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这正是秋老虎最肆虐的时候,太阳像个大熨斗,在贺天然的背上犁过来又犁过去,而他此刻就像个大锅贴子,已经软趴趴地匍匐在地上毫无力气,浑身上下滋滋冒油。
额头的汗水汇聚成了柱状,流进眼睛里,使他眼中的标靶都模糊了起来。
在军营训练有个好处,就是能够有实弹打靶的机会,比起乏味的踢正步与累到拉胯的四百障,这个项目着实让男生们期待了许久。
不过在打枪之前,得先学会端枪,而靶场又在沙滩这边,男生们个个往沙子上一趴,时间一长,就像一条条搁浅的死鱼,甚至还码齐了队列,就差翻白眼了。
只是对于此时的贺天然而言,肉体上的折磨比起内心里的阵痛,显然是后者更加让人神伤一点。
一个上午过去了,自从青年贺天然拿回身体的控制权,那个心中少年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贺天然端着手中老旧的八一杠,只感觉双手酸痛难忍,他用同样汗津津的手擦了一下眼睛,喘了一口气,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响,轻声笑道:
“怎么着,被一巴掌打自闭了?你突然的安静搞得我还有点不太适应。”
他的心中一片沉默。
“呐,我机会给过你了,下场你也亲身体验到了,你要置气也别跟我置气,我俩之间还是好商好量的。”
贺天然的脸上,那淡淡的红印早已消退了大半,可这一巴掌所带来的影响,远不上脸上的印迹消失就能完全抹平。
正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喊道:“水来了!水来了!”
许多人从地上坐起来打望,趁机舒活了一下筋骨,教官嘎子哥见状,脸是一如往常的黑,他呵斥道:
“干什么干什么!都给我趴下,继续瞄准!”
一阵轻微的埋怨与叹息下,这些家伙认命一般地再次歪歪斜斜趴下。
贺天然半眯着眼,用着机瞄一扫,果然就发现有一辆电三轮拉着一车水,沿着海滩边的粗糙柏油路远远驶来。
负责送水的分别是一个教官与三个女生,这事儿说起来就有气,本来女生下午就在室内训练,不必遭受这大太阳的摧残就已经很不公平了,而教官们又太懂这些男生的心理活动,故意刺激他们,每次送水时都会安排几个女生跟着负责搬运,且每次都是找表演系的美女。
男生们见到女生一来,自然就不能把自己训练时的丑态暴露太多。
经过了几天的发展,好家伙,这一来二去男生们就有了一种开盲盒抽卡的心态,每到下午送水的时候,这群牲口们就会期待今天来送水的是哪几位佳丽。
如果是开到像温凉这种ssr,那喝水都甜滋滋的,当真是苦中作乐了。
不过至今为止,“温凉”这张稀有卡还尚未出现过,想要一睹芳容,无非是早上训练或者中午食堂里远远看上一眼,像前天那种四百障的男女合训,纯粹是因为训练项目相同才凑到了一起,虽然晚上的篝火拉歌对学生们很有激励作用,但也总不能天天拉歌不是?
贺天然身边不远处的胡岳眼镜里折射出一道精光,他此刻化身成前哨站的哨兵,开始了精确报点:
“同志们,我们前方两点钟一百五十米方向,你们猜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玲耶学姐!相信我,我都能看清阳光在她胸前隐隐勾勒出的金线!哇,金色传说!”
