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大概是唯一一种会想出各种各样的方法来折磨同胞的人, 且还能花样翻新地为这些令人闻风丧胆的东西取上闲情雅致的名字,不切实地看一眼,你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些风花雪月富贵万千的名字后头到底有多少血泪。
铜烹道这东西刚造出来的时候,其色泽灿烂宛若黄金, 当时还不是用热水灌入管道, 而是采取更野蛮的方式,直接在管内堆积柴火灼烧, 人行走其上, 热烫难当, 足下焦烂,鲜血甫一流出,便蒸发得只剩下块块暗红图纹,犹如红花绽放, 又因犯人疼痛难忍,跳跃踩踏之姿宛若狂舞,这刑罚还有“步步生花”“踏金舞”的别名,实在是风雅到了极致。
前朝末帝残暴, 好观刑为乐,还特地选取了身姿窈窕的妙龄舞女,令她们在铜烹道上起舞, 做飞天之姿,足下步步生莲实在美妙,未免舞女们嘶声惨叫败坏兴致,每个被驱赶上铜烹道的舞女都被灌药毒哑了嗓子。
死在这条铜烹道下的女孩不知几何,一度到了令江南舞姬闻铜色变的地步。
不过后来的人主仁厚, 下令废除了一大批惨无人道的刑罚, 这个“踏金舞”也就此消失在了慎刑司的名录里。
不过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总会有那么几个人, 会向故纸堆里去寻觅这些东西,然后将它们重新带回到光天化日之下。
唯一令人感到安慰的,就是里头填充的不再是滚烫的柴火焦炭,而是热水——这样听起来,似乎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敲登闻鼓告御状的人必须独自走过这条铜烹道,旁人是不许搀扶的,因此尽管殿前卫莫名地为他感到焦心担忧,也只能站在原地瞧着。
已被打了五十杖的人,连站起来都摇摇晃晃,怎么能再安然走过这条路呢?但殿前卫说的话也是没错的,趁着热水还没有将冰冷的铜烹道烧的烫起来,尽快走过去是最好的选择,拖的越久,到后面就越难以行走,因一旁等候的内侍会不断往里头倒入滚热的水,绝不存在让水慢慢凉下去的情况。
用于施杖刑的木杖尾端扁平,约成人一指宽,虽然疼痛,却不至于要了人的性命,但在此刻,疼痛已经是了不得的麻烦了。
被打了五十下的腰背僵硬疼痛到几乎快没有知觉了,其实没有知觉倒是好事情,最烦的就是它们仍旧在喧嚣着彰显自己的存在感,不过很快,谢琢就分不太清到底是什么地方在痛了。
好像骨头融化,皮肉被撕扯,有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捏住了每一根经络,将它粗暴蛮横地拉扯出来,将柔嫩敏感的经络狠狠压在了滚烫燃烧着的炭火上。
只是一瞬间,谢琢额头上就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铜烹道长一丈,踩在上面的人青衣飘举,在清晨凝露的微寒中往前缓慢地走着,如果不去看他脚下的刑具,看起来就只是一个名门公子在闲适散心。
当他终于走完了这条地狱之路,一脚踏空落下来时,旁边的内侍和殿前卫都不由自主地伸手要去扶他,站立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这一幕的大侍从谢琢踩上铜烹道开始起就在那里了,从头到尾都死死盯着谢琢的脸,面上神情变了又变,脚下几次想动弹,又犹豫着最终还是停下了,站在那里好似一尊泥塑木雕,一直到谢琢走完了铜烹道,才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
殿内的皇帝始终半眯着眼睛,大侍从偏门钻进来,站到他身旁,弯腰俯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一直懒洋洋的皇帝霍然坐直了身体,一双眼睛如鹰隼般死死盯住大侍:“真是他?”
大侍底不可闻地回答:“奴才瞧着像,不过他好似是目盲,加之瘦脱了相,这……奴才又有点不敢认……”
皇帝快速地转了圈眼珠子:“管他是不是,你下去,不能让他进来,手脚干净点。”
大侍露出了为难的神色:“陛下……这,他这会儿估摸着已经走完铜烹道了……”
皇帝压在膝盖上的手一紧,充满怀疑的视线落在了大侍身上,看了他一会儿,到底还是没有往那方面想:“那就……且让他再多活半刻钟。”
满朝文武静默着看殿前卫一左一右架着一个青衣人走进大殿,恨不能伸长脖子去看看这个胆大包天的庶民到底是何方神圣,所有人哦蠹满腹心事试图去看他低垂的头和散落长发间的面容,因此谁都没有注意到在这个人被拖进来后朝鸣令王瑗之露出了近乎失态的表情。
“殿下何人,有何冤□□向陛下申诉?”
大侍中气十足地站在丹陛旁问话,经过特殊训练的声音能够被偌大殿堂中的每一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扑通一声,两名殿前卫面无表情地将那人扔在了朝臣中间,提着他的肩膀让他摆出跪姿——这个举动在其他人看来都很正常,一个卑贱庶民,能登上凤凰台金殿已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面见贵胄自然是要五体投地行大跪礼的。
谢首辅还是半合着眼眸,仿佛是困倦极了,头颅微微低垂着,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浑身被汗水湿透的男人跪在那里,用单手拄着地面稳住不停晃悠的身体,还有心情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跪得更加舒服一些,然后抬起了脸。
素色的麻布缠住了眼睛,肌骨消瘦,唇色青白,这就是一个长期被困厄折磨的人,外头大街上一抓一大把,但是离得近的人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调转回视线,而后莫名就是一愣,再回头看了看他。
这回他们看得既漫长又仔细,无所谓的表情逐渐变成了混杂着惊愕茫然和难以置信的呆滞。
“罪臣谢琢,参见陛下。”
朝阳的光从他背后打过来,在地面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满朝文武登时失语。
谢琢?!怎么会是他?他怎么回来了?他回来干什么?他……怎么还活着?!
