬,舍弃性命,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智慧卓越,料事如神。
故乡已然远去,父兄的身影早已辨识不清,苏州城的堤岸,杨柳残枝,莺啼蝉鸣,一声声,一阵阵,伴着他孤独的背影,淡出历史的舞台。
纸醉金迷的响屉廊,西施款迈金玉步,绮罗绸缎藏尽多少风流。喧嚣热闹的歌舞,掩藏不住国运的颓势,吴王仍然膨胀的野心背后,总有一双眼眸虎视眈眈,死不瞑目。
惟有沉醉美人乡,才能遮掩吴王内心深处的空虚。只有尽情挥霍,方能把身为帝王的不可一世挥洒得淋漓尽致。那些陪他歌唱的臣子功勋,只是他丰功伟业的过客,眼前的火辣谄媚才是他的救赎。后者映照他的荣耀,与他的身份相得益彰。
那些苦口婆心苦口良药,根本无足轻重。它们的存在只会败坏他的胃口,扫荡他的兴致。热烈的、火热的、眩目的、光鲜的、悦人耳目的,才是他的知己良朋。
锦上添花的访客从来不缺,雪中送炭的嘘寒问暖总是凤毛麟角。可惜,领悟总是太晚。
黄昏见证虔诚的信徒,巅峰诞生虚伪的拥护。信徒早被沉入冰冷刺骨的水底,带上面具的簇拥却被津津乐道。
惟愿英雄早日愿望成真,伪善的看客终被撕破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