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的忏悔室为了保护忏悔人的**和身份,大多都建造得狭窄封闭,像是一个个立体四方的小盒子,中间一道门,开着极小的窗户,神父和忏悔者一人一边,忏悔者也可以选择关上窗户,就连神父都不知道对面的人是谁。
阿黛拉女王加冕后,巴黎似乎一下子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激进的国民议会和贵族之间艰难地找到了一个平衡点,作为平衡点上的指针,阿黛拉女王彻底成了两方博弈的傀儡。
女王带着自己的顾问团搬回了凡尔赛宫,巴黎人民的胆子大了起来,重新开始寻欢作乐,圣母大教堂里的人也多了起来,忏悔室里常常有人前来。
佩特罗沙坐在黑暗的小隔间里,送走了一个千恩万谢的女信徒,听着对面的小木门咯吱一下打开,他数着数,为了保护忏悔者的**,需要数满一百下他才可以出去。
但是刚刚数到二十,对面的木门发出了轻轻的响动,随后是咔哒一声,门上的卡扣合上了。
小屋里多了一个人平静的呼吸声。
佩特罗沙安静地等待着。
一种舒缓的静默在小小的黑暗的隔间里流淌,在无法窥探到容貌的黑暗里,再警惕敏感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坦然地面对最真实的自我。
“您有什么要向天父忏悔的吗?”
神父隔着一层木板,轻声询问。
对面是长久的静默,而后是一个少女夜莺般美妙动人的声音:“我不是来忏悔的,我想来得到一个答案。”
似乎是被少女温婉清澈的嗓音所打动,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隔板后少女的面容,她必定有一张玫瑰花般柔软粉红的脸,有水晶一样透明的蓝色眼睛,有阳光般的金发,和娇小可爱的身躯,仿佛是为了不惊吓到这朵被天使亲吻过的鲜花,神父也微微放低了声音:“您想向天父询问什么呢?”
少女的声音紧接着他的话音响起,带上了一种咄咄逼人的急迫:“我想知道,人是否生来就有罪孽?为什么又会被分成三六九等?我们被告知,一生经历的所有苦难都是为了赎清罪孽,好在死后升入神国,那究竟又是谁,判定了我有罪呢?”
这些离经叛道的话像是连珠炮一样砸出来,显然早就经过了她无数次的思考,不知道这些话在她心中折磨了她多久,也许每一个日夜都让她痛苦得无法入眠。
“您是在质问天父吗?”神父的声音还是很轻柔,语句中的含义却带上了雷霆万钧的力量。
少女的问题听起来天真得可爱,但每一句话、每一个问题,都在直白到近乎锋利地质问至高无上的神明。
“人生来就带有罪孽,始祖叛离了神的命令,被驱逐出最初也是最后的乐园,他的罪孽由后代背负,这是背叛神的原罪,由全人类所共同负担;因为我们的祖辈做下了善行或恶事,于是新的家庭成员就要接受这些善行恶事所带来的后果,包括被人世的规则分级;天父以至高的仁慈和智慧,洞察了所有人的命运,判定他需要接受的惩罚,以苦难洗清他身上携带的原罪和本罪,使他死后前往应当去的地方。”
神父的回答流畅利落,晦涩的经义在他口中就像是小儿的睡前故事,由他随意地信手拈来。
“这是教廷说的。”
然而在最后,他补上了这样一句无谓的注释。
“我可以听一听您的想法吗,迷茫的旅人?”神父含着笑,视线落在薄薄木板上,好像能穿透这层木板,看见背后那个伶仃纤瘦的身影。
“我?——我不知道……”对方有片刻的明显慌乱,甚至下意识站了起来,木凳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短促的锐响。
“不,你知道的,你早就无数次地思考过这些问题,在那些睡不着的夜晚、在白天无人能看见的角落、在看见一些人一些事、在走路的时候、在唱歌的时候、在被他人瞩目和瞩目他人的时候……你早就有了自己的答案,亲爱的。”
神父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急促,像狂风暴雨击打着空中唯一的飞燕,要撕裂它的翅膀,剥离那层泛着华美光泽的羽翼,大堂里的唱诗班还在排演圣颂,孩童清澈明亮的嗓音托举着云朵向上,空灵重叠的回响旋舞着飞起,温柔让这个黑暗狭小的阴暗角落更显逼仄。
带着血的辗转反侧不配出现在明亮的日光下,只有黑暗和孤寂能容纳不可存于世间的痛苦质问。
“你说的对。”
娇柔的少女音有了不易察觉的变化,甜蜜、多情的黏着减少,尾音和语气都被拉平,于是那种娇俏的少女感倏忽消失了大半,想象里甜美温柔的可爱姑娘也变成了更为冷静的年长女性。
“他们将我售卖给商人,商人用装狗的木笼子囚禁我,那种笼子的木头是黑褐色的,舔上去有咸味,是人血和狗血浸泡混合的味道,饿到不行的时候可以靠这个麻痹味觉。然后会有调/教师来挑选孩子,挑出那些资质好的小孩,打磨切割后,卖给有特殊喜好的人。”
比起回忆,她更像是在叙述一个故事,一个早就被她翻来覆去嚼烂了的故事,一直咀嚼到血肉都干瘪发柴,每一丝纤维都再也咂摸不出任何骨髓,把心脏每一寸沟壑和脓血都挤压干净,仔仔细细地撕开皮肉摸索里面的东西——一直到彻底习惯了这些过往,使它们再也无法成为让她彻夜难寐的噩梦。
“被关在笼子里的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是我;被鞭打挨饿的时候,我还在想,为什么是我;被贵族老爷和神父欺负的时候,我也在问,为什么是我,那个贵族说,因为他花了钱买了我,只有不乖的小孩才会被遗弃出卖,都是我的错;神父说,因为这是主给予我的磨难,要满怀感恩地接受。”
神父眉梢动了动,被他强行压下去,不带任何感情轻描淡写地评价了一句:“那主可真是一个坏人。”
“是啊,”对面的少女笑着叹了口气,“如果要让人经历这样的事情才能赎清自己的罪孽,那这个神,到底是神,还是恶魔呢。”
她忽然话锋一转:“他们只是依靠神的许可才获得了想要的愉悦和享乐,他们凭什么宣告我有罪?神爱世人,又为什么独独不爱我?可见人们都想去的神国,早就不是真正的神国了。”
一只雪白纤细的手抓在了隔间窗口的栅栏上,那只手是这样的白皙明亮,好像一朵纤长纯洁的百合花,盛开在了幽暗的格子间里。
“那他们又凭什么用着神的/名义来咀嚼我、窥探我、宣判我?”
