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皇家歌剧院坐落于塞纳河畔, 这条宽阔的河流从高原奔流而下,在华丽的艺术之都被收揽入怀,两岸石砌的宫殿高楼鳞次栉比, 皇家歌剧院毗邻枫丹白露宫,原本也是皇室建筑, 后来被喜爱歌剧艺术的夏尔三世用作了歌剧演出场所,在他逝世后,枫丹白露宫就被他的继承者贡献出来,正式更名为巴黎皇家歌剧院。
穷奢极欲的路易十二继位后,更是下了大力气重新翻修装饰歌剧院, 把本来就气派的歌剧院修整得更加华丽浮夸,临着塞纳河的那一面墙壁全部改成了镂刻花窗的造型,透明的玻璃橱窗上彩绘着圣母像和托举鲜花的小天使。
每当夜幕降临, 歌剧院内点燃满室灯火,被刻意打磨过形状的玻璃就会将灯光反射出去, 穿过花窗,在幽暗的塞纳河上照出另一座水中宫殿,上下映衬,如同仙境。
托这个时代建筑隔音效果一般的福, 歌剧院的构造又能扩大音效, 闲散的巴黎市民们常常在傍晚到塞纳河畔散步,等待着能够听一听歌剧院中传来的天籁之音。
天色尚未暗下来,歌剧院前被特意拓宽过的道路上已经有马车哒哒而来,穿着燕尾服的侍人们垫着脚尖,傲慢又谦逊地等待在门口, 接待这些身份贵重的客人们入内。
用束腰扎出纤瘦的腰肢, 然后又借助裙撑打开巨大裙摆的贵族女性们戴着丝绸长手套, 手里拿着折扇,被精心烫出一个个卷儿的长发上插满了华丽到夸张的发饰,为了撑起这些一尺多高的发型,身型娇小的女性们不得不高高挺起胸脯,抬起头,涂抹着厚重妆容的脸上带着矜持的笑容,挽住身旁男伴的手。
随从们手脚并用踢打着路旁试图围上来的穷人,不让这些衣衫褴褛样貌丑陋的家伙惊吓到脆弱的贵妇人们,贵妇人们目不斜视地跟随指引走进剧院,用手帕或羽毛扇掩住鼻子,好像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闻到从乞丐们身上传来的腐臭气味。
她们身旁的男伴也体贴地挡住了那些不堪入目的人群,金闪闪的衣袖和镶嵌银丝的衣服闪着亮晶晶的光,装束打扮看起来并不比她们逊色多少,尤其是在起义军封锁巴黎后,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疯狂情绪引爆了整个城市,就连男性都开始穿着色彩浓艳的华服,用金银丝编织的袖子、蓬松缀满蕾丝花边的衣摆修饰自我,并在假发上佩戴张扬的珠宝乃至硕大的鲜花,尝试着穿上女性般宽松的裙装,上流社会里荒唐糜烂的怪事层出不穷,到了让历史学家都感到惊异的地步。
歌剧院需要四人合力才能推开的沉重大门敞开,迎面就是一座巨大的大理石楼梯,造型优雅的旋转大楼梯足够十人并排行走,高耸的穹窿型顶部悬挂着重达四吨的分枝吊灯,煌煌灯火将整座大厅映照得灿烂。
四壁和廊柱上满是各色雕塑、绘画、挂毯,整座休息大厅沿袭了王宫一贯的宏阔宽敞风格,加上其中数不胜数的珍宝作品,这座大厅犹如一只精美的珠宝盒,每次打开都能引来众人的惊叹。
巴黎歌剧院不仅是观赏歌剧的场所,更是贵族们社交游乐的地方,歌剧尚未到开场的时间,人们便各自找了地方开始聊天,一旁的乐队轻柔地演奏着合适的音乐,使者举着托盘游离在人群中,新鲜采摘的鲜花上还带着露珠,花香混合着脂粉香水的气味,整座大厅都笼罩在纸醉金迷的氛围中。
三两成群的男女笑语连篇,尚未出嫁的少女还带着腼腆羞涩,贵妇人们却丝毫不遮掩大胆的神情,含蓄又轻佻地用折扇遮住半张脸,露出一双眼睛打量周围地男性,时不时和身旁的女伴低声交谈几句,发出窃窃的笑声。
“听说那个野蛮人也是一名小贵族的孩子,只是家里没落,养不起他,没有蒙受良好的教育,才让他做下这等违逆天父的可怕事情。”
年长的贵夫人扇动孔雀羽毛编织的手扇,和身旁的女伴们说着从家里得到的消息。
“什么?可他还是做下了这样的事情……听听他们的口号吧!何等的蛮横粗鲁!我第一次听见的时候,都晕过去了。”
