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雾气渐浓,山顶周围暗色浓稠,四下阒无人声,一阵鸾铃马蹄纷沓。
怀真顶着一路的寒风策马上山。
下马时,四肢早已冻得无比僵硬,她提着口气冲进了温泉庄。
守卫松懈,守门的仆从昏昏欲睡,一见到怀真的脸,霎时吓得面无人色,被怀真威胁一通,只能磕磕绊绊地给她指了方向。
越往里走,随风荡来的丝竹管弦乐声越来越清晰,隔着廊苑花树下悬挂的银铃和五色纱帐,舞姬玲珑有致的身躯若隐若现,轻歌曼舞,欢饮达旦。
沿着大理石砌的银白玉阶拾级而上,怀真面色愈发冷峻,她已经听见了男人女人混合在一处的调笑声。
幽香扑鼻,温泉池水氤氲的水汽逸出,泉水涌动,哗啦啦溅出来。池子边男男女女,莺声燕语,皆敞开胸怀、雪白香肩薄露,粉面桃腮。
男人露出劲瘦的腰身,不住取悦在池边倚靠的女人,“长公主,奴服侍您……”
真恶心。
怀真抬起手臂,羽箭挑开珠帘,泠泠作响,箭尖铁寒是这无边春色中唯一一抹肃杀冷光。
一箭挟裹劲风,“噗呲”一声,没入胸膛!
鲜血喷薄而出,男人大声惨叫,扑通落入水中,血红染透一池碧水。
池边猝然爆发喊叫。
赤条的男女们扯过衣裳蔽体,吓得魂不附体,惊叫着四处逃窜,管弦之声戛然而止。
温泉里只有方才斜斜倚靠的女人纹丝不动,如瀑青丝倾洒,遮盖半边面颊,看不出神色,她起先怔愣了一会儿,随后轻轻笑起来。
她拨了拨池水,转头看向怀真,边起身走出来边漫不经心开口,“三娘,既知母亲在此处,缘何不来拜见?”
怀真目不转睛盯着她,眼睁睁看见她走进纱帘后,侍女战战兢兢跟着服侍更衣。
“你真恶心。”怀真说着,拿箭尖对准了纱帘,箭在弦上,却迟迟未发。
直到纱帘后人影转出,方才如瀑青丝如云堆积缠成发髻,珠翠环绕,身上却穿着一件女冠服饰,手中转动一麈尾玉柄,一副清修居士的打扮,显得不伦不类。
昔日冠绝长安第一美人并非盛名,多年过去仍旧姿容绝艳,一张脸难描难画、摄人心魄。
两人相对而立,仿佛揽镜自照。
庆安长公主嗤笑一声,走近,按下她手中弓箭,捧起怀真的脸,笑她,“我的儿,你急什么?裴凌负了我们母女,他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你是阿娘唯一的血脉,阿娘当然要为你做打算,你啊,且等着。”
可怀真面对这一张极为肖似的脸,只有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几欲作呕。
她的眼里有丝毫不加掩饰的厌恶,“你跟他一样恶心。”
她知道长公主在山上,每日从山顶温泉水里漂下来的胭脂香粉堵塞溪道,她也早知道裴将军同如夫人有了自己的孩子,俩人携手跪在她面前,求她替他们向长公主求情……
她的亲生父母抛弃她;
她视为家人的阿姆利用她;
唯一宠爱她的圣人却不是自己的亲父,他有自己的孩子;
还有陆昭,他人在心不在,打定主意迟早要走……
她什么都知道,可他们凭什么要这么对她?
她眼含热泪,茫然问出口,“为什么、这么对我?”
