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齐四年, 清丰县无溪镇下井村。
前几日落了一场雪,今日天气放晴,积雪渐消,寒风料峭。
谷麦场聚集了好多人, 大人们围在一处闲聊, 小孩则在旁边玩雪奔跑。
聊着聊着, 便又聊到了那个经久不衰的话题上,村西头的老宋家不得了哇,先是家里出了个状元郎, 如今又出了个女皇帝。
这得是几世修来的好福报, 这不仅是他们老宋家的荣耀, 更是他们下井村的福幸。
宋景沅登基之后, 首先回馈的便是他们下井村,村里不只建了庙宇,还有学校,医馆,因着是女帝的故乡,女帝下旨,她在位期间, 下井村不用徭役缴税。
因着这一好政策,一时间下井村涌进不少外村人在这里落户。
不只如此,宋景沅还下令,女孩与男孩一样, 不仅可以读书, 还可以科举,将来平步青云,入朝做官。
这对于没有男孩的家庭来说, 无疑是一件幸事,若是女孩书读的好,将来谋得一官半职,一样可以光耀门楣。
再者,朝廷施行六年制免费教学,也就是说,孩童从六岁启蒙入学,到十二岁启蒙结束,这六年间是不用交学费的。
既然有如此好政策,他们这些做家长的何乐不为,万一孩子书读的好,将来入朝为官,受益的不是他们自己吗?
这么一想,这些只有女孩子的家庭是非常乐意送她们上学的。
便是既有男孩也有女孩的家庭,一些开明的家里,也是会送女孩儿入学,原因无他,他们想着,免费上学,不上白不上,若是个读书好的,六年学业结束之后,家里条件允许,他们也会继续让女孩儿上着,若读的不好,将来退了学直接嫁人,他们也不会有啥损失。
毕竟,读书可以明理,这人读点书总比不读的好,便是将来找婆家,也比那些个没读过书的好找的多。
这么一计算,这些家长心里自也是十分乐意。
当然了,愿意送自己女孩儿上学的家庭毕竟在少数,大部分家庭是不愿意女孩儿上学。因为他们知道,即便女孩儿读书再好,将来也是要嫁人的,他们不想自己辛辛苦苦扯养大的孩子,到头来便宜了别人。
是以,即便朝廷施行了好政策,奈何大家积极性不高,上学读书的大多依然是男孩儿,女孩儿少之甚少。
现下一众人聚集在谷麦场,一边晒着不太暖热的太阳,一边说着女孩儿读书一事。
其中一年轻小伙说道:“读书有什么好的,辛辛苦苦半辈子,到头来还不一定有回报。倒不如我们直接进京,找那宋大人,也可直接谋一份差事,总好过我们窝在乡下种地强。”
有人就问了:“你能保证宋大人就一定会为你谋份差事?”
那人回道:“那当然,我兄弟今年入的京,去找了宋大人,宋大人给他安排在宫中当差,走运的话,我兄弟还能见着皇上。”
“能见着皇上?”一个微胖的青年神情一振,眼里放光,“当真有这么美的差事?”
那人见青年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不容置疑道:“当然真,我兄弟信里给我说的,他要我年后也过去,京城地方大,贵人多,只要好好干,不愁出人头地。”
青年呆愣片刻,那人立马又怂恿道:“王兄要不要同小弟一起去?”