另一名贵夫人尖声细气地说着,一边大摇其头,高达两尺的发髻上逼真的果篮造型摇摇欲坠,苹果和葡萄发髻上摇晃,她真切地做出了一个即将晕倒的表情。
“但是……假如是这样的话,陛下会再次赐予他一个爵位,恢复他祖上的荣耀吗?巴黎可是世界之都,我无法想象她成为那群下流卑鄙者肆意撒野的地方,那样我会受不了忧郁而死的。”
坐在软椅上的女性飞快摇着扇子,撅起嘴,想象了一下那幅画面,浑身都冒起了鸡皮疙瘩。
“天哪,难道我以后要和那群连拉丁文都听不懂的平民女人一起欣赏歌剧吗?她们连宣传海报都看不懂!”她大声抱怨着。
尽管叛军已经驻扎在巴黎城外,但是这群天真的贵妇人并不觉得身为贵族的自己会遭遇什么恶劣的事情,大不了就是头上换一个国王罢了,国王换来换去……但不管是哪个国王,都要依靠贵族才能维持统治,难道新国王指望那些连字母都不认得的泥腿子帮他处理公务吗?大不了付出一些钱财换平安就好了,总不会有人愚蠢到去屠杀贵族。
比起她们,绅士们的地盘上更加沉默一些,他们互相交换着眼色,打探旁人付出了多少,希望能从中谋取更大的利益——至少要保住能让家族东山再起的资源。
“听说劳德那条老狐狸昨天已经偷偷出去了,带着一大箱珠宝,里面还有他妻子的一部分嫁妆,见风使舵的小人!”
有人低低呸了一声。
“一大箱?谁看见了?”
更多的人还是关心这个问题,到底要花多少钱,才能在那个新主人面前买下自己全家的性命和未来的仕途?
“守巴黎城门的,是我以前的一个部下,他说那个箱子起码有三百磅,该死,他都没有想过来跟我说一声!”
三百磅的珠宝和金子……
不少人都皱起了眉头,那个野蛮人真是贪婪,珠宝的价格本来就不好估算,三百磅的珠宝金子,足够掏空一个殷实的中等贵族的全部身家。
尤其是这个价格现在已经被大多数人知道了,那之后肯定还要再上涨……
真是多嘴!怪不得劳德什么都不告诉你!
男人们在心里暗暗腹诽,抬手碰杯,一起义愤填膺地谴责起了不够义气的劳德爵士。
而在他们虚与委蛇打着小算盘的时候,一辆低调奢华的二驾马车停在了歌剧院的侧门,提着灯的歌剧院经营者弯着腰,听见一声沉重的叹息,敦实的脚步走到他面前,视野里是一双雪白的尖头长靴,靴子上都是华丽的珠宝刺绣。
“感谢您的莅临,尊贵的陛下。”经营者将腰弯的更深了一些,使者们拉开不比正门逊色多少的侧门,恭迎这位国王入内,带着他从另一个门穿过,走进长达数百米的长廊,沿路壁灯照着墙上的镜子和绘画,明明是封闭的长廊,也明亮的如在白昼。
歌剧院占地广阔,有一千多个用途迥异的房间、超过三千扇门和数百条通往各处的暗道,据说底下还有一个面积囊括了小半个巴黎的人工湖,每过二十年,这个人工湖就要换一次水,换水的那几天,就连塞纳河都会涨流。
经营者将国王带到一处房间门口,恭恭敬敬地伸手替国王打开了门,国王的随从们首先入内仔仔细细地开始检查搜索。
看着那些侍从精细到连装饰花盆都翻过来摸了一遍,甚至将软椅的坐垫一寸寸摸索过来,检查里面有没有尖锐暗器,经营者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他试图捡起一点被反复踩踏的脸面:“陛下,这是您的专属包厢,钥匙只在我手里保留,除了您驾临的时候,它是绝对不会为旁人开放的。”
“爵士,很感谢您对国王的尊敬,但是我们都知道,现在有许多小人,并非怀抱着崇敬父亲的感情面对国王陛下,所以必要的警惕是不可缺少的。”和国王寸步不离的国王秘书声音不高不低地帮国王回答了对方。
爵士见国王始终不发一语,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在心里偷偷唾弃了一下国王贪生怕死的行径——明明这么怕死,还要偷偷摸摸出来看歌剧……哈!看歌剧!谁不知道他是来看谁的!好色、浪荡、愚蠢的家伙!
