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禹晚上没有戏, 也不用做替身,只在一旁观摩拍摄,顺便打个杂。
周成忠依旧严苛, 一场简单的戏从排演到通过, 加起来要好多遍,转眼便是九点, 离收工还遥遥无期。
宋禹坐久了,难免有些昏昏欲睡,在演员们排演时, 一个人回到寺庙后院水井去洗冷水脸清醒脑子。
只是, 他刚蹲在井边,伸手掬起一捧清凉井水,忽然觉得不对劲。
一股劲风从他背后袭来,他本能身体歪倒在地,手中一捧水狠狠泼向身后。
与此同时, 一根粗木棍堪堪从他肩膀划过,砰的一声砸在地上。宋禹在地上打过了滚, 避开追来的木棍, 一脚将来人踹开,又迅速爬起来。
月色下,三道身影朝他逼近,将他包围。
是周家洛和之前那个踹到自己的钟子豪, 还有一个身材壮实的青年,好像叫周家勇。
三人手中各握着一根木棍。
宋禹抹了把脸上的水迹, 笑道:“洛少,你这是做咩?”
周家洛冷笑一声:“扑街,你刚刚拍戏故意打我, 现在问我做咩?”
宋禹叹口气,露出满脸无辜:“洛少,你可真是冤枉我了,是三爷为了拍摄效果要求我们真打,怎么就成了我故意打你?”
“你把我当傻子呢?”周家洛啐了一口,“懒得给你废话,不给你点教训,你不知道周家班谁说了算!”说着一挥手,“给我上,给他点教训,注意别打脸!”
他虽然在周家班嚣张惯了,但毕竟对父亲有所畏惧,弄花对方的脸,到时候影响拍摄,他阿爸饶不了他。
钟小豪先前被塞了一嘴沾灰的叉烧,对宋禹怀恨在心,周家洛话音刚落,就举着木棍急吼吼冲上去:“仆街,让我吃叉烧,我让你变叉烧!”
夜色已深,没有电灯的寺庙内,只有天空一轮圆月,但也足够看清彼此的动作。
钟子豪年纪不大,下手却够狠,一棍子挥下来,裹挟着一股刚猛劲风。宋禹虽然轻巧避开,但听着那棍子从耳畔呼啸而过的声响,还是一阵心惊。
这兔崽子手够毒的啊!
他自然也没客气,避开棍子的同时,脚下一个飞踢,踹在钟子豪大腿,疼得对方叫唤一声,半跪在地上。
周家洛见状,怒骂一声:“大勇,给我上!”
说罢,举起手中木棍,和周家勇一起朝宋禹冲上去。
宋禹眼下可谓是手无寸铁,而对方两人都手握粗木棍。这棍子打不死人,但砸在身上,也不容小觑。
好在宋禹这具身体,虽然实战不足,身手反应却并非花架子。
挥舞的木棍,在夜色中发出呼呼的声响,宋禹不敢掉以轻心,敏捷躲闪着。但随着钟子豪站起身重新加入,又成了三对一围攻,他明显开始应付得有些困难。
而且他很快发觉,周家洛和钟子豪虽然身手一般,但这个周家勇却是真有点本事。
他不想闹事,原本只是防守,但感受到一棍子落在肩头传来的剧痛后,心里的火气顿时被激了出来。
一手拽住钟子豪手中的木棍,一个反身过肩摔,将人狠狠摔倒在地,再顺势对其胸口来了个肘击,疼得钟子豪一声杀猪般的哀嚎。
他乘胜追击,趁着周家洛怔愣间,从地上一个滑铲,将人踹到,又单手撑地,朝着对方腹部接连几脚连环踢,虽然未用尽全力,却还是踹得周家洛嗷嗷痛呼。
眼见周家勇冲上来,他一个鲤鱼打挺迅速起身,躲开对方手中棍棒,闪身到其背后,一把抓住对方肩膀,脚下踢向对方膝窝。
然而却没像意料中那样,让对方跪倒在地。对方甚至还挣脱他的手,扭过身一棍子朝他再砸来。
宋禹轻呼一声,赶紧将手松开退后两步,堪堪避开攻击,一把握住对方棍棒,想要夺过来。
然而对方力气显然比自己还大上几分,他一时夺棍失败,只能握住棍棒,腿缠上对方手腕,用身体的重量往下一压。
周家勇手腕吃痛,终于松开手中棍棒,宋禹也成功抢过棍棒,连续几下狠狠敲在对方背上,又一脚踹上去,终于将人放倒。
这一番下来,宋禹有些打上了头,见三人骂骂咧咧起身,他举起棍棒就要冲上去,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得将手中棍棒丢在地上,人也迅速卧倒。
他这动作让三个勉强爬起来的人傻了眼,在黑暗中对视一眼后,周家洛啐了口道:“扑街,你搞咩鬼?睇我不弄死你!”
