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兰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就站在家中藏书楼的匾额下,周围人来人往,忙忙碌碌。不断有人捧着书籍宝册简牍从她身旁走过,他们将厚厚的,一摞摞的书籍小心翼翼捧出藏书楼,一一展开摊平放在太阳底下晾晒。
阳光曝晒下,书页随风翻动,她凝望着,终于想起来了,今日是天贶节,有晾晒书籍的传统风俗。
这亦是江南陆家最重视的节日,她们家矗立着一座载誉天下的藏书楼,收录藏书典籍数万部,包罗万象,农书、军政、诗歌、金石古籍等应有尽有,比之长安大明宫内的集贤殿也不遑多让。
每年天贶节时,父亲便会召集附近游学的学子前来藏书楼帮忙晾晒书籍,并允许他们在此期间随意借阅翻看誊抄。这对任何读书人来讲都是莫大的诱惑,因此每年都有不辞万里,跋山涉水而来的人,这几乎成了一年一度的共襄盛会,江南文风鼎盛,陆家贤名在外,父亲也因此蜚声仕林。
周围人声鼎沸,热火朝天,学子们顶着着烈日席地而坐,捧着书像捧着宝贝细细品味琢磨,不时拿出纸笔誊抄,也有三两人聚齐在一处高谈阔论,各抒己见,遇到不合处互相争执得脸红脖子粗。
这样热闹鲜活的场面,她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了?
可是……怎么会呢?
她恍惚着,四处张望,广场上一棵大蕃荔枝树,树上果实累累垂垂,绿树浓荫下,有人喊她。
“大姐姐!”
小女孩摇着拨浪鼓,笑着冲她招手呼唤。
是珠珠,她的小妹妹!在她的身后,父亲母亲、叔叔婶婶、堂哥堂嫂、堂弟堂妹们又不知何时悄然出现,一家人微笑望着她。
陆昭兰惊喜万分,来不及多想,抬起脚朝他们走过去,没走多少步,一脚踏入泞泥中。
天空阴晴骤变,眨眼的功夫,彤云密布,闪电像毒蛇吐信似的划破了长空的阴霾。
大雨欲来。
陆昭兰却陷在原地,双脚拔不出来,急得满头冒汗,“爹,娘,你们快来帮帮我。”
呼喊声卷入闷沉的雷声中,爹娘脸上依旧满溢着慈和的笑容,最后望了她一眼,齐齐转过身朝外走去。
周围人一起跟着不见了,偌大的广场顿时空阔无边,只剩她一人。
没有人理会她的求救,她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消失,怎么也唤不回来,痛苦和恐惧一起涌上心头,急得大喊,“你们别走!别丢下我!别留我一个人!”
磅礴大雨砸地落下。
不是水,是血,鲜红的血。
她从地上血水的倒影中看见自己苍白稚嫩的面孔,有屠刀架在她的脖子上,高高扬起——
陆昭兰一下子睁开眼,胸腔里仍旧鼓噪不休,等眼睛适应这铺天盖地的黑暗后,她才看清四周环境。
高而深的梁顶、悬挂满炊具的白墙、留有余热的灶台、炉子里炭火煨化出大骨高汤的鲜美香气……
不难看出,这是一间大户人家的后厨。她上京赶考至此,天黑前找不到住处,眼看露宿,是这庄户里的后厨管事看见外面冰天雪地,怕她冻死山林,留她在后厨将就一晚。
而方才那些竟全然是梦……
“陆小郎君,你可算醒了,方才喊你好几声,是梦魇住了吧。”
陆昭兰被吓得一个激灵,擦着汗抬起头,见窗户外有人影,这声音她也分外熟悉,正是收留她的管事张娘子。
她深夜唤醒她,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张娘子隔着窗子,看着她急切道,“陆小郎君快将门打开,我们有要紧事。”
陆昭兰愣愣点头,匆匆掀开褥子起身,门甫一打开,一大波人蜂拥而入,见她们抄出炊具,生火做饭,起锅热油,一下子忙活开了,厨房里乒乒乓乓响作一片。
可窗外分明夜色正浓,怎么反倒开火烧饭?她无措地站在原地,“这是怎么了?”
张娘子手中忙活不停,向她解释,“陆小郎君勿怪,非是我们扰你清梦,只是外头人来报信,十郎君夜猎归来,邀请友人过来小住一夜,已经在路上了,不出半个时辰便到。我们是做下人的,不好怫逆主家意思,只能慢待郎君,还请郎君多担待。”
陆昭兰听了,连连摆手,“不不不,娘子肯收留我一宿,我已是不胜感激,更何况娘子不曾怪罪我睡懵了头,耽误了你们的差事,还反过来向我致歉,这倒叫我十分惭愧,不知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到娘子的?”