学姐的出现极大鼓舞了这群牲口的热情,而这往往也是最煎熬的时候,因为教官不发声,他们就只能窝在地上不敢动。
眼瞅着那辆拉水的电三轮开到了标靶附近,现在这些男生眼中那还有什么标靶呀,枪口全他么对准了从车上跳下来的几个美人儿,即便他们枪里一发子弹都没有,但那炙热的眼神,足有媲美任何一场集火射击。
教官见火候压得也差不多了,终于松口让这群小崽子们起立,休息十五分钟。
众人朝运水车撒了欢地跑过去,这阵仗连负责运水的教官都吓了一跳,更别说他身后的几个女同学。
毕竟,渴是真的渴,不管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
胡岳这厮虽然理论与口嗨属性点满,但此刻也吃了平时闷骚性格的亏,端着一杯水喝了半天,愣是不敢上前找几个女生搭茬,而蔡决明则相反,为了接近美女,一连上前就要了四杯水。
而黎望作为有女朋友的人,自然不会像别人那么积极,他要了两杯水,停步思索,终究是没有朝落后于众人的贺天然走去。
其实他也尴尬,今天早上因为那一巴掌闹出不小的动静,贺天然跟拜玲耶的打闹有许多人看见,他被温凉扇耳光更是路人皆知,所以将两件事连到一起,很容易就能让人联想到“始乱终弃”等字眼。
作为温凉的朋友,黎大才子应该立马跟贺天然划清界限,但早在艺考期间,黎望就很喜欢贺天然拍的那条片子,所以现在哪怕是出于兴趣与专业的关系,他也是想跟这个状元郎好好交结一番的。
但现在这事儿闹得有点僵,如果早上只是误会,那么一切都还好说,如果真的是如女生之间传的那般,那么就是贺天然的人品有问题,从本心上来讲,为人正派的黎望是不耻于与这样的人为伍的。
好在现在事情还不明朗,黎望经过了短暂的纠结,还是决定上去问问清楚,毕竟他们导演班也就那么点人,大家未来还要相处四年。
不过,就当他犹豫不定之际,已有一个娉婷人影,先他一步走上了前去。
那一头,贺天然见到是拜玲耶朝自己走来,先是一顿,然后展颜一笑,他瞟了一眼四周,果然是有好些视线望向了他。
“学姐,你这个时候到我跟前,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啊,小心引火上身喔。”
对方还未言语,贺天然就先声夺人。
拜玲耶耸耸肩:“清者自清嘛,我们又没发生什么。”
说罢,j女孩将手里的纸杯递给了他,贺天然一饮而尽。
“看来学姐比我想得洒脱一些。”贺天然擦擦嘴。
“我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你早上会突然冲到温凉面前,之前看你状态,分明很冷静才对。”拜玲耶好奇问道。
“这不是被你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喜欢过温凉嘛,虽然我冷静归冷静,但听了你的话后,搞得我如果不真的冲动一回,好像都证明不了我的感情了,怎么样?这次够死乞白赖,像个痴情种了吧?”
拜玲耶被他这么一说,都被弄得有点不好意思,好像他挨的那巴掌,是自己从旁撺掇的一样,她嗔怪道:
“你傻不傻?哪有你这么证明的?”
“哎哟,我就那么一说,你还真信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啊,打得一拳开,不怕百拳来,你瞧,我早上才挨了温凉一巴掌,中午你不就过来了嘛。”
“我是过来送水的!”拜玲耶佯作生气。
“真巧,我是过来喝水的。”
贺天然说着不着调的花词儿,拜玲耶听了不觉生厌,反而是脸上表情绷不住了,最后她索性摇头笑道:
“就你这花花性子,我可不信你会那么痴情。我只是惊讶,你这人感觉是有一出想一出,还真是让人琢磨不透,前一秒还镇定自若,下一秒就火急火燎,怪神秘的。”
贺天然好整以暇:“不神秘,我这人做事目的都很纯粹,你觉得我应该对温凉抱有一点遗憾的情绪,那我就做给你看,结果你也瞧见了,至于昨天你拜托我的那个忙,你可以再斟酌斟酌。”
拜玲耶装作不解道:“啊?你都答应了,我为什么还要斟酌?”
贺天然忽然有些喜欢对方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可爱表情,这让男人一瞬间很有一种成就感,所以,他顺着对方的性子,也装作失意的潦倒模样,道:
“唉,我名声烂掉了,现在你们女生那边都在传我是个渣男,学姐你是个好女孩,你要我帮你,这坐实了我渣男的身份不说,不还连累你的名声吗?”
拜玲耶脸颊一红,虽然知道对方在套路自己,可还是装着镇静说道:“你不是没跟温凉在一起吗……况且,她那一巴掌不是打得挺明白的?”
