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纨之是真的害怕虫子,尤其是长长的、软软的肉虫。
小时候她出门被玩伴欺负,他们抓了好些色彩斑斓的肉虫塞进她的衣领、袖口,看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以此取乐。
虫子在她往她衣服里钻,在她身上爬,沾过虫毒液的地方起满红疹,又痛又痒,十天半个月都难好。
痛苦深刻,记忆也深刻。
谢昀没料到罗纨之的反应如此剧烈,直到那身绵.软温香的身躯撞入他怀里,两只手臂就跟藤蔓一样紧紧缠住他的腰。
他变得有些难耐。
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
不过这样的状况,即便让他生出了什么旖旎的想法也很快被打消。
因为女郎伏在他身上哭泣,眼泪就跟决堤的洪水源源不绝,眼见都要打湿他的前胸。
谢昀把手停在罗纨之背后须臾,才轻轻拍了下去,温声道:“刚才是我的手指不是虫,虫已经被我扫地上去了,就在左边的落叶上,你看一眼,嗯?”
罗纨之抽噎了几声,才揪住他腰侧的料子,从他怀里转过脸。
一片青黄交接的阔叶上果然躺着一条足有小指长的青色刺毛肉虫,它想要翻身,八对小短肉腿朝天用力划拉。
她又抽了口气,猛地把头藏起来。
刚刚就是这样的虫在她头发上爬啊啊啊啊——
一看清虫样,她眼睛发酸,更想哭了。
“怕虫?”
罗纨之可怜巴巴地“嗯”了声。
“可它已经在地上了,伤害不到你。”
“我看见长长软软的虫子就想哭。”罗纨之还在哽咽,也是无奈:“……控制不了。”
她并不想这么窝囊地哭,又不是五岁的小孩子了,但是她就是害怕,就是想哭,忍不了一点。
“光看都不行吗?”谢昀还从未让自己害怕过什么,所以一时半会理解不了哪怕虫子没有切实咬或者蛰伤她,罗纨之也会为此害怕。
“……不行!”罗纨之对肉虫恐惧已经是积重难返,她声音颤颤:“它、它会钻进来……身上会痒会痛。”
这与杯弓蛇影有什么区别?
谢昀微微蹙眉。
“多看看就不怕了。”谢昀扶住她的后颈,想把她逃避的脑袋扭过去直视地上那条还在挣扎扭曲的青色大肉虫。
以毒攻毒无疑是一条捷径,只是不是所有人都适用。
罗纨之眼泪汹涌而出,迫使他不得不放弃这个念头,任她把自己的胸膛当作一个山洞,重新把脑袋埋进来,好像这样能她重获安宁。
只不过他把右肘抵在前面,以免这女郎不管不顾把前胸全贴在他的身上,对他造成不必要的影响。
良久后,女郎才慢慢平复下来。
谢昀这才用手指敲了敲她还抓在他腰两侧的小手,压低嗓音:“还不松开手。”
罗纨之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刚刚居然一直抱住谢二
郎哭,又惊又窘。
不过若不是他先吓唬她,她必不会如此做。
正当她要松开谢二郎,微风就把几句轻语送到耳边。
“啧,居然大庭广众之下勾引谢二郎,真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小门小户出来的你能指望她有多少教养,且看着吧,谢二郎最讨厌别人投怀送抱,定会狠狠斥责她……”
罗纨之将视线瞥去,是两名华冠丽服的夫人摇着刀扇站在花树下朝她们眺目。
罗纨之心里不服。
她们只看见她抱住谢二郎,却不知先前是谢二郎引起的误会。
不过,即便看见了,也很可能会为谢二郎找诸多理由,以证明谢家郎君依然风姿特秀,如月皎洁,不可能卑鄙龌龊。
如此想着,罗纨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又重新抱紧那劲瘦的腰,故意恶劣地在他怀里娇声喊:“二郎……我还是害怕。”
她是低微,但二郎也有顽劣之处!
谢昀也听见了那两人的谈话,对罗纨之随后而来的言语动作就不难猜出是这女郎又起了坏心思。
他可不会纵着她将自己当筏子使,压低嗓音,“松手。”
罗纨之磨磨蹭蹭就不听话。
这么一耽搁,那边的夫人果然吃惊怀疑。
“怎么还抱着,该不会是二郎喜欢上这女郎吧?”