说着便忍着身上的痛意,提着棍棒朝地上的人挥去,只是木棒还未落下,便听得一阵怒吼传来:“周家洛!”
顺便还有一道手电光照过来。
突如其来的怒吼和手电光芒,吓得周家洛一个哆嗦,手动动作顿时凝滞。
原来是有人听到这边的动静,跑去报告了周成忠,周成忠立马丢下手头工作,带人过来看情况。
刚刚这一声怒吼便是来自周成忠。
他借着手电光芒,看到的便是,他的好儿子带着两个武师欺负新人。
以多欺少不说,还拿着棍棒,被欺负的人此时已经被打倒在地上还不罢休。
周成忠看了眼地上的宋禹,少年蜷缩着身体,牢牢护着自己的脸,低声呻\吟着,一看就是被打得不轻。
“阿……阿爸……”周家洛睁大眼睛,看向父亲。
与此同时,一道高大身影,已经冲上前一把夺过他手中棍棒狠狠丢掉,又去扶蜷在地上的宋禹。
正是林家俊。
宋禹在他的搀扶下,慢慢站起身,目光瞥到周成忠大步走上前,一脚狠狠将儿子踹倒在地,指了指对方,又指了指旁边两人:“以多欺少,你们好本事!”
钟子豪和周家勇顿时像鹌鹑一样,低下脑袋一句话也不敢说。
“阿……爸……”周家洛捂着肚子痛苦地开口,他先前拍摄时被宋禹打了一顿,刚刚被对方拳打脚踢,现下父亲这一踹,只觉浑身哪里都疼。
看到被家俊扶起来的宋禹,才知道他刚刚忽然卧倒是为何?
这仆街竟然算计他!
他想要开口给父亲解释,却疼得直喘气,什么都说不出来。
而且这情况又该怎么解释?
确实是他们三个打一个,而那扑街装得那么像,演技比金像影帝还逼真,他阿爸怎么可能下相信自己。
宋禹在手电光中,看了眼地上惨白着脸的周家洛,不着痕迹地勾了下嘴角。与此同时,耳边响起家俊忧心忡忡的声音:“你怎么样?”
宋禹摇头,微微喘着气道:“我没事。”又转身看向周成忠,见对方还要上前踹人,伸手拉住他,哑声道,“三爷,你别生气,洛少跟我闹着玩呢,他明天还有戏要拍。”
周家洛吼道:“仆街,你少给我假惺惺!”又对周成忠嚷嚷道,“阿爸,他是装的,他根本没受伤,刚刚都是他打我们!”
“你还有脸说!”周成忠一声怒吼,将他后面的话打断。
当初面试,周成忠让阿秋阿冬和家俊试探自己,已经很清楚自己的身手。眼下虽然是三对一,但自己被打成这样,显然也有点不合理。
周家洛话音刚落,宋禹便微微喘息着道:“洛少,黑灯瞎火,我正在洗脸,你们拿着棍子忽然从后面偷袭我,我也不知你们是跟我开玩笑,可能反抗时稍微用力过头了点,若是伤到你们,真是对不住了。”
这话的意思便是说,自己之所以会在这三人手中吃亏,是因为黑灯瞎火被偷袭,这样便合理了。
周家洛还想大骂,被周成忠一嗓子吼住:“够了!打架斗殴违法班规,你们三个扣三天工钱,马上给我滚回去!别在片场碍眼。”又转头看向宋禹,“你也是斗殴参与者,情节轻微,扣一天工钱。”
宋禹心中讪笑,姜还是老的辣,想必还是看出了自己有几分表演成分。
当然自己故意表演,也只是为了让周成忠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法因为私心各打五十大板。现在二八开的结果,已经让他很满意。
只是家俊显然对这个处罚不满意,蹙眉道:“契爷,明明是他们三个欺负阿禹,怎么还扣他工钱?”
周成忠道:“苍蝇不叮没缝的蛋,他刚来半月不到,会被师兄们欺负,说明为人处世不当,罚他一天工钱,是让他意识到自己的问题。”
家俊还要说话,被宋禹拉住阻止。
“三爷,发生这种事,我确实有问题,我认罚。”宋禹低声道。
周成忠面色稍霁,点点头道:“家俊,你带阿禹去检查下身上的伤。”
那三人捂着身上伤,心有不甘地走了,宋禹也被家俊扶进了杂物间。
进了屋内,家俊将人松开,找出蜡烛点燃。
漆黑的屋内顿时有了摇曳的光芒。
“你怎么样?”
