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嘉山下请一餐饭,开销账单自不会呈到柯大少爷面前。他说完那句话,便有掌柜拿着账本去往最近的一处柯家钱庄支取银子,不需要他操一分一毫的闲心。
是以学府多了一批新鲜面孔,有人来他住的院子拜访,说承了他一饭之恩的时候,柯鸿雪才意识到今年的招生已经结束了,临渊学府又多了一群有志气的青年。
他笑着寒暄,并不邀人进门,只是站在院中交谈,待将人打发走后,便又回了书房。
学府舍院较之旁的书院,划分规则相对更纯粹一点,单凭考学成绩。
柯鸿雪从庆正二年开始,便次次甲等第一,分到的自然是最好的一间院子,东厢房住着他,西厢房空着。
按理来说该有一个合宿的舍友,只不过前几年出过一个意外。
柯鸿雪的某一任舍友,半夜起床小解,走过院落,无意间瞟了一眼东边的屋子,被烛火月光下映照的一样事物吓个半死,大病了一场,马不停蹄地搬了出去,月余才彻底痊愈。
之后这间院落便只住着柯鸿雪一人,掌院先生默许了这种不合规,也未再给他安排舍友。
这事没传开,就算被吓到了,也不至于有那不长眼的在外面编排柯大少爷的不是。况且他给的赔偿委实丰厚,前面那位舍友便只能扼腕叹息,感叹自己实在是胆子小,不然和柯鸿雪住在一起,日后不知道还能获得多少好处。
可李文和却清楚对方是被什么吓到了。
他又一次送走了过来想要跟柯少爷攀谈的新生,柯鸿雪已不在院中。
李文和轻车熟路地走到书房窗边,隔着木质窗花看向屋里的人。
第一次看会害怕,可时日久了,便觉得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柯鸿雪在作画,神态温柔得愈发像书上君子,瞧不见一点刻薄尖利的影子。春日光影透过窗户,落上书桌,又柔柔铺散开来,随着风声树影晃动,那些碎落的光线便也开始跳跃。
宣纸上是一副春光图景,梨花开落满院,有人隔墙观景。
雪白的花,火红的衣,墨发碧玉簪起。仅一个背影就让人遐想连篇,抓心挠肺恨不得穿进画中叫那人转过身来,好看看那样浓墨重彩背后,究竟该是一张怎样的绝世容颜,才能承担得起这方天地中,唯一堆砌的色彩。
可那也只是想想,李文和断然不敢开口多问柯鸿雪一句。
原因很简单,那人就在他书桌上“坐”着。
——以一具白骨的姿态。
或者说,连“具”这样的描述也不够切实,因为那仅仅是一只头骨。
白骨森森,静默凝望。
李文和偷摸看了一眼,又小心收回视线,状似不经意般跟柯鸿雪聊着天:“你那日在山下动静也太大了些,这些天都多少拨人来看你了。”
柯鸿雪笑了一笑,神态一贯的温柔,说出口的话却有些刺耳:“我是什么观景园里的猴子吗,任由谁来都给他观上一观?”
李文和哽了一下,到底没有反驳,那日山下饮酒,也是他多喝了几盅酒,才经不起激,踩进了柯大少爷的圈套里,而今清醒着,自然不把他这些刻薄的话放到心里去。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唤了他的表字,说起另一件新鲜事:“寒英,听说今年招进来了一位学生,是院中夫子的孩子。”
话音落下,半晌没听到回音,李文和自己便又神神秘秘地加了一句:“据传文采斐然、貌比潘安,夫子们已经围炉品了好几次他的文章,每次都赞不绝口。”
春光恰好,山间鸟雀生灵呼朋引伴,柯鸿雪端坐书桌后,低着头作画,极尽细心地在那袭红衣上绘好最后一点描金的花纹,才放下画笔,抬头看向李文和。
“听说、据传……”他低低地溢出一声笑,眼眸中是洞察一切的清明:“李兄若感兴趣,去看一看便是,何苦来我这里耗费时间?”
心事被戳穿,李文和倒也不恼,只是挠了挠脑袋,稍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倒想去,只是……”
柯鸿雪挑了下眉,等他下文。
“只是人太多了,我方才来你院子的时候远远看了一眼,沐学兄门口候着的人,已经排到了三里地开外。”
这话多少有点夸张成分,柯鸿雪了然:“所以你想邀我陪你一起去看?”
李文和眼睛一亮,期待地问:“可以吗?”
教书者有教无类,不分贵贱,但学子之间总有些有形或无形的圈层高低。
寻常人过去必要排队的地儿,若是柯鸿雪去了,便是他愿意乖乖在最后面等着,也必然会有前面的人心甘情愿、层出不穷地要跟他换位置。
李文和眼中期待过甚,柯鸿雪对他弯了弯眼眸,露出一个相当好看的笑。
正当李小公子以为这事成了的时候,却听这人悠悠地吐出三个字来:“不可以。”
李文和脸上表情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收回去,柯鸿雪便已起了身,小心地将刚作好的画拿起放到一边晾干,漫不经心地道:“猴子看猴子,不过山间野兽、趋炎附势尔。”
日光散落山林,学府静谧宁和,李文和懵了很久,直到走出院子才意识到他这句话说的似乎不仅仅是他们。
——他连自己也一起嘲讽了进去。
李文和呆了片刻,站在几所舍院交叉的路口,向东是新生入学的住处,向西是他刚走出来的地方。
山路不时有人经过,或手捧书卷、或自备礼品,或东或西,或去看一看新入学的沐学兄,或来拜一拜人尽皆知的柯寒英。
某一瞬间,李文和恍然发现,柯鸿雪说的确有三分形象。
真像是山间生长的野猴,似乎存在这里的意义,也不过只是供人观赏结交,做他人前路上的一块敲门砖。
日暮西山,早开的桃落了几片花瓣,李文和站在原地,愣愣地看了一会花瓣落到地面,又被经过的蚂蚁反反复复踏进泥土,形成新的养分。
是春天,却也是凋零的季节。
风声穿过时,满山的花叶都来作和,经由它吹落,又任它卷起,从北方吹到南方,又从西边送去东边。
院门开了一天,天色将晚,门前聚着的人终于结伴散去。
有人想邀新人去饭堂用餐,更有人想做东,宴请这位刚入学府就成为夫子们眼中香饽饽的学兄。心思不一而足,但到底在那一声声压抑的闷咳中做了罢。
——沐学兄身体不是很好。
这是这些天照面打下来的直观认知,哪怕是在阳春三月,屋子里也备着炭炉。谈话的书房最好不要开窗,迎来送往间,房门开合,暖风吹进,都容易激起他一阵阵闷咳。
本该是副痨病鬼的样子,可又偏偏生了一副绝无仅有的好相貌。肤白胜雪、眉清目明,交谈温雅、举止得体,举手投足间都是肉眼可见的端方持正,清冷得像是高山寒雪、天边新月,却又长了双生来就会蛊惑人心的桃花招子。
这几日来,打着谈论学问旗号来的那些人里,真想谈儒论道的没几个,更多的都是想看一看这位清冷学兄笑起来时,那双眸子里流出的潋滟光彩。
只可惜,既有闲工夫来排着队看猴子,文采大多一般,很少有谁真能说出一两句惊艳的言词,令他开一开笑颜。
而今院门关起,书房内只余两人,白衣公子听罢身前人说出的话,手中的笔停驻空中,锦绣文章有了句读,他抬起眉眼,微微绽开一个几乎快要隐入阴影中的笑意。
“他说我是山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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