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卷了整个巴黎的烈火映红了半个天空,驻守在外的士兵和记者们浑身发麻,他们面前的空气已经因为高温产生了扭曲,翻滚的热浪如有实体般撕开木制的房舍,中世纪瑰丽宏伟的宫殿和狭窄破旧的破屋在死神的镰刀下一视同仁地被摧毁,玻璃爆裂的声音连成了一片,借助进入火场的救火者们佩戴的通讯仪器,他们清晰地看见了这场地狱之貌。
与此同时,隐约传入他们耳中的还有飘渺悠扬的歌声。
“这是……什么声音?”
有人露出了痴迷的神色。
在巴黎黑洞展露在世人面前时,世界各地的艺术家就已经蜂拥而至,高卢政府为了维持秩序,拒绝了所有通往巴黎的航班,并封锁了周边铁路,但偏偏有这么多艺高人胆大的家伙——尤其是沉迷艺术的那些疯子们,大多有钱有闲脑子还转得快。
高卢大学直接组织了一支“艺术鉴赏”小组,拿着高卢副总理签发的同行令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封锁圈,更别说其他还有什么权贵的亲戚朋友,到最后,来这里“发掘灵感、研究艺术”的艺术家们都快组成一个团了。
这些年龄横跨了半个世纪的男女老少们或坐或立……甚至还有幕天席地躺在外头“捕捉缪斯女神的裙摆”的家伙。
“看看这些呆头鹅……到底是什么东西攥住了他们的卵蛋子,让他们这样魂不守舍。”
守在安全线外的士兵再次伸手把快要将脖子伸进危险距离的一个老头子往外拉了拉,对自己的同伴抱怨。
“粗鲁的士兵!听!这美妙的音乐!这绝对是超越了当世所有歌唱家的杰作,你应当为能够听见它而感激主赐予了你耳朵这个器官!”
那个给自己修剪出了精致小胡子并将末梢卷了一卷的老头瞪大眼睛,用手杖敲击地面,干瘪瘦削的身体里迸发出了无限的活力,挥舞着手指挥自己身后的学生们:“都听!认真听!这绝对是失传已久的阉伶唱法!能够超越人类极限的高音,极致华丽的共鸣,没有任何过度痕迹的转折——只要能学到一点,你们就能站到维也纳皇家剧院的舞台上去了!”
他身后年轻的男女们也一个个被打了鸡血一般,恨不得摘下耳朵扔到黑洞里头,去近距离感受一下那来自苍穹的海妖吟唱。
“该死的,把这群碍事的东西赶走!里面烧起来了没看见吗!”驻守的军官满场调度,一回头看见这群神色痴迷的家伙还在这里“仰慕缪斯”,血压嗖地就冲上了脑瓜顶,大喊大叫着让部下赶紧驱逐这些金贵的大家伙们。
“这里可不是让他们参观展览的艺术博物馆!里头已经死人了!”他怒吼着表达自己的不满。
“都是疯子……”目送着部下连拖带拽地将这群“艺术鉴赏”小组成员赶上车,军官摘下帽子,狠狠呼噜了一把毛发所剩无几的脑门,恶狠狠地在心里抱怨了一通,再将视线转向面前宏伟瑰丽的巴黎火场时,他眼中已经满是畏惧。
他不明白那些“艺术家”们怎么能坦然自若地为了里面一个虚无飘渺的歌声神魂颠倒,他只看见了被热浪扭曲的空气和坍塌的楼房,世界末日的景象也不会比这更可怕,而更可怕的是……属于黑洞的那层薄薄平面正在飞速溶解。
它就快要登陆现实了,以吞噬整个巴黎为代价,带来那些疯子们渴望的艺术和美。
但是、但是不是这样……
他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的场景,就算是陪儿子去看复〇者联盟的时候,里头那些大场面特效搬过来都没这神奇,那层封印着光怪陆离梦境的平面已经溶解到近乎于无,庞大的城市在旷野上迅速勾勒骨架充实血肉,奢华靡丽的枫丹白露宫牵着塞纳河的手迤逦而行,被火焰包围的都市正在人们绝望的视野里降临——
然后这场呼啸而来无法阻止的登陆就滑稽地卡在了半当中。