“谁也不能夺走我最后的东西,无论是神,还是恶魔。”
不辨男女的声音好像梦呓,沉睡在自己的国度里的灵魂遍体鳞伤,终于被逼迫着醒来。
“我在此忏悔我充满罪恶的人生,请宣判我狂悖、不贞、不敬的恶行,我接受圣人的惩罚,但是——”
“宣判我有罪的,都应当被烈火焚身,以证明他们自己的纯洁。”
她最后安静地说出了自己的总结语,长长地、温柔地呼出了一口气。
“敢于坚持自我的人,终将得到命运的嘉奖。”
佩特罗沙省略了原有的那句“愿主赐福于你”,抬起手,触碰那几根抓住栅栏的手指,用柔软的指腹轻轻摩擦过对方的食指、中指、无名指,最后到敏感的尾指,缓慢地翻转手掌,一根一根地将手指插|入对方的指缝,如同年长的父亲、慈爱的母亲宽慰儿子,又带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怪异暧昧。
只有情人才会这样摩挲手指,沿着掌心向上滑动、攀爬,浑身灵敏的神经都被游弋在手心的指尖攫住,没有任何其他的动作和肢体接触,隔着一层木板,严肃端庄的神父和虔诚忏悔的信徒,只是这样简单地隔着栅栏触碰了一下手——
虽然这个“一下”略微有些漫长,但这都是可以理解和接受的。
那只手轻柔地握了一下信徒的手,好像只是为了给予她向前的希望,就如同蝴蝶要展翅飞开,百合似的手指却在这一刻反客为主,脱去了无害纯洁的纤弱,毒蛇般死死缠住了要飞离的蝴蝶。
剥离了伪装的阉伶凑到光线微弱的窗口边,露出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乍然看到这张脸,在明暗交汇的地方,有种见到了撕裂梦境来到现实的艳鬼的错觉,混淆了性别雌雄莫辨的面容贴在佩特罗沙手上,一双梦似的紫色眼瞳用着充满暗示意味的角度自下而上地凝望神父,常年浸染水烟的香气随着他的靠近氤氲在周围,玫瑰、粉胡椒、树梅花的香味弥漫,他们此刻的呼吸近到相互交织。
美艳的阉伶侧过脸,将嘴唇印在神父手背上,顺着手指一点点往下亲吻,好像只是漫不经心的触碰,又带有疯狂的诱惑感,若隐若现的矜持和勾引,被他用眼神运用得炉火纯青。
这是一个天生的尤物,再没有人比他更懂得如何去擒获一个人的心、挑|逗起一个人的**。
“我向你宣告我将要犯下无可饶恕的罪孽,尊敬的神父,你会逮捕我吗?”
潮湿温热的吻落在略显冰冷的皮肤上,阉伶吐出的气息比情人间呢喃的耳语更轻。
没有人能拒绝他。
神父或许会是例外,他并不确定,鉴于几天前的那场临时起意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效果,但是……也说不定呢?
佩特罗沙猛然反转了手腕,捏住了艾利亚诺拉的下巴,将他更加拉近自己,恍若初次见面般,细细审视着阉伶的面容。
被忽然打断了的阉伶没有任何反抗,他几乎是顺从地向着对方露出了自己的脖颈,抬起下巴的模样和一只被捕获的美丽蝴蝶别无二致。
他的确就是一只蝴蝶,一只被人们捕捉了、修饰了、欣赏过无数次的蝴蝶,人们为它戴上世上最荣耀辉煌的冠冕,将金碧辉煌、穷奢极欲的都城名字敬献给它,赞美它超越世俗的美丽。
神父终于开口了。
他将嘴唇轻轻贴在阉伶的指尖,爱怜般印下一个不算是亲吻的吻。
“愿成为你的共犯,我亲爱的巴黎。”:,,.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