“不会吧……”
“但这男子吧,美色当前,兴许……兴许也不能免俗。”
这两夫人估摸还以为自己的声音小,传不到他们的耳中,越说越不像话。
罗纨之唇角一翘,心中淤堵之气散去不少,这才“不情不愿”松开手。
谢昀全程都没有动弹,即便等女郎识趣退后也没有挪动。
瞧起来不像是很厌恶的样子。
可那两位夫人还是长长松了口气。
“这才像样,谢二郎怎么会任由这媚俗的女郎抱着嘛!”
“就是,我都快急出汗来了。”
看够热闹的夫人终于心满意足离去,谢二郎发现胸前还是沾了不少女郎的眼泪和口脂,他素来爱洁,忍不了一点,又暼了眼低头装乖巧的女郎,道:“随我来。”
罗纨之一抬头,两只眼睛还是红红的,“去哪?”
谢昀哪还能责怪她一声,只淡然道:“换衣。”
宫里备有给贵人们更换衣服的偏殿,谢二郎没让她进来伺候,反而给了她盆水洗脸,把她遣了出来。
罗纨之在外边用清水把脸上的泪痕洗净,又对着水面怅然地“欣赏”了一下自己的兔子眼,便垂手等在阶下的树荫底。
没过一会谢家大郎君谢曜找了过来,他见到罗纨之就皱眉问:“二郎在里面?”
谢二郎没有带着苍怀或者南星,这让他觉得十分不便,不得不跟这个低微的女郎打交道。
罗纨之点了头,“二郎在换衣。”
“等他出来后,叫他前去东堂。”谢曜
自然而然把她当婢女吩咐。
罗纨之也懒得辩驳,很懂事地应了声。
谢曜交代完转身欲走,忽然想起些事又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女郎。
这罗家九娘不说别的,这张脸当真是清艳脱俗,也难怪就连一向不近女色的谢二郎都会愿意把她留在身边。
很难说他是不是起了什么心思。
谢曜道:“我听闻你父亲在起部曹办事不顺。”
罗纨之掀起眼睫,缓声问:“大郎君有何吩咐?”
“你用不着这样提防。你见过我夫人,她觉得你合眼缘,叫我照拂你一二。”提起夫人,谢曜高挑冷峻的眉眼变得柔和。
可见是与夫人感情极好,才会如此重视她的话。
“是王夫人抬爱了。”
罗纨之默默吃惊,那位王娘子竟对她有如此善意。
谢曜消去柔和的神色,对着她不掩倨傲道:“你出身不好,配二郎远远不够,做个妾已经是顶破天的事,更何况二郎这个人……”
如出一辙的贬低,罗纨之都快听出茧子来了,不过他这一副要讲坏话的开头还是勾起罗纨之的兴趣,竖起了耳朵。
谢曜抖了抖袖子,“……你见我与二郎争辩,或许觉得我们关系不好,所以才背后说他坏话?其实不然,我要说的都是实话,你只要在谢府问问就知道,我也没必要骗你。”
罗纨之越发好奇:“那大郎君想说什么?”
谢曜冷哼:“谢二郎有八斗之才、又以意志坚定为傲。少时父亲为我们送来狸奴,非那等被驯养好的乖宠,既凶又狠,我们兄弟几人都没有少吃苦头,坚持不了几天纷纷将猫送走,唯有谢二郎坚持要将猫养在身边,父亲问他不怕吗?”
罗纨之听得认真,“二郎怎么说?”
谢曜瞥了她眼,“他说‘惧怕是人之常情,然常情亦能克服’。他养了那些猫一年,直到驯乖后便送给了萧夫人。”
罗纨之微微出神。
“十岁那年他沉溺雕刻,我父亲旁敲了他一句,他就将整年的心血全扔进火盆里烧光,从此再不沾手,怕与不怕、喜与不喜他都可以收放自如,但是罗娘子,你能吗?这世上有几个人能理智如斯?即便你侥幸能得他几天宠爱,必不会长久。”
谢曜斩钉截铁说完,又语重心长道:
“倘若你不愿待在谢家,我也可以为你安排,父亲门下有不少与你身份般配的门生故吏,以你父亲的官身加上我夫人的举荐,你嫁进去当个正经大娘子不比你在谢二郎身边蹉跎年华更好么?”