宋禹施施然坐在地上的垫子,伸伸胳膊,轻笑道:“家俊,你这话刚刚已经问过了,我真的没事。”
家俊皱眉上下打量他一眼:“你刚刚倒在地上,怎么可能没事?”
宋禹轻描淡写道:“三爷来了,我不到在地上,难道继续和他们对打?”
家俊微微一怔,微微蹙眉:“你刚刚那样是装出来的?”
因为早已把对方当同伴,宋禹没打算隐瞒对方。他笑了笑:“三爷厌恶同门斗殴,让他看到我跟他们三个对打,性质就比我单方面被他们三个欺凌严重多了。”
家俊闻言轻笑了笑,自己刚刚确实是关心则乱。他是知道对方身手如何的,那三人是拿着棍棒偷袭,又不是刀枪,就算会吃亏,也不至于倒在地上没有还击之力。
他稍稍放心:“没事就好。”
宋禹脱下弄脏的衣服,指了指肩膀:“也不是完全没事,身上还是被打中了几下,尤其是周家勇这一棍子,估计几天都好不了。”
家俊扫了眼他劲瘦的身体,走过去蹲在他跟前,目光落在那截肩膀。
确实红肿一片。
家俊浓黑的眉头深深蹙起,道:“确实挺严重,我给你擦点药。”
宋禹叹了口气:“那就麻烦了。”看着对方拿着药油过来,又笑说,“家俊,如果没有你,我在周家班的日子,都不知道要怎么过。”
家俊倒了药油在手上,轻轻摁在他肩头伤处,漫不经心道:“我也没帮你什么。”
宋禹笑:“现在不是在帮我擦药么?”
家俊也笑:“我是说,你被周家洛找麻烦,我也没帮上你。”
“人家是洛少嘛。”
家俊稍稍正色,道:“你今天让洛少吃了这么多苦头,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你打算怎么办?”
他和宋禹认识时间,加起来也不过两月,他对这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少年,还完全称不上了解。但他很清楚,对方绝不是看上去这么简单无害。
他不知道对方在黄择天和陈向辉的死亡中,扮演过什么角色,但一定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所以在他进入周家班后,对方如果没有开口,自己也就没有刻意去帮他,因为知道他必定会有自己的应对方式。
宋禹懒洋洋靠在身后的杂物上,不甚在意道:“走一步算一步吧。”想了想,又问,“对了,周家班的人对洛少是什么态度?”
家俊淡声回道:“他是少班主嘛,大家就算看不惯,也不能怎样,反正不得罪就好。”
宋禹又问:“跟在他屁股后面马首是瞻的,就只有钟子豪和周家勇两兄弟?”
家俊点头:“嗯,子豪是外姓人,进来周家班被欺负,就做了他跟班。大勇文仔是周家洛本家兄弟,算是一起长大的。”说完收回手,抬眼望向他,“你问这些做乜?”
宋禹单手枕着脑袋,似笑非笑看向他:“随便打听一下而已。”
他来了周家班这么些天,大概也了解整个班子里什么情况。这种老派班子,地位都是按辈分论资历,除却周成忠之外,周家米应该是二把交椅,也是发展最好的一个。若是他在,自己处境可能会好些,只可惜他带着阿龙几个在别的剧组。
剩下十来个武师,阿秋阿冬资历最深,应该是周三爷最器重两个,跟着演了不少露脸小角色。其他几个都差不多。武师们都是些有血性的莽夫,又能打,大部分还比周家洛年纪大,少班主的嚣张跋扈在这些武师中发挥有限。
但周家洛毕竟是少班主,他要是欺负新人搞事情,这些人会事不关己,作壁上观,但也不至于帮他。
也就说,会帮周家洛的也只有周家勇两兄弟和一个外姓的钟子豪。
若是这几个人不再帮他……
正想着,家俊开口打断他的思绪:“药擦好了,洗澡当心点,别碰水。明天来开工,我再给你擦。”
宋禹歪头瞥了眼擦过药的肩膀,道:“谢啦。”
家俊转身去放药,淡声道:“不管你想对周家洛做什么,都最好尽早打消念头,真搞出什么大事,周家洛还是他儿子,你可能就会被赶出周家班。”
宋禹不以为意地笑:“放心吧,你看我像那种会搞出什么大事的人吗?”
