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琢摸索着书页的边角,用竹纸细细地将虫眼修补起来,听见身边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直不断,好像一只想引起人注意的大狗子,刻意地在主人脚边绕着圈子,又不敢出声,又抓心挠腮地要发出点动静。
双眼覆着白绸的青年脊背笔直地坐在简陋的木桌前,青色的大袖挽在了臂弯上,随着主人的动作轻轻地摇晃着,崔问霄在他边上闷着脑袋一趟一趟地走,一会儿倒茶一会儿换水,一会儿进屋子关上窗户,一会儿到院子里拔拔草,走进走出,就是在以谢琢为圆心无所事事。
“咔哒”一声,潜心修书的青年终于忍不住了,放下沾满浆糊的薄竹刀:“你在我边上转了一个上午了,到底想说什么?”
崔问霄眼睛一亮,清了清嗓子:“我给你讲故事啊!”
谢琢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崔问霄再次用力咳了咳,真的有模有样地讲起来:“那个,既然是说江湖故事,就从离我们最近的采月山庄开始说起吧,话说这个采月山庄的发家史啊,还要从一个铁匠讲起……”
他眉飞色舞口舌生花地讲了大半个时辰,就差把采月山庄的底裤给掀了个底朝天,谢琢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
崔问霄叭叭地讲完了故事,趴在桌子上,将脸凑近谢琢,俊朗年轻的脸笑成了一朵花:“是不是觉得很有意思?反正这么近,不如咱们趁这机会上采月山庄去玩一玩?”
谢琢叹气:“这就是你一大早心神不宁想跟我说的话?”
崔问霄讪讪地用抓了抓脸,就见谢琢拿起笔低下头,轻飘飘地丢下了两个字:“不去。”
崔问霄一下子急了:“别呀,为什么不去啊,多有意思啊,你想想,他们为了娶媳妇儿打来打去不是很热闹吗!”
谢琢将竹刀倒持,精准地拍了一下崔问霄不安分的想要去抓书的手:“那是你们江湖人的事情,跟我一个写书的有什么关系?”
崔问霄的眉头痛苦地皱了起来,为难地卡壳了。
本来是没有关系的,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住在这里的消息似乎走漏了——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从昨晚那些刺客可以看出,有人已经将他视为了眼中钉,要除之而后快。
崔问霄行走江湖几年,自认为没有什么人见人爱的本事,也的确有仇家,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冒出来追杀他,想来想去也只是为了采月山庄择婿一事。
娶了杨小姐的人,能继承整个采月山庄,还能获得今年的兵王,一举走上人生巅峰,这是多少人渴求的好事,崔问霄自问还是有点名气的,有人想要偷偷摸摸干掉他这个“竞争对手”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情。
毕竟有很多江湖豪杰,都不是死在堂堂正正的对决里,要是能靠暗杀弄死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崔问霄不在意这些小动作,却不能不在意被波及到的同居人。
他倒是可以现在离开,但谁知道那些阴损之人会不会背后对谢琢下什么手?
他行走江湖,从来不靠侥幸。
更何况,他对娶妻一点兴趣都没有,不过是顺路来金华看看热闹罢了,如今被迫卷入其中,当然要想办法自保,敌人在暗他在明,不如索性上采月山庄去,到了那里,总能保证谢琢的安全了。
崔问霄使出了浑身解数说服谢琢,他感觉自己好像一辈子都没说过这么多话,就差口吐白沫了,谢琢还是八风不动,宛若一尊精雕细琢的神像,安安生生地待在神龛上,任他这个小沙弥叨叨叨地念着经文。
“哎……我的好阿琢,好郎君,你就从了我吧,咱们一道上山去瞧瞧,看在我给你挑水做饭劈柴赶羊的份儿上,你就答应我吧好不好好不好,求求你求求你啦!”崔问霄见他怎么都说不动,索性使出了耍赖,一个名满天下的剑客,不要脸地学着小孩的样子痴缠,如果不是谢琢看不见,他这时候都敢坐在地上打滚撒泼。
“我这里哪来的羊给你赶?”谢琢笑骂了一句,最终还是松了口,“好吧,那就去看看,一个大男人,学孩童耍赖,叫别人看见了不是要笑得满地找牙。”
崔问霄满不在乎,高高的马尾一甩,臭不要脸地笑:“只给你看、只给你看。”
谢琢隔着薄薄的白绸瞥了他一眼,站起来往屋里走,准备去收拾东西,进门的那一瞬间,他忽然顿了顿,侧过头:“我看不见了以后,其他感官就灵敏了许多,昨晚行东风,我闻到了很重的血腥味,你行走江湖,也要珍重保全自身,切莫行险。”
他说完这句话就进了屋子,崔问霄站在院子里,眨了眨眼睛,猛地一拍手,暗暗感叹:“不愧是我瞧上的朋友,果然是聪明人!”