青年魔怔了一般,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
他叫王向冬,小名王胖胖,小时候曾与宋景沅起过争执,因说了女子天生低人一等的话,被宋景沅扇了一耳光。
前些年宋家人回来祭祖,王向冬又见了宋景沅一次,那时的宋景沅不过十五岁,姿容昳丽,明艳动人,他们村里的小年轻见了无不心潮翻涌。
当时的王向冬刚成婚不久,自己的妻子与宋景沅一比,真就一个泥人,一个天仙。男人嘛,对漂亮的姑娘心生爱慕之情实属人之常情,他王向冬不能例外,他们村里的小年轻也不能免俗,纷纷被个宋景沅迷的颠三倒四。
只是碍于身份地位,他们这龌龊心思只能憋死在心里了,如今人做了皇上,这一辈子怕是都再难以企及。
不过……王向冬摸了摸自己的左脸颊,小时候这里曾被宋景沅扇过,能被皇帝扇一巴掌,他笑了笑,这辈子……值了。
“爹……爹……”
就在这时,一个小女孩跑过来,晃着王向冬的手说:“爹,赵小龙把我推倒了,他不跟我玩。”
王向冬不耐烦道:“不跟你玩就不玩了,到那边找你娘去。”
指了指左侧墙角一侧,几个女人正聚在一处闲聊,那个大着肚子的正是他的妻子,再过两个月他们的老二就要出生了。
他王向冬倒是想跟着方才那位兄弟去京城,可眼下这情况,他便是有那份心,也没那个力,走是走不成的。
不由一声叹息,又想起多年前那张明丽的脸来。
忽然起了一阵寒风,刮在人脸上如刀子一般锋利,人们不禁裹紧了棉衣。
“吭……吭……”
一个吸着旱烟的中年男人重重咳了两下,王向冬侧过头说:“邱叔,您老少抽烟,对您身体不好。”
邱延川一边点头应着,一边又咳了两下。方才那阵风来的过急,他正想着以前读书时候的事,抽着烟无所防备,给回吹过来的烟气呛着了。
他在地面上磕了几下烟斗,将里面的烟烬悉数倒掉,想起方才那几个年轻人的谈话,不禁想起他年轻时来。
他与宋修濂曾是同窗,同在桃李书院读书,只不过后来他辍了学,宋修濂则一路直上,考取功名,入朝为官。
想起他这位曾经的同窗,邱延川眼里满是敬佩之意,宋修濂着实厉害啊,不仅自己做了高官,如今人的女儿都是他们的皇帝了。
邱延川看着远处的天,曾经他觉着自己离功名很遥远,现在他又觉得自己离过去好遥远。
山与云,这么远。
由远及近,由山及人,他的视线移到了不远处一群嬉玩的孩子身上,其中一个扎羊角辫,穿花棉袄的小女娃,是他的孙女。
儿子儿媳在顺安府做工,孙女被放在他身边养着,家里还有一年迈的老父,空闲时候他穿梭于几个村子里做木工活,其他时间则陪着孙女与老父。
孙女过完这个年就六岁了,到了入学的年纪。邱延川重又往烟斗里装了烟草,与旁边人借火点着,猛地吸了两口。
看着眼前的烟雾缭绕,松了口气,来年送孙女上学,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女官,他这个做爷爷的,死也能瞑目。
孩子们还在玩蹦个不停,一妇女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停下来,高兴喊着:“宋奶奶好!”
紧接着谷麦场的大人们也纷纷向人招呼,有叫宋大姐的,有喊宋婶子的,有喊宋大娘的,还有人喊宋姨。
宋若萍笑着与人招呼过,迈着步子继续往前。因着家里人在朝中任官,村里人向来敬重她,后又因宋景沅做了皇帝,她因着皇帝姑母这一身份,更是受到大家万分的敬重与关爱。
眼见着就要走过谷麦场,那边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大侄女!”
宋若萍扭过头,瞧着叫自己的那人,走到人身边,搀扶住了她。
“婶子,您慢点。”
此人正是张媒婆,曾经给她三妹说了门好亲事的那位。
张媒婆看了看她手里提的东西,说:“你又去抓药了。”
宋若萍点点头,搀着人往自己屋走去。他手里提了两包草药,在村东头齐大夫那里抓的,一到冷天她这膝盖骨便疼痛难忍,要不断吃药才能好受点。
到了自己屋里,宋若萍扶着张媒婆在火炉边坐下,自己往炉子里添了几块炭,不过一会儿,屋里便暖和起来。
宋若萍倒了杯热水递给张媒婆,张媒婆握着杯子在手里暖着,叹声气说:“大侄女啊,不是婶子多嘴,你跟着去了京城,由人伺候着多好,何必守在这里受苦。”
宋若萍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婶子有心了,只是我并不觉着这里苦,去了别处反而才是遭罪。”
前年宋景沅下旨来接她入京,她不愿,给人回拒了。当时村里人唏嘘不已,不明白她为何执拗如此,不肯跟着入京。