这还真让罗纨之始料未及,谢大郎居然为她考虑周全。
不得不说他的每一句话都颇合她的心意。
只是——无功不受禄。
平白无故来的好她不敢消受,是以她稍曲了膝,行礼道:“多谢大郎君、王大娘子好意,小女福薄缘浅,只求随遇而安。”
“你瞧着也不是蠢笨的,不急着拒绝我。”谢曜皱着眉头,重重看了她眼
,“且思量几日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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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昀重换了一身干净的新衣,但不仔细看完全瞧不出区别。
罗纨之把谢曜要她转述的话告知,谢二郎点了下头,若无其事问:“还有别的事吗?”
罗纨之眼睛一跳,也不知道对方是真觉察到了什么还是天然戒心重。
她认真看着谢二郎道:“没了。”
大郎君费尽口舌对她说那么多,其深意莫不在告诉她,谢二郎不会留她很久,等兴头过了,她就从哪来的从哪去,捞不到一点好。
若真是这样,那对她而言未尝不是件好事。
罗纨之不愿意说,谢昀也没有逼问,率先迈开步子。
“走吧,开宴了。”
宫宴本就迟开,等人到齐又耽搁了段时间。
罗纨之是没有单独的席位,她作为随婢便跪坐在谢二郎的身后半步,旁边的位置坐着谢曜和王夫人,他们是并排而坐。
至于罗家人,罗纨之晃了一圈眼也没有找到。
不过很快,她就没有心思管罗家人,注意力全落在摆满浮雕兽纹漆案的各色凉菜、热菜和糕点上。
在她出门前,素心塞了几块甜糕叫她垫肚子,但甜糕好消化,兴许等不到宫宴结束,她就能把自己饿晕在这里。
她只能眼巴巴看着不说,旁边还有对如漆似胶的夫妇自个安静吃也不成,非要你来我往交流起来,一字字、一句句钻入她耳中,勾着她腹中的馋虫造反。
“夫人,你尝尝这块鳜鱼,味鲜肉嫩。”谢曜夹了筷子菜给王夫人。
王夫人也捻了块糕放进他的盘子里,笑道:“夫君别只顾着我,你也吃,这宫里的豆糕味道不错。”
罗纨之忍不住看着这对夫妻久久出神,直到手指被什么东西轻轻触了下。
她转回眼,见到是一碟垒如宝塔的蜜枣豆糕,刚刚宫婢把它搁在谢二郎面前时她还盯着咽了下口水。
谢二郎这是把整碟都从几案上端了下来,放在她的膝前的地上。
罗纨之抬头去看他,谢二郎手握玉杯,目光直视前面的歌舞,偶尔偏头跟旁边的谢公交谈几句,就是没有回头看过她。
罗纨之放目眺望。
金碧辉煌的东堂侧殿穷奢极欲,金龙塑柱、梁垂珠帘、紫纱步障、琉璃为灯,身着华服的权贵们欣然坐于其中,海陆珍馐皆盛于前,是她从未见过的盛景。
不知道罗家主会不会与她一样,心中生出自己始终与这儿格格不入的惶然。
她偷偷拿起块豆糕,趁没人注意,整块塞进嘴里。
甜软的滋味抚.慰了屡生津.液的舌头和饿得鸡鸣的肠胃,也把她哽出了眼泪。
她不敢有大的动作,用袖子遮住手,小力捶在檀中穴的位置,帮助自己咽下那超出负载的美食。
女夫子曾说过贪多嚼不烂,这道理就是如此。
如今她嚼不烂又何止是这块豆糕,还有诸多求而不得的奢望。
罗纨之原以为自己的动作小不会被人注意,但是谢昀耳朵尖,还是借着饮酒的动作回眸看了她一眼
只是她没有留意到,因为旁边谢曜与王氏笑声再次吸引了她视线。
这个谢家大郎在她面前骄矜傲慢,但在自个夫人就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不但细心体贴还柔情似水。
他们家世相当,又情投意合,怕是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
只瞧了一会,罗纨之就低下头盯住地上的豆糕,微湿的眼睫垂下一圈深色的阴影,掩住了她眼里的怅然与苦闷。
哪个女郎没有在情窦初开的时候想象过自己未来的夫郎,但是这世上女子婚事向来犹如一场豪赌,更多的还是身不由己。
于她而言更是如此。
谢昀目光从她两片浅蹙的翠羽上掠过,投向旁边咧着嘴、喜眉笑眼的谢曜。
他略一皱眉。
从前不觉得,但他这位兄长是不是在外面太不知收敛,笑得太张扬了。
收回视线,他在桌面又巡视了一番,把一碟颜色鲜艳的果子拿了下去,轻轻搁放在了豆糕的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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