“是挺明白的,不过人言可畏呢。”
“我还是那句话,清者自清。”
拜玲耶重复了一句,贺天然闻言眼珠一转,笑道:“但如果我心中有鬼怎么办?”
男孩一语双关,拜玲耶的脸更红了,这句话很暧昧,可是她又不确定对方口中的这个“鬼”到底是她还是温凉,所以一时也不知道要怎么接才好,若他说的是温凉而不是自己,那岂不是尴尬了?
可如果……他要说的是自己……
就在女孩心绪纷扰之时,好在贺天然还是拿捏了分寸,并没有让拜玲耶胡思乱想太久,他及时扯开了话题道:
“学姐啊,咱们中国人喜欢居中调和,就刚才,我突然想了一辙,你看可不可行啊。”
拜玲耶知道他在使坏,但又无可奈何,只能瞪了他一眼,道:
“你说。”
贺天然忽然朝不远处喊了一声:“黎大才子,你过来一下呗。”
黎望哪知贺天然会叫自己,方才这一男一女的对话声不大不小,他就站在不远处,可以说是听了个大概。
“怎么了?”
黎望拿着两杯水走近,贺天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对拜玲耶说道:“这位呢,是我们导演系的黎望才子,论及专业能力,我可是很佩服他的。学姐你的事儿,可以找他帮忙,而且别人有家室,绝对不会引起不必要的遐想。”
拜玲耶心中终于有些不悦,但她隐藏得很好,先是对黎望微微一笑,然后又对贺天然确认道:
“这就是贺导儿口中的居中调和?”
黎望云里雾里,贺天然挠挠头,“认定我了?”
送水的教官已经招呼走人了,拜玲耶不答,扭头就走。
“喂,学姐!”
贺天然朝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句,嬉皮笑脸道:
“晚上食堂,一起吃饭呗!”
拜玲耶这才一个回眸,露出笑容留下一句:
“记得把黎导儿还有你的朋友们叫上!”
电三轮拉着水与女生们渐行渐远,一群男生们闻风而动,立马凑了上来。
“吃饭?怎么又跟学姐吃上饭了?能不能带我一个?”胡岳迫不及待。
“贺导儿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今早露了那么大一相,下午立马就转运,我就说你这桃花运不可能这么早就断了。”蔡决明信誓旦旦。
跟女生那边的渣男风评不同,其实在男生这一边,特别是这个阶段的大学男生,简直就是思春如潮,“渣男”这种外号,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是个褒义词,所以说不羡慕贺天然这种话肯定是假的,这还没正式开学呢,他就跟两个大美女闹出了绯闻,而且看样子似乎还有戏,这实在是让人眼热到不行。
很快,一群男生就聊得火热非凡,纷纷问起早上温凉的巴掌是怎么回事,刚才学姐又是怎么回事,这贺天然也着实可恶,说话只说三分,让人不由得八卦连连。
黎望站在人群中,手里端着两杯水,左手的他端起来喝了,而右手的,他迟疑了片刻,也一口气喝了。
即便他在不了解事件的全貌,但刚才贺天然与拜玲耶言辞之间的撩拨之意,是个人都能够听得出来的。
他不对这件事下判断,他只是觉得贺天然在某些时候过于油滑,失去了艺考初见时的那种灵气,也不喜欢刚才他对待感情的态度。
所以就是那么一瞬间,黎望失去了跟贺天然交友的兴趣。
“老黎,晚上一起吃饭?”
这时,贺天然对黎望发出邀请。
黎望笑了笑,道:“不了,晚上约好了跟女朋友她们一起,她心眼小,我不去陪她,肯定又要生气。”
黎望随便找了个由头,抽身离开了聊得火热的人群。
贺天然嘻嘻哈哈地应付着众人,眼角的余光扫向离去的黎望。
他可太清楚类似黎望这样的人,现在心里在想些什么了,因为他在从前自己生活的那个世界里,听过、也见过了无数次这样的婉拒。
他们这样的人,对于这样的一个自己,无非就七个字——
道不同,不相为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