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琢出生的那年, 恰逢京师大雪,城外的茅舍草棚塌了一片又一片,冻饿而死的贫民在大雪里蜷缩成干瘪佝偻的圆, 等着收尸人将他们扔到城外的乱葬岗。
清溪里的高门贵胄却依旧过着对他们而言平淡到有些无味的生活, 不仅如此,这场大雪一下,城中的赏花会和文会还多开了好几场, 钟家养出来的重瓣绿萼成了这年花会的魁首,在诗文里出现了不知道多少次。
谢家大娘子在一个落雪的夜晚生下了谢家的三郎君, 谢大郎披着雪花去向父亲报喜,当时还不是首辅的谢尚书听见这个消息,在燃烧着馨香木材的暖阁里踱步良久, 视线落在窗台上那株钟家送来的盆梅上,又远远地飞到簌簌落雪的窗外。
天地间一片空茫的寂静, 天也雪白地也雪白, 山峦蜿蜒庭院深深, 仆妇家甲都躲在避风处,于是往日里显得热闹的谢宅骤然陷入了长久的宁静。
“罢看庭前一阶雪, 琢成玉树留凤来。就叫谢琢吧。”谢尚书提起笔, 蘸饱了浓墨,在纸上铁画银钩写下一个“琢”字,将纸叠好递给儿子, “也带去给你媳妇看看。”
谢大郎欢欢喜喜地拿着父亲给儿子取的名字走了,谢尚书在书桌后坐了一会儿, 叫来自己的老仆:“在城外再多搭几个棚子, 粥水要插筷不倒, 柴火昼夜不熄, 就说家中有小儿降生,凡是过来说吉祥话的,都给两个馒头。”
老仆躬身应诺,低头走进了茫茫风雪里。
从这一日起,一直到开春冻土化开,“谢小郎君事事顺心”“谢小郎君平安万福”的声音就没有断绝过,挣扎在死亡线上的贫民们端着滚烫的粥碗,虔诚地祝福这个赐予了他们一线生机的婴儿能平安长大,和他们一样度过这个难熬的冬天。
第二年秋末,谢琢即将满一岁,突发恶疾,高烧不退,疾医来来去去,都说这是小儿恶症,谢小郎君约莫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这个年代幼儿成活率低,便是高门世家再精心养着,也常有小儿夭折,在谢琢之上,便已经有一兄一姐夭亡,因为是未婚年幼夭折,所以他们连族谱都没上。
谢琢连一岁都不到,平日里都是仆妇乳母照看,便是此刻离世,顶多让大娘子伤心一段时间。
稚龄的小儿尚且还在牙牙学语,他天生聪慧,隐约有些明白自己像是要不大好了,艰难地喘着气,凝视着床边来来去去的人,谢尚书去看他时,昏昏沉沉的小孩被拢在厚实的棉被里,做着不知年月的梦。
这样走也不算坏,谢尚书俯视着小小的孩子,心中不见悲喜,总好过在知晓了何为生死苦痛后满心不甘地咽下最后一口气,便是走在奈何桥上,也充满怨愤。
他膝下儿孙不多却也不少,谢琢年幼,并未与他相处过几次,感情也不大深厚,在这些来来去去探望谢琢的人中,从头到尾就只有大郎夫妇和照顾了谢琢一年的乳母在真切哀恸地悲伤着。
“郎主,外头下雪了,暖阁的地龙正在打火,今晚还是得用炭盆将就一下。”老仆与谢尚书一同长大,言谈间少了几分拘谨,谢尚书闻言怔了一下,下意识抬头去看窗户。
窗户被封得很严实,看不清外头的景色,屋内温暖如春,烘得人身上发热,完全想不出此刻已经是可以落雪的季节了。
谢尚书双手笼在袖子里,出神地看着床上艰难喘息的孩子,忽然说:“我仿佛记得……去年三郎生下来的时候,也是在一个大雪天。”
老仆摸不清他的意思,就顺着话头道:“正是,郎主好记性,去年的雪下得可大,外头冻死了不少人,为着三郎君出生,府里还多搭了好几个棚子施粥。”
“哦……我记起来了,是有这回事。”谢尚书轻声说。
“宫里的疾医来了吗?怎么说?”