香榭丽舍大街上一半的树木簌簌地摇着苍翠碧绿的枝叶,一半的树木则在火焰中哀鸣,它们以一条无形的平直的线为分界,这头的枫丹白露宫被火烧灼得宛如火炬,那头的凡尔赛宫岁月静好,带着一身时光的斑驳安稳等待下一批游客的到来,整个巴黎好像被从中切分成了两块,一半沉迷在中世纪华彩的浮梦里,与火焰共生共舞,一半则回归了现实,安安生生地做着合格的展览品。
偏偏它们两半和谐得不得了,火焰稳稳地停在那条不知名的线外,连一毫米外的一棵小草都不会舔舐到,而塞纳河汹涌的水也无法扑灭枫丹白露宫庭院里一簇微弱的火苗,它们和谐共处的样子足以让所有国家的领导人感到羞愧。
看着这奇诡怪异的共生场面,所有人都张大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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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前,在巴黎钟楼上弹奏西伯利亚手风琴的乐师放下了手中的乐器,掸了掸衣角,从身旁一双手中接过一束芬芳娇艳的玫瑰。
这束花和被阿黛拉女王扔掉的那一束一模一样,有着芬芳美丽的淡紫色花朵,花瓣上还挂着新鲜的露珠,然而在短短数秒内,仿佛有魔鬼的手从上面拂过,饱满的花苞干瘪扭曲下去,上面多了被碾压踩踏的痕迹,像是被车轮碾压、被足靴踩踏,上面还沾染着脏臭的泥水,他耐心地挑拣着,从中选出花瓣完整、花朵鲜嫩的幸运儿,最终能入的他眼的,也只有唯一的一朵罢了。
傀儡女王阿黛拉,异能力·编织幻梦,舞台上的傀儡,一生都活在别人为她编织的美梦里,于是她也顺理成章地继承到了这个能力,能够将所有曾经被她拥有、触碰过的东西一一重现,但一切美梦都要破碎,她编织而成的东西也忠实地贯彻了这个特点,能被她重现的东西,会在很短的时间内重现它之后经历的一切,并最终凝固在它现在“应当具有”的形态里。
阿黛拉重现了那一束被奉到她手中的“爱丽丝”,然后在极短的时间内,这一束花就重复了它被遗弃的一生,仍旧以朽烂零落的姿态出现在了这里。
玻璃屋里的洋娃娃、舞台上旋转微笑的傀儡玩偶……再美丽的梦境,都是要回归脏臭不堪的现实的。
编织幻梦,到底编织的是美梦,还是噩梦,又有谁说得清呢。
衣角破损,带有火舌灼烧痕迹的女王静默地坐在钟楼的黑暗中,卷曲的褐色长发披散在肩头,她抱着膝盖坐在这里,像是一朵小小的无辜的蘑菇,乐师挑拣玫瑰时,她就默不作声地一点点收拢着落在她脚边的花瓣,将它们拢成一个小小的堆堆。
钟楼上的歌声已经变成了自得其乐的哼唱,没有特定的词,像是兴致所至的随口一唱,曲调颠三倒四,全凭歌者强悍的天赋和歌喉将它圆融成曼妙的音乐,高低转折之中,如同在为这座城市盛大的衰亡献上葬礼哀歌。
一旁弹奏鲁特琴的乐师替女王梳理好被火燎焦的发尾,用灵巧的双手将女王的长发盘成一个髻,还注到不要将发丝缠绕到他手上戴着的红宝石戒指上,然后随手拣选了一朵尚未开放的爱丽丝作为发簪钗在了女王发中,淡紫的花苞颤颤巍巍地凭依在女王鬓角,像一场盛大幻梦谢幕后留下的浮华一角。
捏着千挑万选出来的唯一一朵玫瑰,乐师循着楼梯走上了楼顶,这个小小的舞台已不再是城市的中心,所有人都在奔命自救,暂时没有人想起来追究这场过于恰好的事故,于是罪魁祸首得以安静地在这里欣赏这场壮美的烟花。
“啊,这是送给我的吗。”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朵开放的玫瑰,伶人愣了两秒,然后露出了喜悦的笑容,伸出双手珍重地将这朵玫瑰捧在手心里,凝视着它。