庆安长公主没答话,只是淡淡瞟了一眼血红池子里随水浮起来的男人,摩挲着怀真有些微微颤抖的面孔,笑了一下,看起来温情款款,可下一刻忽然扬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那一巴掌打得极狠,怀真只觉脑袋轰的一声,耳边嗡嗡作响,雪面霎时浮现红色的掌印。
“你今日无礼犯上,惹我生气了,但你是我的儿,阿娘可以原谅你,这是惩罚,要记住。”
长公主若无其事收回手,卷好衣袖,麈尾拂尘轻甩,姿态万千从怀真身旁走过。
连一个眼神也未留下。
怀真满心愤恨筑起的高墙终于在这一刻因为她的轻视,摧枯拉朽般崩塌,她满面淌泪,像一只大手毫不留情地拉扯她的五脏肺腑,喃喃道:“我恨你们……”
身后足音有片刻停顿,随即很快重新响起,消失在玉阶下。
怀真看着满目狼藉,只剩她一人,好似天地之间,只有她生来孤孤单单。
她崩溃地跑出去,没有听见远处焦急的呼唤。
她的脑子里只有这样一幅画面……
窗外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沙沙作响,风刮树影婆娑,投影在窗台像鬼魅的影子。
她害怕雷雨夜,害怕听雷声。
彼时,小小的她依偎在她满心信赖的阿娘身上,阿娘身上温软馨香,被她扑个满怀,只有浓浓的安全感。
直到阿娘疑惑不解的声音传来,“你不是最怕打雷?怎么不哭了?”
她欢喜地扬起小脸,一脸天真,“有阿娘在,我什么都不怕!”
“不行!”
她立刻因阿娘的疾声厉色愣住了,不知所措,下一刻,胳膊上猛地钻心的刺痛传来,她疼得小脸皱成一团,哇哇大哭,“阿娘救我!”
长公主掐着她的嫩生生的胳膊不放,“你对着我哭有什么用!等你阿耶来了再哭!哭给他看,把他留下来!”
“阿娘救我……”
十几年过去了,什么都没有改变。
天地浩荡,她不知道去向何方,哪里都不能让她觉得安全,可以依靠……
原来,她也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她拽起缰绳,翻身上马,信马由缰,心中虽然没有目的地,可马儿有,它任意在天地间驰骋,连她也跟着一起自由。
速度风驰电掣,迎面而来的风会像刀子一眼割穿她,从她的身体里透过去,只剩无拘无束的灵魂,快到无法捕捉。
多么痛快!多么恣意!
这就是怀真郡主尤爱策马狩猎的原因。
她身体颤栗,浑然不能自抑,可摸到马鞭,她心下大安,再待一刻,她都会窒息……
漂亮的红马甩了甩尾,怀真兴奋地扬起马鞭——
可缰绳被人紧紧握住,马头低下不能动弹。
真是找死!
“郡主……”
还没等怀真看清握住她缰绳的人是谁,手下的鞭子先朝她的脸上甩了过去!
“啪!”
一条长长的鞭痕浮现,皮开肉绽,鲜血渗出,像一条小蛇一样蜿蜒流淌在陆昭兰的面颊上。
她嘶了一口冷气,只觉脸上火辣辣地疼。
顾不上用袖子擦,他趁怀真不注意,彻底将缰绳从她手中夺过来,握在手中绕了几圈牢牢不放,仍然心有余悸。
她看着怀真,目光里全是担忧,“郡主……”
怀真如梦方醒,理智稍稍回拢,看着面前的人,似乎是不解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陆昭?”
可她还是要自己的缰绳,大怒着想要抢回来,“还给我!”
