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的尽头被一堵墙封住, 墙前摆着一只大水缸,这种半人高的巨大水缸在南方很常见,蓄水养鱼都能用, 这只缸子大概已经被废弃,里面满满当当积蓄了一缸雨水, 边缘长满湿润丰厚的绵软青苔。
这里只有一户人家, 屋檐下挂着一盏纸皮白灯笼, 上面用墨色淋漓的草书写着一个大大的“兰”字。
两扇门扉半开半合, 有低徊的戏腔从院墙上飞出来,一句“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晃晃悠悠如滚珠玉,乔昼听了一会,等这句唱歇了,立即抬起手敲了敲木门。
里头的唱腔还在悠悠地飘,接上了“摇漾春如线”。
没有人回应, 乔昼想起老妇人说的“自己进去就行”,改敲门为推,乌木的门扉轻轻一响,就顺从地打开了。
院子里的戏还在飘荡萦回, 乔昼的视线就与一双乌黑的眼睛对上了。
门后的院子不大不小,靠墙摆满了各色纸扎,做了一半的和只有一个竹编骨架的挤挤挨挨放在一起,另一边是两只大水缸,中央侧对着门摆着张摇椅, 上面躺着个形容如仙如神的男人, 正歪过头看过来。
是真的如仙如神,明明穿着一件再朴素不过的灰白色长衫,手里捏着只青瓷茶盏, 被那张超凡脱俗活生生似仙尊在世的脸一衬,生生就把长衫穿出了一股千金一尺的味道,那双手更是好看的没有一丝瑕疵,青瓷茶盏在他手里也宛若皇室御贡佳品。
乔昼想起他的下属美工小姑娘,那个喜欢追剧看动漫的女孩子前段时间疯狂痴迷一部仙侠剧的饰演仙君的男主角,说那个演员仙味浓厚,气场强大,提着剑不笑的时候就像仙侠里护佑苍生的仙君下了凡。
乔昼也看过一眼那个演员的海报,的确十分上相,但是面前这个男人比起那个演员还要仙上三分,仙气之余更有不容侵犯的凛冽威仪,看过来的那一眼凌厉脱俗,凤眼剑眉,薄唇乌发,捏着一只茶盏的样子也像是仙神宴饮,下一秒就能提剑出去除魔卫道惊艳三界。
比起耽于情爱的仙君,他大概更像是与天地共生的那种仙尊,常常在仙侠里领个掌门师尊的配置,是个修无情道、冷峻又不通情爱的高岭之花。
说接地气一点,就是这个人的五官都在齐心协力散发一种“尔等凡夫,莫挨老子”的冷淡。
那个人放下了茶盏,撩起袍角从躺椅上站起来,宽松的衣摆从他的手中散开,之前藏在视线死角的红便如泼墨一般撞入乔昼的眼睛。
什么朴素的灰白长衫,那衣袍下摆明明招摇又嚣张地绣满了深深浅浅的海棠,浓朱浅红如云影层叠,在浅色的衣摆铺陈如云霞万千,竟然也不显得突兀或是累赘,反而有落花垂坠的丰盈美感,更似凡间软红十丈牵绊着仙尊的云头。
乔昼看着他朝自己走过来,忽然觉得和贾宝玉有了点灵魂共鸣。
……这个弟弟,我曾见过的。
他是真的觉得这个人很眼熟,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
可是这不就见鬼了吗,他怎么可能见过一个不知出处的副本里的人物?
一种事态脱离掌控的预感令控制狂乔昼心里很不舒服,但此刻也不是表现出来的时候,他尽力保持着神情的哀痛,朝向他走来的男人道:“兰、兰公子?”
对方停在他面前两步远的地方,视线落在那卷被衣服包裹的人体上,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过了好半晌,才简洁地自我介绍:“兰因。”
乔昼继续唱念做打:“我的儿子……”
不等他说完,兰因已经转身走回了院子,走出了好几步发现乔昼没跟上来,侧过脸补充:“进来。”
少言寡语,惜字如金。
完全看不出是个会在衣服上绣这么多海棠的性格,莫非这就是美工姑娘念叨的“闷骚美人”?
乔昼跟着男人走进院子,对方穿过庭院跨过台阶,弯腰将堂屋口那台唱片机的唱针拨开,金属大喇叭里袅袅婉转的《牡丹亭》便戛然而止。
堂屋内光线一下子就黯淡了许多,里面没有摆放寻常人家的圆桌高椅,反而放了张竹制的平床,雪白的床单绷的紧紧的,透出一派不详的冷清,旁边还有一张窄窄长桌,各种奇怪的瓶瓶罐罐钩叉刀刷摆满了桌子,正对竹床的墙面上挂着一张等人高的挂画,青面獠牙朱紫黄红铺陈开十殿阎罗阴间问审的景象,供桌上摆各色香烛,场景诡异而奇妙。
尤其是这个阴森森的场景旁站了个仙气凛然的兰因,那画面更奇怪了,硬要说的话,大概能命名为《妖邪设坛聚凶煞仙尊仗剑扫阴诡》。
兰因站在空荡荡的竹床边,慢条斯理地卷着袖子,给乔昼递了个眼神。
这回乔昼反应很及时,将手里抱了一路的孩童放到了那张竹床上,回头时看见仙尊略略点了点头,凤眼微微阖着,是个满意的意思。
……了不得,这还是个魅惑技能点满的邪道仙尊。
兰因戴上一双材质特殊的薄纱手套,掀开乔昼的外套,看见里面孩童那张脸时,沉默了一会儿,直起身体,举起手中不知何时拿起来的一只尖锐竹针,足足半尺长的竹针直指乔昼面门:“你杀人?”
