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见得?”
“看看齐国,还剩几个大族?”智跞直直看向赵鞅。
“国氏、高氏、鲍氏、田氏。”
“从前可不止这些吧?”
赵鞅点点头。
“看看我国,从前多少个卿族,现在多少?”
“从前——”赵鞅掰开手指慢慢数,“狐氏、先氏、胥氏、郤氏、栾氏还剩六家。”
“是不是优胜劣汰,大浪淘沙?”
“看来看去,也只晋齐两国如此,不能推及他国吧。”赵鞅说道。
“秦国、楚国不同,都是公室旁支占据高位,无论如何,权力仍把控在国姓之手。至于吴越楚三国,将来定是你死我活的战役纷争,够得楚国忙活了。”
“既然如此,何需如履薄冰?”赵鞅还是不懂。
“你想做逝去的先氏,还是一直存活的赵氏?”智跞轻拍赵鞅的脑袋,表情无奈。
“我是赵氏继承人,我明白自己肩上的责任,也没打算得过且过。可是,似乎——似乎——”赵鞅酝酿半天,“六家维持原状,相安无事不就好了,为何一定要你死我活?难道士鞅曾向你流露过他要灭掉哪一家的想法?”
“你想维持现状,人家要蚕食鲸吞,最后结果由谁决定?”
“自然是谋略手段高、武器兵马多者胜。”
“那不就是喽?”智跞如释重负,“终于明白未来残酷了吧,小兄弟?”
“一直明白,只是没有切身体会。”赵鞅说道:“只知小心翼翼,思虑周全,不与人交恶,不能冒犯他人,恪守规矩,尽职本分,便是圆满。”
“这是你爷爷传下的家训吧?”
“一鳞半爪,不过已能概括全貌。”
“那是特殊时期,你家处在低谷,强族当道,只得韬光养晦,蓄势藏锐。如今已大不同,不是你想四平八稳就能如愿。”智跞坚持己见,“如果四家再不发力,未来定然居处下风,愈来愈弱。到了那时,两家若发难,已无还手之力,等待我们的命运就是一败涂地,前功尽弃。”
“未免太过危言耸听。”赵鞅表示怀疑。
“唉,你个不知忧愁不知世间险恶的少爷,可悲可叹。”智跞摇头晃脑又叹气。
“行了,你也没比我大几岁,在我面前扮前辈,大可不必。”赵鞅推了推智跞。
“年纪是虚长你几岁,经历可是实长你许多。”智跞板起面孔说道:“记住我今天说的话,这个世界是强者为霸,胜者为王,往后的每一日,都会印证我的说法。”
智跞的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赵鞅从没见他如此坚定严肃,他被震慑住,张着嘴巴,久久合不拢。在这一刹那,他忽然感觉,眼前的智跞如此陌生。似乎什么已经远去,什么又悄悄降临。在这新旧交替的过程中,他惘然若失。
韩府。
“士将军求见。”
“有请——”韩起原本背对大门,迅速转身,转换的不只是身姿,还有表情。
“冒昧来访,打扰韩将军了。”士鞅冲韩起行礼过后说道。
“士将军言重,大驾光临,蓬荜生辉。”韩起满面笑容。
“今日所来,实在是有话要说,不吐不快,否则如鲠在喉。”
“士将军请讲。”韩起招呼士鞅落座后,又命仆童端上茶点。
“周王室之乱又有新进展,将军是知道的——”士鞅看向韩起。
韩点头。
“王子朝之乱”发展至今又有变化。
王子猛继位后,福运欠佳,很快驾崩。单旗、刘卷拥立周悼王的母弟王子匄为王,即周敬王。周敬王刚坐上大位,王子朝又来捣乱。他纠集党羽,进攻瑕地、杏地,两地王室军队溃败,周敬王不得不退到翟泉。
周王室开始两王并立——王子朝为西王,周敬王为东王。
“士将军有何见解?”韩起问道。
“属下惭愧。”士鞅摇头,“事发之后,虽知事态严重,却没有拿出良策。”
“士将军不必自责。”韩起笑笑说道:“你已提议派秉公执法的堂兄去往成周问询此事,已是仁至义尽了。”
“微薄之力,何足挂齿。”士鞅连连摆手,忽然话锋一转,“多赖郑国执政提醒,老夫才幡然醒悟,此事我国应该更积极的应对才对。”
“不知郑国执政如何说?”
子产去世后,由游吉担任郑国执政。就在不久前,郑定公聘问晋国,游吉也出现在随行人员之中。晋顷公设宴招待郑国君臣,游吉作为郑定公的相礼,士鞅则陪同晋顷公左右,于是两人攀谈起来。
“老夫向他请教,如何处置王室之乱。”士鞅回忆道:“游吉直摇头,说是郑国的内政已经令他焦头烂额,何敢论王室之事?在下又请他务必献计献策,他才勉强说了几句——”
士鞅停顿了一会,继续道:“游吉说,虽说小国无力介入周王室之事,仍然难免忧心。俗语曰‘嫠不恤其纬,而忧宗周之陨,为将及焉。’——寡妇专注纺绩,本应操劳纬线,却时常为宗周的陨落担忧,实在是害怕祸患落到她头上。”
“王室发生内讧,小国很害怕,大国似乎并未特别对待,想来更是无助。‘盛酒之觥空荡荡,是酒坛的过错’,晋国身为中原诸侯的盟主,任由王室动荡不安,是晋国的耻辱。”
“游吉长年执掌郑国外事,是子产极力推重的内阁精英,他所说,应当是代表了郑国君臣的忧虑。”说着,韩起大大叹了口气,继续道:“王室羸弱由来已久,而今竟到正主被逼退的境地,实在令人唏嘘。士将军以为,我国该如何是好?”
“王室祸乱之日起,我国便一手介入,并没有置之不理。只是我军不可能长期驻扎,随时支援。一旦调离,王子朝等人便趁机反扑,王室的军队很快又支离破碎。”士鞅愁眉紧锁,“最好的办法就是组织各诸侯用兵,共同讨伐逆党,务求一网打尽,尽快还王室安宁。”
“如此甚好。”韩起想了想,点点头,“召集诸侯会盟,共同宣誓,声讨逆渠。先从声势上震慑王子朝之流,再加联军兵马气盛,料想对方应该会知难而退。”
“召集会盟是上上策,比之我国单独派兵遣将有效得多。”士鞅十分赞同,“只是不知何时适宜?”
“年关将至,杂事纷扰,定在明年吧。”韩起低头想了想,抬头说道。
“好。”士鞅点头,补充道:“尽可能上半年吧,夜长梦多,迟又生变。”
“与我所想一致。”韩起用力点头。
“除了公事,老夫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士鞅似乎颇为踌躇,想了又想,终于发声。
“士将军与老朽同朝为官,入卿共事三十载,既是同僚也是世交之后,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其实韩起也很好奇,士鞅究竟会跟他说什么。毕竟,嘴巴上说得客气,他们私下的交集几乎为零。
“近来,将军气色大不如前,还望将军多保重身体,节哀惜痛。”士鞅说得极为诚恳,神色语气都真情流露。
“多谢士将军的体恤,蒙垂乞怜,老朽不胜感激之至。”说着,韩起朝士鞅深深弯腰,行了个礼。
“公室力弱,国君年少,赵氏、智氏经验尚浅,朝政全赖你我一干老臣支撑。将军务要大局为重,早日栽培子孙,为朝廷选拔人才为要。”士鞅说道:“老夫言尽于此,告辞。”
韩起也不挽留,命人送客,一面说道:“士将军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