随从们排查完毕,就快速悄声地退出了房间,国王这才抬脚走进去。
歌剧院的包厢是半开放式的,面对舞台的那一面只立着栏杆防止人跌落,两侧依旧如正常房间一般,看不见隔壁景象,很好地保护了客人的**,全开放的正面却能将舞台清清楚楚地收入眼中。
一楼尚且空无一人的舞台上,猩红大幕紧闭,能够容纳数百人的座位空空荡荡,金红交错的设计充满了富丽堂皇的华贵气息。
长椅面前的矮栏杆上装饰着瀑布般垂落的花枝,鲜艳丰盈的花朵挤挤挨挨地开了满地,国王弯腰随手掐下一朵开得正好的约瑟芬玫瑰捏在手中转动,视线始终落在尚未拉开的猩红幕布上。
三十岁的路易十三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有着高卢男人普遍的深刻轮廓,眼眸深蓝,一头深褐色卷发披肩,可惜他身体肥壮,一米八六的身高,体重有二百多磅,缺乏锻炼的肥肉有着比实际体重更加强烈的视觉冲击力,红色的腰带束着他的腰,国王的每一次呼吸都给了这条可怜的腰带极大的工作压力。
但是忽略这过于惊人的体重,国王本人其实长得相当不错,他少年时期的画像还悬挂在凡尔赛宫的回廊里,那上面的少年可以说是风姿卓越,俊秀逼人。
也不知道生活给了他什么压力,竟然硬生生把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国王在孔雀蓝织金包银的躺椅上躺下,秘书在他手边的小圆桌上放下一束捧了一路的浅紫色玫瑰,另有两名国王执事走进来,在桌上放下从凡尔赛宫中带出来的水晶酒器和高脚杯。
至于包厢中准备的那些昂贵饮品,则被他们顺手收走了,在一旁看到这一幕的爵士敢怒不敢言,等他们出去后,乖觉地离开,替国王关上了门。
路易十三扔掉手里的约瑟芬玫瑰,用粗壮的手指拨弄了一下桌上淡紫色的花朵,对身后站立的秘书说:“亲爱的弗朗西斯,你也坐下吧,他们排的这一出《莎乐美》绝对是今年的经典之作。”
拥有着绝世美貌的莎乐美公主艰难地周旋在别有所图的继父希律王和无数爱慕者中间,维持着身为贞女的尊严,直到希律王撕下了慈父的假面,向她吐露悖德的爱意。
穿着王袍的男人张开双臂:“莎乐美呀莎乐美,我的女儿,为我跳一支舞吧,我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奉上我的一切!以我的生命、我的神、我的王位起誓,我愿意送给你你想要的一切,死海的珍珠、东方的**和没药、生长在枝头的金苹果,哪怕是我王国的一半!”
“神啊,看看她的模样,她就是银色的月光、柔软的蝴蝶、冰凉的白雪,她难道不是我等待了多年的王后吗?我快要为这热气所窒息了,快解开我的斗篷,我要一饮这捧冷雪!火红的玫瑰啊,她以她的尖刺刺伤了我的心,一个国王的心!没有玫瑰的爱意,我如何能在这死境里存活!”