老仆顿了顿,放轻了声音:“午间来的,说是……不大好,约莫就是这几天了。”
谢尚书于是再次沉默了下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慢慢说:“城外……还是不好过吧?那就和去年一样,多开几个棚子吧。”
他的话说得很慢,像是在斟酌:“叫他们多讲几句吉祥话,让这孩子走得舒服些。”
于是这年的冬天,靠着谢家的接济,城外死去的人比往年少了许多,处处可闻谢府小郎君的名字。
“愿谢小郎君长命百岁。”
“愿谢小郎君健康平安。”
“愿谢小郎君福寿齐全。”
古老的都城回响着他的名字,像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一个多月后,谢琢竟然从这场必死的病症中挣扎着回到了人间。
谢府低调地办了场小宴庆祝此事,而后一切如常,不过城外的粥棚一直没有裁撤,刚开始是谢尚书出钱,后来大娘子也出了钱,再后来,谢家老少都在里面投了银子,算是积德行善,积攒福报。
但投银子的人再多,领了粥的百姓还是只会习惯性地默念谢小郎君的名字,他们只记得这一个名字,也没有人叫他们改。
于是这个名字便从承平八年的冬天,响到了承平十二年的冬天,谢家再次诞生了一位小郎君,“谢小郎君”的称呼,还是这样一成不变地传着。
谢琢年少早慧,谢尚书考校了几次功课后,便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授,偶尔闲暇时,会说起这场凶险的大病,谢尚书就笑着说:“你的性命是京师的百姓一声一声喊回来的,他们可都是你的再生父母。”
谢琢就鼓着一张肉乎乎的包子脸,小身板学着大人的模样挺得笔直,一双短腿够不到地面,规规矩矩地垂在榻边,他被祖父调侃了也不生气,一板一眼地回答:“我因天下百姓而获新生,必将舍身以报百姓恩德。”
谢尚书闻言大笑起来:“小儿志向高远,吾不及也。”
他们彼此都知道这不过是一句玩笑话,谁也没往心里去,可谁知命运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了这个起点上。
承平二十二年春,谢家三郎君因一篇《三春赋》名动天下,成为冠绝京师的少年名士,此后数年,玉树芝兰就成了谢琢的代名词,每次谢家三郎车架出府,都会引来热情活泼的小娘子竞相投掷鲜花以示爱慕,谢家的文会是所有名士才子都渴望跻身其中的聚会。
承平二十四年春,谢琢与王凤子在踏春宴上相识,此后伯牙子期,琴萧相和。
承平二十六年秋,天大旱,北蛮南下劫掠,踏碎了大夏的醉生梦死,边关告急,定州死守。
承平二十六年冬,京师依旧生活在舒缓繁丽的梦境中,边关燃烧起的血与火尚且侵扰不到这里的富贵温柔,这一年谢尚书入阁做了首辅,谢家花团锦簇,三郎君依旧是京师这棵梧桐树上最耀眼的明珠。
承平二十七年春,北蛮困定,定州大将军赵央率军列阵,死战不降;定州大将军赵检护城中百姓出逃,死战不降;定州大将军赵极以身犯险,阻断北蛮追击后路,死战不降,为北蛮戮尸枭首。
这一年谢琢的文会上偶尔能见到太子的身影,他行为低调,匆匆地来,匆匆地走,好像总有忙不完的事情。
城外的渭水时有船只遮天蔽日而过,船上满载支援边关的粮草,谢琢并不太留意这个,他抱着听玉,车驾沿着青石板路而去,身后紧随着其他世家郎君辘辘而行的车马,他们鼓瑟吹笙,每当谢琢的琴声加入,就会引来众人击节叫好,琴音飘荡在河面柳梢,紧随其后的必定是王凤子的箫声,二者如白鹤高飞,相伴青霄,吸引过往的年少娘子驻足翘首。
承平二十九年,北蛮的铁蹄踏破了天隘关,兵锋陈列渭水之畔,眼看就要击穿这摇摇欲坠的防线,迷梦中的世家豁然惊醒,仓皇四顾,抛下了芙蓉里的宅院,逃入城墙高深的内城。
太子不再到谢家来,他跟着皇帝御驾亲征,度过了渭水,在两军阵前擎起了王旗。
承平三十二年,定州大将军赵无缺固守城门数年,粮草渐缺,掘草木、净土果腹,地力贫瘠,烹军马为食,至守军渐稀,百姓无以活,易子而食者众,赵无缺献城请降。
承平三十六年,持续了近十年的战争结束,帝王卒于阵前,太子病厄而逝,皇位落到了透明人一样的新帝头上,疆土上战火未消,他就开始急切地想要抹平苦难的褶皱。
史书抹去了这十年的血泪,在书册上掏出了一个空空的洞里头百万冤魂不散,日夜哀嚎。
又一年,谢家三郎君入丹青台。
史笔如刀,静默地镌刻下世间百态,谢三郎君要重修史书编纂十年战役一事很快传遍大江南北,他的请求被驳回,旋即是被禁足在家剥夺官身。
“你为什么一定要修这段史?”谢首辅站在紧闭的房门外,问门里被幽闭的孙儿。
“我为什么不能修这段史?”门里的青年安静地反问。
“我自幼启蒙,读仁义智礼信,读虽千万人吾往矣,读俯仰天地间,浩然无所愧,修这段史是错误的吗?它是坏事吗?它不属于我的职责吗?为什么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就变成错的了?”
这些问题太好回答了,便是叫稚龄儿童来回答,也无需再三斟酌,然而才智纵横的谢首辅却在这几个问题面前沉默了,许久之后,才无奈地叹气:“我怎么将你教的这样天真。”
谢琢忽然笑起来:“大父,我却情愿死在这样的天真上。”
“既然你选定了自己的路,那就去走吧。”谢首辅不再劝说,踩着白霜一样的月色往回走,走着走着,他忽然想,这一夜的霜白月光,真是像极了多年前谢琢出生的那个夜晚,白雪茫茫漫漫,天地苍凉空茫,有人来了又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世事无常。
性子耿介的谢琢再三上书直陈其事,惹怒了皇帝,在众多心思各异的人推波助澜下,谢琢因越级言事被流放漠北,王凤子试图为其奔走,却被王尚书禁足在家。
一月不到,谢琢病死流亡路上的消息传回京师,谢家遣人前去收敛尸骨,换了素衣的谢首辅坐在书房里,乍然醒悟,原来不是谢琢太过天真,恰恰相反,他什么都明白。
所以他慷慨赴死,所以他客死异乡。
他的孙儿,生前才动天下,冠绝京师,死后籍籍无名,沦落他乡。
史书上只会给谢琢留一行文字,将他附着在自己的传记后面,作为“谢渊之孙“出现,他的志向,他的一生,他的理想,他的追求,都被埋没在尘土之间。
但谢琢是世上最好的史官,最好的丹青令,凤凰台上那一卷青史,怎能承载他的姓名?
谢首辅抬袖蘸墨,铺开白宣,在纸上落下一行字。
没关系,青史不记他的姓名,那就让他这把老骨头来写一写自己早逝孙儿的生平吧,家史一册,总轮不到别人来评说了。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