一瞬间冒出来的问题实在太多,多到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脸上认出来人的茫然还未来得及消退,就成了滑稽又扭曲的定格画面。
在一片寂静中,皇帝倒是镇定如初,顺当地接上了他的话:“既是罪臣,如何还敢出现在朕面前?当年你流配漠北,朕记得你的旨意上是有遇赦不赦之语的,擅自逃离流配地,按律当斩。”
皇帝的语气堪称平和,但是所有人都从他的话里听出了那种冷森的暴怒。
“来人——”
皇帝提高声音,正要快刀斩乱麻把这个麻烦家伙一劳永逸解决掉,底下的谢琢就用比他更为高亢的声音压过了他:“罪臣谢琢,冒死自漠北逃亡归京,向陛下申告定州大将军赵无缺私造军钱,滥用职权,图谋不轨,请陛下明察!”
皇帝的声音顿时卡在了喉咙里。
那把快刀被更有诱惑力的东西给拦在了半空。
定州大将军赵无缺。
这实在是一个让他无法放弃的诱饵。
皇帝阴阴地看了谢琢片刻,忽然笑起来,声音和煦:“怎么让谢郎君就这样跪着?大侍呢?”
摸透了皇帝心意的大侍快速过去扶起谢琢,几名小内侍在他膝下垫了软垫,搬来一张矮几让他凭靠,又和来时一般快速地退下去了。
虽然不用跪在冷冰冰硬邦邦的地面上,但身上和脚上的痛楚并没有减弱半分,相反地,它们正随着时间流逝而愈发张牙舞爪地啃咬起他的神经来。
皇帝用鼓励的眼神望着他:“饮玉方才想说什么?”
谢琢看见了他眼里的渴望和贪婪,忍着大脑里几乎要崩断血管的阵阵剧痛,尽量字句清晰道:“罪臣在漠北定州,因擅文书工数,被定州军选去协理后勤,偶然发现军中入账与朝廷拨款数额有出入……”
整个朝堂上一片死寂,就连谢首辅都睁开了眼睛,慢慢望向了数年未见的孙子,在看见他脸上蒙眼的素布后,老人始终平静的神情微微变化了一下。
这事情听起来着实是又些匪夷所思的,谢琢回来,竟然只是为了状告定州大将军有不臣之举……不,其实这件事的确很重要,但不知道为什么,将它和谢琢放在一起,就感觉哪里都不太对,好像能让这个人万里跋涉挣扎归来的,不应该是这样一件、一件……
他们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想来想去,只能归结为,毕竟是门阀子弟,吃够了外面的苦头,想靠这件事翻身回来享受荣华富贵,也是正常的,但是这么想着,他们又觉得有些异样的失落。
谢琢的逻辑很清楚,皇帝听得眼中异彩连连,一种滚烫的怪异的灼热从他眼里散发出来,等谢琢强撑着说完最后一句话,鬓角长发都被汗浸湿了,皇帝强忍着嘴角的笑容,仿佛这才想起谢琢刚受过严刑,迭声催促道:“快去太医院宣旨,着太医令来给爱卿诊治一番,此等大事,何须敲登闻鼓上告?直接宣人通禀就是了,饮玉还是这般刚直不阿,唯有这样的人才能当得起朕的丹青令啊。”
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昔日流放漠北遇赦不赦的罪臣,就一跃又回到了丹青令的高位上,像是一个笑话。
只不过没人能为了这个笑话笑出声来。
王瑗之的表情已经变了。
他不信谢饮玉回来只是为了状告赵无缺私铸军钱,不如说,这件事只是他为了换取丹青令的一个筹码,一个……重得过分的筹码。
能用定州大将军的性命去换取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即刻拟旨,传定州军赵无缺进京,就地卸甲,暂封军印,不得率卫,不得延期,即刻动身。”
谢琢无动于衷地听完了皇帝的宣令,而后再度拱手,从袖中取出了一卷压得厚实严密的纸卷,捧着这本未曾装订的书册,高举过头,再度俯首:“陛下容禀,此臣所述《六年战役》新修史记,日前已令各书坊刊行天下,现呈告陛下过目。”
皇帝脸上的笑容还未褪去就僵硬在了脸上,凝固成了一个有点呆的表情:“嗯?”
谢琢不急不慢地将自己的话再说了一遍,连语速神态都没有丝毫的变化。
不仅是他,连文武百官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给弄得一懵。
刚才不是还在说赵无缺吗,怎么转头又变成六年战役的修史……
等等,六年战役的史书?!谢琢写完了?!他什么时候写的?他写了什么!
不少贵胄的神情上都出现了异样,一双双眼睛如铁钩般死死挂在了谢琢手中那卷厚纸上。
皇帝的面皮抽动了一下,他忽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也许在谢琢进门的第一时间,就把他拖出去砍了才是最好的选择。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