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赵鞅十分浮躁,对一向尊敬有加、如父如师的董安于十分无礼。董安于的提醒在赵鞅看来,处处都是质疑他对赵氏的掌控能力。他跟叔叔赵午不亲是铁一般的事实,正因为如此,他才想借五百人质拉近跟他的关系。他正在努力达成目的,为何董叔却一味泼冷水?
察觉到赵鞅的不快,董安于也不好再坚持,只得轻声说道:“无论如何,请将军一定要三思而后行,谋定而后动。”说完,董安于悄悄退了出去。
两人的分歧显而易见。董安于担心的是邯郸氏背后的利益纠葛,赵鞅则单纯的把此事划定为赵氏的家事。如果说董安于是旁观者清的话,赵鞅则是当局者迷。
抛开两人的立场,试着从邯郸氏的角度解读这件事。
假如赵午把人质送还赵鞅,赵鞅一定会拿人质大肆宣扬要胁卫国。有齐国做靠山的卫国,不再忍气吞声,反而会迁怒于邯郸氏。本来邯郸就属卫国,不过是从前国弱力小被晋国抢占,如果能借此抢回对卫国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一旦齐卫联军对邯郸发起攻击,晋国肯定不会坐视不理。可是,从绛都到邯郸距离遥远,远水救不了近火,等到救兵到时,恐怕邯郸父老已身陷战火沦为俘虏。即使人能安然无恙,难保城池破败,财物受损。
邯郸氏的根据地若是毁了,后代子孙如何自立?这是出于现实利益做出的决定,绝非故意跟赵鞅对抗。所以,五百人相当于邯郸的护身符,既能增强邯郸的经济军事实力,也能与齐卫保持良好的外交关系,一举两得。
当然,想留住五百人质壮大自己的实力也是重要原因。农业社会,劳动生产率低下,无论发展生产还是保家卫国,青壮年都是紧俏资源。对邯郸小小一邑而言,五百人不是小数目。
再者,五百人在邯郸已经服役三年,说不定有些已经成为发展建设邯郸不可或缺的人才,甚至能力过人的已经成为某一领域的带头人。得之易,舍之难,何况是白给的。突然要拿走,如同剜心割肉,怎会轻易松口?
当初赵午之所以答应得爽快,估计也是脑袋一热,不及细想。经族中长老兄弟七嘴八舌一提醒,顿时反应过来。大家头脑风暴集思广益,终于拿出了最满意的方案。很显然,赵鞅非常不满意,甚至可说得上是震怒。
卫国巴掌大的诸侯国,竟敢出尔反尔。虽然如此,毕竟是周天子分封的诸侯国,再小也是晋国国君掌管不到的地域。邯郸却不同。抛开姓赵不提,小小的邯郸大夫凭什么跟堂堂中军佐叫板?再说大家是一家人,宗主在此,自可号令全族,违抗命令,岂不是故意挑衅?