她有她自己的坚持,母亲和她的孩子在哪,她便在哪。以前不会去京城,往后也不会去。
张媒婆见她一副不听所劝的样子,忍不住又叹了声气,这宋家一家子个个过的好,唯独这宋若萍执拗不听劝,独自守着宋家院子,膝下无儿无女,着实可怜。
只是,人各有命,她半个身子埋进黄土的老太婆又能奈何呢。
昨夜下了场雪,一早起来,皇城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
雪还在继续下。
一个小男孩在昭阳宫跑来跑去,跑进了皇帝寝殿。
“母后……母后……”
小男孩兴奋叫着,却在进殿门时被高顷捂住了嘴,随而被抱离老远。
“我的个小祖宗喂,这会儿可不是您叫嚷的时候。”
小男孩被高顷抱着远离,眼睛盯着母后的寝殿,不知高公公为何不让他说话。
皇帝寝殿,重重纱帐里,时不时有淫靡声发出,宋景沅一个翻身,坐在了身下之人的身上,俯身噙住了那人的唇。
“师父,你真好,咱们再来。”
殿内烧有地龙,二人昨晚厮混到很晚,今早醒来又接着弄,不过片刻,便闹出了一身汗。
反正今日不早朝,宋景沅有的是时间慢慢享受。
既而被师父疼得死去活来。
高顷抱着小殿下一路出了昭阳宫宫门,宋修濂正守在宫门外。
小长欢见着宋修濂,高兴不已,从高顷身上挣脱下来,跑进宋修濂怀里。
宋修濂蹲身将人接着,抱在怀里揉了揉,“长欢今日怎地这般开心。”
小长欢凑上小嘴在宋修濂右颊亲了亲,突然一声叫:“啊,外祖脸上的胡子扎着我了。”
宋修濂笑了笑,指一指被他亲过的稍上一块儿的地方,“你来亲外祖这儿,保证不扎你。”
小长欢依言,真就在宋修濂所指位置又亲了一口,宋修濂立刻心花怒放,给人身上的小斗篷的系带系紧了些。
“今日冬至,你外祖母包了饺子,外祖接你过去吃。”
“好耶……”
小长欢一听说有饺子吃,立马手舞足蹈,欢蹦乱跳。
宋修濂在他白胖的小脸上捏了捏,抱起他上了身后的马车。
马车在几名侍卫的护随下,慢慢出宫去。
车上,小长欢偎在宋修濂怀里,怏怏道:“外祖,母后怎么不喜我呀。”
宋修濂惊诧:“你怎知你母后不喜你了?”
小长欢道:“我每次去找母后,她都不欢喜,还没抱我就走了,我喊她她也不理。”撇了撇嘴,貌似很不高兴。
宋修濂搂着他哄道:“你母后太忙了,有时候慢怠了你。你要记住,这个世上没有人比她更爱你。”
小长欢似懂非懂,说:“外祖对我很好,我喜欢外祖。”
宋修濂笑道:“喜欢外祖就把每顿的饭都吃完了,不许浪费一粒米粮,可记住了?”
小长欢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他饭食上有个小毛病,每次盛饭给他不管多少,碗里最后总要剩下那么一小坨。
不管宫人怎么哄着喂,他就是不再吃了。今日逮着机会,宋修濂自然要改改他这坏毛病。
他语重心长地说:“等开春了,外祖带你去郊外看农民伯伯种田,到时你便知道一粒一栗,当思来之不易,再不能浪费了。”
小长欢好奇:“外祖,什么是种田呀?”
宋修濂十分有耐心与他解释:“就是把种子埋在地里,等到秋天的时候,它便能结出好多果实,这便是种田,到时你多瞅几遍就能知晓了。”
小长欢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天真地说:“那是不是把外祖埋进去了,等到秋天的时候,便能长出好多外祖来。”
宋修濂哈哈大笑,说:“外祖老了,埋了外祖并不能长出好多外祖来。倒是埋了小长欢,却可以长出好多小长欢来。”
长欢欢喜的不行,离了宋修濂的怀抱,又开始手舞足蹈起来。
“真的吗?真的埋了长欢,可以长出好多长欢来?”
宋修濂笑的不行,一把搂过他,又一次将人抱进怀里。
两年前他辞去国子监祭酒一职,遵从宋景沅圣旨,做了镇国公。每次早朝散后,他无所事事,便来陪伴小长欢。
随着时间的推逝,祖孙二人的感情日益增厚,亲密无间。
这也正是小长欢喜欢他的原因所在。
陪伴即是爱。
宋修濂抱着怀中的小孩,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某些个时候。
他这么抱过景沅,也这么抱过景溪。
他们血脉相连,代代延续。
马车在雪地里碾出两道车轮印,碾过了宋修濂的四生四世。
很快车轮印又被新落的雪覆盖,封住了他回不去的过往。
人生没有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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