他这一生,每次谢幕都会收到无数的礼物,那些昂贵的珍宝堆砌在一起,足以模糊掉人对于财富的感知,但事实上,他遵从着人的天性第一次开口歌唱时,想要的不过是一朵小小的花儿,和一句赞美的话。
“你唱得很好听。”
那个人如他所愿讲出了这句话。
艾利亚诺拉将这朵花轻轻地插在了长裙胸口的褶皱里,小心地不让花朵剐蹭到衣服和配饰,然后将一缕被风吹开的头发撩到耳后:“火烧过来了,我很快就要迎来我的结局,亲爱的神父,趁没有人看见你,赶快离开这里吧。”
佩特罗沙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好像穿透身体看见了他的灵魂,坐在晚风烈火里的伶人像是一只生出了翅膀的鸟儿,裙摆褶皱旋舞,风托举起他的脊背和羽翼,他马上要从钟楼上迎风飞向浩瀚的夜空,脱离这具沉重的美艳的皮囊,扑向这浩瀚广袤的夜空与星河,那些灼灼燃烧的烈火、人间璀璨的华美宫殿、淡紫的玫瑰和人们伸长了想触碰他的手,与古旧繁重的爱恨一起,都轻飘飘地被他落在了后面,天上地下,只有这一个孤单浪漫却自由桀骜的灵魂。
没有来路,也没有归处,它自由地随着风飘荡,直到被岁月消磨成天地的一份子,来年和雨一起落在地面,或是很多年后成为一颗坚硬的宝石,从光滑的切面上,还能窥见这一世光彩万千的灿烂剪影。
佩特罗沙没有出声,静静地从钟楼上下去了,出口的青石板已经烫的摄人,好在站在这里的都不能算是人了,衣着规矩肃穆的公爵和年轻的女王并肩而立,他们眼神里有着某种相同的东西,像是从油画上走下来的一样,端庄得令人退避三舍。
女王拉了拉自己长长的蕾丝手套,猩红的长裙花儿一样盛开在地面上,被火焰穿过却一点也没有留下痕迹。
神父自然地走到他们旁边,三个人用一模一样的动作抬头去看上方,火舌沿着周边的建筑席卷而来,顷刻之间包围了这座钟楼,被热浪包裹的大钟无风自动,敲出了沉闷的回响,火光翻涌不停的明暗光影里,一个人影站起来,张开了双臂,如同鸟儿张开翅膀,要去拥抱永恒的星空和大地。
拄着手杖的疯医生在他们身旁出现,随之现身的是年少的国王。
女王举起双手,一朵玫瑰在她手中飞快成型,然后露出了些许颓败模样,小国王接过这朵玫瑰握在手里,一群人静默地仰头,无声地等待着。
最后的爱丽丝被献给了最后的阉伶,编织而成的幻梦忠实地映射着同位体的状态,高温和火焰舔舐上了钟楼,芬芳娇艳的花瓣慢慢抽干水分,变得蜷曲,始终响彻钟楼的吟唱在某个瞬间,戛然而止。
在同一时间,浪荡浮华的巴黎随着某座宫殿的坍塌彻底失去了自己所有的地标建筑,这座繁华的城市终于死在了轰轰烈烈的张扬大火里。
小国王握着这朵死去的玫瑰,往前轻轻一掷——
它并没有落地,而是被一只纤长雪白的手怜爱地接在了手心。
抬起脸对他们微笑的阉伶有着颠倒凡尘俗世的绝艳容光,淡紫色的眼睛美丽得像是极地夜晚才会出现的极光,他穿着繁复华丽的长裙,像是刚刚结束一场盛大的演出,将投向天穹的目光落向了未曾善待过他的人世。
鸟儿终于飞向了天空;
鸟儿终于落到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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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能折断飞鸟的翅膀?
岂能不让它迎风高唱?
自由,
这为人所诅咒的无价之宝,
岂知那无心的美人都为你发了狂!
————《真实之书·阉伶》:,,.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