从赵鞅的角度来看,五百人对新建成的晋阳城来说也是个不小的数目。城虽建好,还缺少人气。把五百人放进去,能做的事情不少。
五百人本就是赵鞅跟卫国国君谈判取得的胜利果实,是他的私有物。寄存在邯郸已经免费被他们使用了三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现在却想据为己有,这叫得寸进尺欲壑难填。
所以,赵鞅生气也是正常的。换作你我,借钱给兄弟姐妹,还钱时候对方推三阻四,你气不?是不是要反目成仇了?更别说位高权重,平日里人人对你尊崇有加畏惧敬仰,自尊心肯定更上一层楼,更不容许丝毫冒犯。
董安于走后,赵鞅的气并没有消,反而越烧越旺。
因为人质事情的延宕,赵鞅已顾不上对付齐卫联军。正如齐国大夫邴意兹所料,晋国军士去到垂葭时,齐卫联军早已扬长而去。当然,他们在河内地区做了不少破坏,算是人过留痕,到此一游。
邯郸氏那边,赵午被扣押后倒是有几名族人前来求情。但是他们仍然坚持将五百人质留在邯郸,并向赵鞅陈说利弊,说是人质不在邯郸不保,希望赵鞅能谅解。反正说来说去,就是想推迟归还,不还最好。
两连受气,赵鞅哪里忍得住?是可忍,孰不可忍,赵鞅一气之下,下令刀斧手把赵午拉出去砍了!不仅如此,他还派人去邯郸通报此事,大剌剌的放下狠话——你们的宗主已被处决,另外找个人继承家业吧。
此事一出,赵府首先炸了锅。赵鞅明确放话,事已至此,不许任何人再提。反正刀剑已经挥出,就等着看邯郸氏继承人的表现——谅他们不敢反抗,从此以后只能服服帖帖,顺从听话。
邯郸那边很快做出反应——接到父亲遇害的消息,赵午的儿子、赵鞍的堂弟赵稷马上宣布主持邯郸大局,并发誓要跟赵鞅决裂为父亲报仇。
六月,赵稷草拟了一份声明,派家臣涉宾送达赵鞅,大意是:邯郸氏与赵鞅一支断绝关系,从此再无瓜葛。同时警告赵鞅,杀父之仇非报不可,邯郸氏不会就此罢休。
接着,邯郸氏又将赵午被杀一事呈报晋国国君,请国君主持公道。
与此同时,他们把噩耗告知中行寅,请求他派人前来商量对策。
事情传到晋定公耳中,晋定公毫不犹豫的站在赵鞅一边。
作为高高在上的旁观者,在晋定公眼中,赵鞅是本族宗主,邯郸氏是旁支,理应服从宗主的命令,处置赵午就是赵氏宗主对不顺从的家人的惩罚。再有,赵鞅是卿,赵午是大夫,大夫不服从卿,即是不尊重居上者,有不敬之罪。
基于这样的认定,晋定公下令,命上军司马籍秦派兵包围邯郸。
到目前为上,籍秦的名字出现过几次。平息“王子朝之乱”时,他负责将诸侯戍守周天子的军士护送到成周,在平定祸乱的末期,他又护送周敬王归位。虽非卿族,他的地位却不低,原因无它——背靠中行氏,籍秦是中行寅的马前卒。
之所以派他前去,想来一定是中行氏积极争取到的。既然派的是自己人,对邯郸氏来说,不会造成实质上的损害。
事情发展到这一阶段,理论上赵鞅占据上风,形势有利。邯郸氏除了赵午,也没有进一步的损失。
很快,形势陡转。
“听说中行氏、士氏已在集结家兵准备粮草,修缮器械装备,似乎随时准备出战。”董安于忧心忡忡的说道。
得知赵午被杀那天起,董安于就寝食难安。他一直担忧的事情似乎就要成真,赵鞅同时挑起最强大的两个家族的怒火,一旦形势蔓延,后果难以预料。
“君主已经派籍秦去往邯郸平乱,两家凑什么热闹?难道要大义灭亲?”赵鞅一派轻松的回道。
在赵鞅眼中,一切已成定局。他处在上风,国君支持他,无论是语言还是行动。中行氏和士氏的举动不过是画蛇添足,不足为虑。
“君威难测,再加中行氏和士氏家大势大,在朝在野党羽密布,君主随时可能改变主意。”董安于神色凝重,“而今各方势力仍在较量,最终形势朝哪个方向发展都有可能。依老朽看来,中行氏士氏秣马厉兵绝非空穴来风,他们一定是成竹成胸才会如此。”
“难不成会判定本将军是过错一方,首先挑起事端?”赵鞅挑眉问道。
“有何不可?”董安于迎视赵鞅的目光,眼神锐利。
“如果是这样”
“两家出兵直奔赵府,师出之名就是——”董安于不紧不慢的说道:“始祸者,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