演员的演唱充满了火热的情感,再没有比这更真挚滚烫的告白,希律王的爱意浓稠而真切,高亢的咏叹调震动着整个大厅,乐队应景地弹奏起低沉宏伟的乐曲,澎湃激昂的管乐一浪比一浪更高,小提琴独树一帜地拉起尖锐刺耳的独奏,将压抑恐惧的氛围推向**。
所有观众都能遇见少女悲剧性的命运,他们不由得握紧了双手,为莎乐美的遭遇提起了心。
舞台一侧,莎乐美公主犹如一只小小的鸟儿轻盈地踏出了帷幕地遮挡。
当她抬起脸颊,用那双忧郁的仿佛时时刻刻盈着泪水的紫色眼眸看过来时,所有人都像是被爱神迎面拥抱了一下。
多么纯洁美丽的少女啊!
她像是一捧月光、一捧白雪,像是蝴蝶最单薄的翅膀,璀璨的金发流泻在她单薄的脊背上,白色的裙裾在深咖色的舞台上画出一个个圆,鲜花编织的王冠温柔地安放在她头顶,她的美丽毋庸置疑,但看久了之后,就充满了令人恐惧的魅力。
像是死掉的月光、将融的白雪、被撕碎的翅膀,她的美丽妖异而不详,纯洁而诡异,让人产生了想要将她占为己有、撕扯、破坏的**。
“神啊……”
不知是谁,在心口画了一个十字,低低默念了一遍神的尊名,但就算是这样虔诚的教徒,也没能有片刻将实现从莎乐美身上移开。
面对着这样的美人,所有人都理解了希律王那种偏执的爱欲从何而来。
“啊!莎乐美!莎乐美!”
希律王还在低低地、痛苦地、狂热地念诵着继女的名字,作为背景音的乐声愈发低沉压抑,而兀自独舞的莎乐美就是风暴中那一个小小的台风眼,狂风盘旋在她周围,觊觎着她的美丽,试图将她摧毁,她则哀怜绝望地在风中沉思。
“莎乐美!为我舞蹈吧!”
希律王发出最后的请求,这时才听见继父声音的莎乐美停止出场的独舞,向着王座投去了一瞥。
这一眼里好似什么都没有,又好似有着无限风情。
观众们呼吸有片刻的凝滞,就连身为女性的贵妇人们都为少女耀眼的容光而感到战栗。
短暂的寂静中,一声模糊的闷响传来,脚下坚实的大地隐约震动了一下,厚实紧闭的门发出哐当哐当的巨响,伴随着愈发清晰的嘈杂呐喊和咆哮,这突如其来的混乱令所有人都从美妙的音乐里醒了过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像是毛毛虫爬上了他们的脊背。
“……十三……”
含糊高亢的声音一阵一阵穿过橡木门传进来,圆形大厅上等距分布着数十扇门,贵族们惊慌地站起来,瞪着摇摇欲坠的门,平日里娇柔到动不动就晕倒的女性们此刻都敏捷地抓住了身旁男伴的手臂,眼神警惕地看着前方。
没有人去关注舞台上的一切,连恢弘的音乐都停止了,灯光下只剩下了一场寂寞的独舞。
“陛下!请赶快随我从密道离开,叛军有内应,他们进入了巴黎!而且他们得知了您的动向,正在包围歌剧院!”
门口一名衣衫狼狈的侍从推开门,急促地对自己的主人汇报。
路易十三触碰花瓶中玫瑰的手骤然收紧,将一朵鲜嫩美丽的花从枝头掐了下来,在掌心揉成了一团腐烂的粘稠汁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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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黄金的冠冕,
给我宝石的衣裾!
画家用苍青和水晶妆点我的裙摆,
诗人用万言的华章歌颂我的花环,
我挥霍、傲慢、放荡,
我天真、无辜、多情。
他们在呼喊,
赞美巴黎!
赞美巴黎!
异乡的人们,
停下脚步,
来我的怀里——
或者,让我去你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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