崔问霄的身份就像是一个彼此都心照不宣的秘密,他没把自己当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大人物,谢琢也就平平地待他,这样的交往让崔问霄很是舒心,他当天下午就带着谢琢上了采月山庄,采月山庄大开山门迎接八方来客,崔问霄编了个未曾到场的小侠士的名字,顺利地带着谢琢住了进去,给他们安排的房间在偏远的角落,位置不甚好,显然是为了应付他们这种凑热闹的江湖边缘人士的。
崔问霄倒是很高兴被这样忽视,自得其乐地串门去了。
等他再回来,手里举着两只散发着喷香气味的瓷碗,还有一肚子的八卦消息。
“来来来,吃饭了,我从厨房拿的鲜虾云吞和鳝丝面,一路踩着墙头飞回来的,还新鲜热乎着呢,你想吃什么?”
谢琢选了云吞,崔问霄将云吞放到他面前,把干净的勺子塞进他手里,自己搅合了两下鳝丝面,挑起一筷子面,稀里呼噜塞进了嘴里。
谢琢轻轻搅了搅汤,清汤鲜美的气味扑面而来,舀起一只云吞咬了一口,滚烫鲜甜的汤汁淌进口中,滋味绝妙,不仅有虾味,还有许多海鲜山货吊出的鲜美。
……全然不像是厨房里随便熬出来应付他们这类便宜客人的东西。
“我转了一圈,这回来的大人物可不少,除了那些想娶媳妇儿的,连武当少林的成名前辈都来了,他们总不能是想老树开花一回吧?看来这回采月山庄的那个兵王有点意思。”崔问霄夹起一筷子肉丝,兴致勃勃地跟谢琢分享着自己的所得。
“今晚他们要在大堂设宴,我去弄点好吃的回来,咱俩上屋顶赏月去啊?”外头江湖风起云涌,崔问霄似乎全然不在乎这风波激荡,只满心想着怎么投喂自己的好友。
像他俩这样单纯只是为了蹭吃蹭喝来的客人大概也是绝无仅有,太阳尚未落山,四周门户纷纷开合,周围居住的江湖人都向着大堂去了,一时间厢房人声鼎沸,宾客都走完后,又陷入了过分的寂静。
崔问霄将自己的剑留在了客房里,出门找夜宵去了,谢琢孤身一人坐在房间内,忽然听见窗外响起了鸟雀扑扇翅膀的声响,他侧过脸听了一会儿,慢慢走过去关上了窗户。
崔问霄鬼鬼祟祟地提着两个油纸包,腋下还夹着一坛子金华酒,用脚尖推开门,高兴地招呼:“走走走,我找到了一个看风景的好地方!”
他似乎并不觉得用“看”这个字对谢琢很不友好,但或许也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谢琢对此的坦然,他才会用与常人无异的态度面对他。
他所说的好地方就在他们居住的厢房后面,厢房依着山势而建,往上就是一座观月的小亭,亭下垂一方小瀑,流水潺潺,花香隐隐,的确是观景的好去处。
崔问霄忙前忙后,让谢琢在亭子里坐定,打开两只油纸包,烧鸡和糟鹅掌的香气就飘出来了。
“我趁他们不注意,从席面上偷的,放心,他们谁都没发现我!”崔问霄还颇为得意。
谢琢迟疑了一下:“你不是认得厨房吗,为什么要去席面上偷?”