乔昼忽然觉得眼前场景荒诞极了。
一个怪物,居然指责别人杀人?
兰因冷厉的凤眼里寒光冷冽,乔昼迅速定下心神,眼圈说红就红:“这是我儿子,我怎么会杀他?我在外行商,将他托付旁人照料,谁知等我回来,家中已人去楼空,还是邻居告知,我才知道孩子竟然病死了!病死了也无人通知我,草草的就下葬了,我找了一晚上,才找到孩子的坟头,挖出来一看,竟然、竟然是这副模样……”
兰因眯起眼睛看了乔昼半晌,手中竹针垂下,在乔昼手腕处浅浅一掠,乔昼用尽了力气才克制住自己反抗的欲望,一脸后知后觉的惊愕:“你?!”
兰因没有理会他,沾了一点血迹的竹签在他手里灵活无比,又切开了孩子指尖一点皮肤,过了片刻,兰因冷冷地看过来:“没有血缘。”
果然有非科学元素,就这么沾了点血就能分辨亲缘关系,世上所有的亲子鉴定机构都要关门大吉了。
乔昼在心中给“非科学”画了个大大的圈,编话时更谨慎了一点:“是养子,我膝下空空,只能领养一个孩子,谁知竟遭此厄运……”
这回兰因认可了他的解释,神情和缓了许多,放下竹针,手指在孩子青紫的脸上擦了一把,捻捻指尖:“横死,有镇尸水味。”
乔昼表情茫然,兰因和他大眼瞪小眼一会,不情愿地张开嘴,多吐出了几个字:“入殓师手笔,防止起尸寻仇。”
然后兰因就看见这个形容悲苦的中年男子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弓着腰背呜呜低哭起来。
捻着手指分辨气味的高冷入殓师傻在了当场。
他像只找不到坚果的仓鼠一样茫然地四下张望了一会,找不到能帮助自己的人,只能认命地盯着呜呜哭的中年男人,盯了一会儿又尴尬地挺直了腰背,浑身都僵硬了。
自觉表演够了都乔昼再次抬起头来,兰因紧绷的身躯不易察觉地松了松,有些急地顶上来一句话:“能问。”
能问?问什么?
这回换乔昼茫然了。
但是兰因显然不想再看他表演了,他几乎是手脚飞快地挑拣出一堆东西,一抬手,堂屋大门轰然关闭,这一手铃乔昼瞳孔微缩,兰因同时抬头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在观察他是不是又有要坐地大哭的架势。
堂屋的大门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遮光性一等一的好,屋内本就光线微弱,这回竟然有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感觉,而兰因的动作丝毫没有受阻,仿佛能在夜间视物。
一簇橘色的火焰在雪白蜡烛上烧起,没有风的环境里,烛火笔直地升了数寸长,兰因伸出手指,在烛火上拂过,一阵诡异醉人的冷香幽幽散出,弥散在室内,暖色的橘黄火焰在他移开手时竟变成了冷冷的青绿色。
“问阴师兰因,祈请十殿阎罗座下,暂开鬼门,传问冤魂。”
低低的声音响在乔昼耳畔,一瞬间令乔昼脊背寒毛直竖。
兰因在招魂?!
那这个孩子一出来岂不是他的谎言分分钟就要被戳穿?!
乔昼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切换疯医生状态和兰因打一架的准备,就是可惜了他大费周章又是挖坟又是演戏,居然没能从兰因这里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实在是遗憾。
不过可以肯定,既然有招魂这种灵异元素,那么这个世界的主线必然也与灵异事件有关,顺着入殓师查下去没错,兰因方才提及的“问阴师”也是个关键……
乔昼提起全副精神站在一旁,兰因垂着眼等待了一会儿,眉毛轻轻蹙起,又过了一会儿,他抬手掐灭了烛火,转向乔昼:“找不到。”
找不到?好事啊。
乔昼这么想着,绝望地捂住脸:“怎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
兰因眼神有些紧张地看了看乔昼,发现他只是自言自语,没有要哭的意思,稍稍松了口气,快速往回找补:“可以再问。”
乔昼的呼吸停了一秒,再次抬头时,眼中都是狂喜灼热的光,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执念:“可以吗?真的能问到吗?”
……能问到的话就只好干掉你了。
他在后面补充了一句。
没有读心术的兰因板着高岭之花的仙尊脸,点了下头:“等晚上。”
乔昼连连鞠躬道谢:“好好好,晚上,就晚上!一切都拜托兰公子了!”
兰因僵硬敷衍地点头,看上去很想把乔昼赶快送走,乔昼故意磨蹭了一会儿,表达了漫溢的期待和哀恸,才不紧不慢地告退。
合上门的那一瞬间,门里门外两个人都出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又一个大美人出场了!这回是中式正统的大美人,仙侠文里的仙尊模板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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