“不劳小郎君帮忙,远来是客,你又是个读书人,这里油烟味重,就别上手了。”
张娘子说完就一头扎进灶台里张罗着忙里忙外。
不一会儿,锅盖掀开,热气蒸腾,厨房里白雾弥漫,雾中人影幢幢,个个忙得脚不沾地,忙碌的灶台边站不下那么多人,越发拥挤,她被逐渐挤到角落里。
“哎呦,谁的东西放这里了——”
陆昭兰定睛一看,有厨娘被她的书箱子绊了一跤,东西散落一地,她跑过去连忙拾起,边收拾边迭声道歉。无非是些笔墨纸砚、几册书卷、一把旧伞和换洗鞋袜,但这就是她全部家当了,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打满补丁的破旧袍衫被她披在身上,她端起收拾好的书箱子起身,默默离开了这里,再待下去可就真是碍事了。
门外明月在天,雪大如席,清爽的冬夜里一盏檐灯孤零零飘摇,发出晕黄的暖光。
身后厨房喧闹的声音不绝于耳,她抱着书箱立在檐下,不由得想:早知如此,昨日的脚程应该再快一点,找到村庄有个落脚地就好了,如此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麻烦别人……
她思量间,忽闻前院嘹亮的骏马嘶鸣声远远近近地传来,片刻后来了个下人跌跌撞撞从雪地里淌过来。
“人来了,人来了,来了好些人!”陆昭兰看见他径直越过自己,跑进厨房,气都不带喘一口地滔滔不绝起来,“十郎君带了好多贵客登门,有庆国公家的五郎和七郎、丹阳王世子、才袭爵的孟小侯爷同他的胞弟、虞城司……”
他话还未说完,又有几个穿戴金革玉带,手持兵器的人抬着猎物紧跟着走进庭院中,他们看着装束不像是军营里上阵厮杀的甲兵,倒像是谁的侍卫亲兵。
他们动作利落,将背上的野鹿掷下,成捆的野兔山雉被一件件扔到地上,被射杀的猎物早没了声息,堆在一处像一座小山丘。
“管事的在哪?把这些猎物都剥皮拆骨处理了,烤好后送到席上来,不得耽搁。”
张娘子连声应下,待那些亲兵离开,吩咐人将猎物送进厨房去处理。
方才报信的人见状重新捡起话匣子,“瞧见了没?方才那些亲兵神不神气?威不威风?这都是怀真郡主的亲兵,全长安,除了圣人的神威军就只有郡主的亲兵才配佩戴金革玉带,十郎君如今同郡主相交,假以时日定会在圣人面前露脸,到时候我们新乡一脉准会恢复往日荣光,看谁还敢小瞧我们?”
原来此处是新乡县主的庄子。
陆昭兰仔仔细细听了一耳朵,这个新乡县主她有所耳闻,是高祖的侄孙女,属于宗亲中较远的一支,与圣人一脉也并不亲近。
至于有什么突出的事例……那还得追溯到十二年前,她的丈夫和儿子参与进那场南北榜之案中,被圣人裁断意同谋反,她大义灭亲亲自毒杀丈夫和两个成年的儿子,这一杀夫杀子的举动在当时轰动长安城,但也确实平息了圣人之怒,新乡县主从此远离朝堂纷争,不问世事。
他们口中的十郎君该是新乡县主膝下仅剩的儿子了。
但那位怀真郡主又是何人?她却闻所未闻。神威军由圣人独掌,拱卫皇城,那位郡主应许是独得圣心,圣人才从自己的神威军中拨出一队填做她的亲兵,她得了亲兵后仍旧命令他们佩戴神威军的金革玉带招摇过市,这一做法不仅逾制且无论怎样看都显得无礼至极。
陆昭兰心中暗下评判:这位郡主胆大妄为,目中无人,是个难缠的角色。
冬夜的风干爽却也寒凉,微微地吹着,吹得她的脑袋分外清明。
她将目光幽幽投向远处长安城的方向,离长安已经不剩几日路程了,她虽只听见了这点零星片语,却不难从中窥见长安城的庞大与复杂,这更像是一张织得密密麻麻的网,她这个一无所有的人走进去,多半是前路莫测。
女扮男装一路艰辛求学至此,这么多年的坚持是否能换来一个为家人洗雪昭冤的机会呢?
一念及此,她忽感觉有些茫然……
……
光彩辉煌的前厅里。
杜十郎脸涨得通红,难为情地向众人解释,“家母性情疏淡,崇尚节俭,因此府上不曾豢养乐伎,还请郡主见谅。”
人群中立刻有人拍着桌子拔声道:“当时可是你拍着胸脯邀请我们来此宴饮,说什么管保美酒佳肴的招待,到这一看,连个吹拉弹唱的都没有!这叫什么招待?我们殿下何曾受过此等委屈?”
“就是,”立马另一人跟着附和,“我们殿下在圣人面前替你几次三番美言,你还是叫裴家那小子捷足先登,丢了上元节随驾的差事,辜负殿下一番美意。现下游猎满载而归本是乐事,偏偏你如此扫兴,你难道当真是扶不起的阿斗么?”
众人哄笑。
杜十郎被人取笑至此,已是窘堪难言,这叫他上哪凭空变一堆歌舞来?
正在他一筹莫展预备告饶之际,下人匆匆小跑上前,“郎君,乐师来了!”
杜十郎惊讶莫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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