崔问霄结巴了一下,立刻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这个、这个……今天天气不错,我就多溜达了一圈……”
谢琢若有所思:“说起来,那碗云吞也不像是大厨房备着给客人的餐点……”
崔问霄尴尬地挠了挠脸:“好吧,其实云吞和鳝丝面也是我从一个没人的厢房里偷来的……”
谢琢沉默了半晌,幽幽地问:“你……该不会是不认识路吧?”
崔问霄整个人都来了精神,一个激灵就开始反驳:“胡说!我怎么可能不认识路呢?我武艺高强飞檐走壁飞叶摘花无所不能,怎么可能会不认识路呢!这个笑话真有意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生硬的笑声响了两下,两人陷入了漫长的寂静。
谢琢:“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有点疑惑,那位剑客当年到底为什么要只身闯入西夏王庭?”
崔问霄抵抗了片刻,终于没扛住,干巴巴地回答:“本来是想往东走的,走反了……”
天山往下,一路西行,就这样冲进了西夏王庭。
所以江湖人传说的多么动人心魄的剑客传奇,起因不过是这个天下第一剑客是个路痴,不小心闯进了人家家门而已。
崔问霄板着一张脸:“你要笑就笑吧。”
他话音刚落,对面风清月朗的公子就朗声大笑起来,崔问霄见多了对方矜持雍容的样子,第一次看见他这样不顾形象地大笑,好像山间不通人情的松风明月都有了灵魂,回荡着与人间同喜共欢。
“有这么好笑吗……”崔问霄尴尬地嘀咕,下意识地看四周有没有其他人,这么一圈看完,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顿觉浑身松快,拍开酒坛泥封对着嘴灌了一口,赞叹:“好酒!”
喝到兴起,他起身拔出放置在桌上的长剑,旋身而舞,剑出如凤鸣九霄,划破空气时带出风声变幻,时而如潮汐翻涌呼啸不休,时而如飒飒竹动清脆剔透,和坊间愉悦人心的剑舞不同,崔问霄的剑舞带着天山终年不化的凛冽的雪、天穹薄凉而永恒的冷冷月光、能摧折一切生命的风霜,亘古的岩石、冰川、积雪、孤独的飞鸟在他的剑中来去。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这是来自天山的剑。
这是天下第一剑客的剑。
谢琢看不见,但崔问霄并没有因此而轻慢这唯一的观众,收剑回鞘后,谢琢抚掌感叹:“世间精妙莫过于此,未至天山而见长刀霜雪、亘古昼夜,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崔问霄脸不红气不喘地坐下,提着酒坛子又来了一口,想了想:“它没有名字,我师父给它起名‘留光’,说剑锋之利,能割断日月之芒,暂留时光,但这不是胡扯嘛,所以老头就生气了,让我自己起名,我想了半天想不出来,索性就不起了。”
“你读的书多,有没有什么好建议?”
“那你往日都怎么介绍它?”
“哦……就想到什么叫什么呗,上个月它叫金华,上上个月它叫江南,再上上上个月它叫秦淮河……”
神兵倘若有灵,也要为自己主人的不靠谱痛饮三百杯。
谢琢脸上出现了难以言喻的表情,半晌才说:“你喜欢借用地名,侠客行侠仗义遍行四方,为求的不过是天下太平,以天下命名过于张狂了,不如……就叫问太平?”
崔问霄一愣,两眼放光:“好!这名字好,一听就有学问!”
————————
寒山一骑胡尘里,白马银鞍照霜明。
剑来欲动天穹雪,锋冷如去三千星。
闲衣缓过紫金阙,王卫铁骑不敢行。
丹青不见千秋名,侠客只身问太平。
——《真实之书·侠客行》:,,.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