陆昭兰不给,劝道:“夜太黑了,山间策马危险,郡主快下马吧。”
见怀真根本听不进去,她上前一步横抱住她的腰,将人从马背上扯下来。
怀真脚落了地,更加愤怒,拳头像雨一样砸向陆昭兰,对着她又打又踢,都被生生忍受下来。
陆昭兰紧紧抱住她,手顺着她的头发安抚,“别怕,郡主别怕……”
她好像又回到幼时雷雨交加的夜晚,没有女人状若癫狂的怨怼,也没有男人痛苦绝望的怒吼,没有他们歇斯底里的争吵。
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温柔的手,赐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她包裹起来,那个人只会笨拙地对自己一遍遍说别怕。
奇怪的是,因为这笨拙地几句话,她整个人一下子平静下来,没有恐惧、没有迷茫、没有愤怒……
她尝试着将头轻轻靠上她的肩膀,双臂绕紧,抱住她的腰,从小心翼翼试探到将全身心交付,她好像在寂寂冬夜里找到了一床厚实温暖的棉被,将自己密密麻麻包裹在其中,只感到暖和安全。
足以让自己这个跋涉的旅人放心睡上长长的一觉。
眼眶中的泪水倏地滚落,洇湿她的肩膀,陆昭兰浑身一僵,听见怀里传来一声声低微的啜泣。
不知过了多久,怀真抬起头来,她已经彻底从疯狂的状态里清醒过来,手下不期然摸到她身上大片的污泥秽迹,衣裳有些地方都被刮破,卷起丝线。
“怎么弄的?”她问。
陆昭兰低头一看,自嘲笑道:“骑术太糟糕,路上摔的。”若不是摔了一跤,她不会只能看见她被掌掴那一幕,她来的太晚了。
可怀真不这样想,她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品味她话里的意思,得出一个结论:她为了追她,在路上摔了。
又有一阵酸涩涌上鼻尖,怀真靠回她肩膀上,哑了嗓子,只轻轻吐出一个字,“笨。”
陆昭兰微笑着,“郡主,我们下山吧,我牵着你,我们慢慢走。”
“好。”
下山途中。
怀真坐在马背上,感受着身下晃晃悠悠的颠簸,慢得像乌龟一样爬,可她并没有半分不痛快,不策马的时候也能感到自由和快乐,她的眼睛只追随着那个替自己牵马的人。
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一遍一遍叮嘱,“你要小心一点。”
陆昭兰笑,“放心,不会摔着郡主。”
“是你、你要小心!”
回答她的身影顿了一下,才道:“好,我会小心。”
两人行至天色拂晓,蟹壳青的天幕下微微吐露鱼肚白,晨光乍现,好似有一面金灿灿的明镜迫不及待从暗沉的地平线飞出来,照得遥远的山路逐渐明晰起来。
怀真渐渐看清陆昭兰的样子,才知道他居然摔得那么重。
可是他没有抱怨一句,甚至没有借机向自己索取些什么。
“陆昭,你想要什么呢?”
对自己好的人,通常会向自己索取些什么,她很好奇,陆昭会向自己要什么呢?
他以前要让她替自己递一份行卷,她已经办到了,怀真准备再给他一个向自己提要求的机会。
可前面的人只笑了笑,“陆昭什么都不要。”
“你怎么能什么都不要?”怀真不解,“这样的话,我该给你什么呢?金银、宅邸还是古玩字画?”
怀真跳下马,走到他面前,“你不要骗我,你大可以提,本郡主应有尽有,我给得起。”
碧空次第染上清澄的黄色,灿白的星子和黝黑的浓夜逐渐散去,晨光将她的发丝镀成金色,浩渺天宇下,群山环绕间,好似神女下凡。
她看见她眼角干涸的泪痕,鬼使神差说了一句,“那我……想要郡主快乐。”
她的语气低微,更似一声喟叹,颇有些小心翼翼。
怀真呆住了。
她记得从前也向圣人提过这样的要求,圣人回答她,只想要他的小三娘健康平安长大。
现在又有一个陆昭,他说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她快乐。
晨风拂过发梢,他的背后像泛黄古画里的泼墨山水,只有他的眼睛是亮的,水洗过一样的亮,明亮澄澈,只专注地看她一人。
再没有什么能比此刻的他更让自己心动的了。
她想,这一定是真心的。
没等陆昭兰反应,怀真抱住她的腰身,埋头在她肩膀上,“陆昭,我好想要你啊,想把你永远留下来。”
她话音刚落,只觉环抱住的身体陡然僵硬。
她顿时患得患失,半晌,笑嘻嘻抬起头,半真半假道:“骗你的。”
怀真认真地看向陆昭兰,“这样吧,过几日除夕,你再留几天,陪我除夕守岁,辞旧迎新,我宴请你只当饯别宴了,如何?
到时候,我亲自为你斟一碗践行酒。”
陆昭兰咽下喉头苦涩,她还能说什么?再没有了,唯有点头,“好。”
她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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