家俊转头看向他,一言不发地上下打量他一眼:“我看还挺像。”
宋禹愣了下,对上他的眼睛,低笑出声。
家俊也笑:“反正自己当心点。”
宋禹不置可否,只歪头看了看他:“家俊,你今年多大?”
家俊:“廿岁。”
“哦——”宋禹拉长声音点头,戏谑道,“原来才二十啊,我还以为你七老八十了呢。”
家俊睨他一眼,没有说话。
若是不认识,他这样冰冷的表情和眼神,定然是会让人不由自主畏惧。但宋禹很清楚,无论这家伙生了一张如何凶狠冷峻的面容,本质其实就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
他自然不会怕他。
宋禹双手枕头靠在身后杂物,道:“收工了来叫我。”
家俊看了看他起身:“嗯。”
宋禹默默望着对方背影,走出房门,良久,才不紧不慢将目光收回,落在旁边那簇轻轻跳跃的烛光。
他默默思索着自己如今的处境。
影视圈的破烂事相当常见,他从前虽然一帆风顺,但在刚出道那两年,也遇到过不少,除了被资方大佬想占他便宜的,在片场也曾被一些前辈欺负过,但这种诉诸武力的霸凌还是第一回,毕竟时代不同。
感觉现在像是回到了粗暴的学生时代,不过情况又确实更复杂。
都说忍一忍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但以他对周家洛那种人的了解,要么自己老老实实服软当他跟班,要么就会无休无止被找麻烦。
虽说按着原书进度,周家班也就最多还有两年时间寿命,但在解散前,他还是希望能安安稳稳在周家班做事,做出点名堂。
这两种结果自然都不愿意选。
他扯了下嘴角,将烛火吹灭,在黑暗中闭上眼睛。
那就不选吧。
*
接下来两天,周家洛和他狗腿子暂时老实下来,宋禹也安心工作了两天。
这天拍日戏,八点多就收工。
他上了小巴车就闭目小憩,觉察车子停下,才睁眼醒来,原本以为是到了家,不想却见窗外是灯红酒绿的旺角。
前面几个武师已经打开门下车,正不明所以间,旁边的家俊拍拍他,道:“走,下车!”
宋禹一脸惺忪道:“这是要去哪里?”
家俊道:“阿秋阿冬请打桌球。”
宋禹见今天来开工的十来个武师都在,要是自己不去,就显得有点不合群了。
他点点头,跟上家俊下车。
这是一间游戏城,除了游戏厅,还有单独一间桌球室,光是大厅就有十几张球台,颇具规模,这会儿已经不少人在玩球。
桌球在八九十年代,是社会青年最爱的娱乐活动之一。眼下这间球室里,多是穿着摩登前卫,烫头染头的烂仔,吞云吐雾,烟雾缭绕。
当然,武行的人,除了打扮没烂仔们浮夸,本质差别不大,一行十来人,乌泱泱走进来,也并不违和。
一路走进去,不少人跟他们打招呼,显然都是常客。
大家各自找了球桌玩。宋禹正好奇东张西望,差点撞上一个脖子挂着一串金属链条的长发青年,那人口中衔一根香烟,目光落在宋禹脸上,双眼分明一亮,轻佻地吹了声口哨。
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开口,面前就忽然插进一个大个子。
家俊一张冷脸面无表情看他一眼,在对方怔忡间,已经拉着宋禹离开,指着角落一张空球台:“去那边玩吧!”
宋禹道:“哦。”
两人走到球台,宋禹拿起球杆,抹了抹巧粉,随口问道:“你们经常来玩桌球?”
家俊道:“秋哥他们喜欢玩,我偶尔过来凑个热闹。”
宋禹闻言轻笑了笑。
凑热闹这个词,看起来和对方关系实在不大。他看得出家俊和周家班众人关系很不错,但这种不错并非是称兄道弟亲那种哥们义气,而是其他人对他的信服——虽然他年龄在整个班子里算小的,但架不住身高力壮少年老成。
他喜欢安静,话亦不多,片场休息室,说笑打闹很常见,他却很少凑这些热闹。
宋禹又问:“你球打得怎么样?”
家俊看了他一眼:“一般。你呢?”
宋禹:“我也一般。”
家俊点头:“那就在这里玩,别去跟阿秋他们凑热闹了。”
宋禹闻言,转头看了眼不远处几个玩得热闹的武师,好问道:“他们是不是都赌钱的?”
“嗯。”
宋禹笑道,“难怪你要躲在这角落。”
家俊也笑,将桌球用三角框摆好,轻笑道:“嗯,我不赌钱。”
不打架,不赌钱。
简直是武行里的清流。
“行,那我们随便玩玩。”宋禹笑了笑,第俯下身,随手击出一杆开球。
“靓仔,要不要玩一局?”
一枚花球落袋的同时,刚刚那长发男握着球杆走了过来,笑盈盈开口。
宋禹笑:“不好意思,我还不大会。”
长发男啧了声,笑道:“不会更好,哥哥可以教你。”
宋禹鸡皮疙瘩差点起了一身,正要开口,却见家俊上前,将球杆横在长发男和他之间,阻止了男人继续上前的步伐。
这个动作无论如何都有点挑衅的味道,但从他口中说话的话,却颇有几分温文尔雅的礼貌:“不好意思,我们在练球,还请你去别的桌。”
长发男显然有点懵逼,想要跟人硬刚,但对方语气又是彬彬有礼,最终望着对方那张冰山似的冷脸片刻,到底是深呼吸一口气,不甘不愿地走了。
宋禹失笑:“谢了家俊。”
家俊摇摇头。
两人随便打了两杆,一阵嘈杂声忽然传来。
“周家勇!我今日定要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来啊!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只见原本在打球的周家班几个武师,全都在一张桌前站定,而他们对面则站了乌泱泱一伙烂仔模样的人。
此时说话的是周家勇和对面一个留刺猬头的男人。
两人对峙而立。
这刺猬头脑门绑着一圈纱布,看起来像是重伤未愈,看着周家勇的双目,简直要喷出火来。
像极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场景。
他又看向周家勇身旁的阿秋阿冬,指着自己的脑门:“秋哥冬哥,家勇上周醉酒把我脑袋开了瓢,我找他算账不过分吧?你们确定要护短?”
阿秋道:“阿鬼,大勇打伤你是不小心,多少钱你说,只要合理,他肯定认赔,你何必咄咄逼人?”
刺猬头狠狠啐了一口,大约是牵扯到伤口,倒吸了口冷气,龇牙咧嘴道:“我阿鬼不缺你那几块医药费,阿勇伤我头,我留他一根手指不过分吧?”
阿秋道:“阿鬼,你这又何必!”
阿鬼嗤了声:“那看来你们周家班是打定主意要护这个扑街了!”
阿秋道:“大勇是我们兄弟,我们当然不会眼睁睁看你们动他。”
“好啊,你们周家班都不怕把事闹大,我一个混堂口的烂仔又怕什么,今日我们就在这里一并解决。”
阿鬼直接从后腰抽出一把锃亮的马刀。
周家勇见周家班几个兄弟随手拿起球杆当家伙,赶紧对阿秋道:“秋哥,事情是我闹的,你们不用管我,免得出事没法跟三爷交代。”
阿秋也有些犹疑,兄弟有难,他们当然不能坐视不理。但跟堂口的的人起冲突,后果肯定很麻烦。
就在两帮人马蠢蠢欲动时,一个戴着一条佛珠,穿一件黑衬衣的男人,笑容可掬插入两伙人当中。
“阿鬼,你这是做乜嘢?要在我店里打架?”他虽然笑着,但语气间却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威严,转头朝两伙人淡淡一扫,好几个人顿时瑟缩了下,显然对他很有些畏惧。
阿鬼毕恭毕敬回道:“炳哥,唔好意思,刚刚是我冲动,这就出去。”说着狠狠瞪想周家勇,“大勇,我不想在炳哥店里闹事,我在外面等你们。”
“哎!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兄弟,何必为了一点小事打打杀杀。”炳哥挥挥手笑道,“既然在我的地盘,那我就做个东,这事按我的规矩解决可好?”
众人目光齐刷刷看向他。
阿鬼犹疑道:“炳哥,你说怎么解决?”
炳哥看了他一眼:“阿鬼,你不是成日跟人赌球么?”又看向周家勇,“我记得大勇球技也是了得。我开个盘口,你们赌一盘,五局三胜。若是阿鬼你赢,大勇你毕竟伤人在先,该怎么赔他就怎么赔。若是大勇赢了,那阿鬼你这笔账就一笔勾销。”
“没问题!我也只要周家勇一根手指。”阿鬼粲然一笑,“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炳哥:“你说。”
阿鬼道:“这球我自己不打,让我细佬替我打。”说着拍拍身后一个少年。
那少年原本低着头,被对方碰了肩膀,才慢慢将抬起。
是个清瘦单薄的少年,看着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五官清俊,皮肤黝黑,黑沉沉一双大眼睛,显出几分青涩的茫然。
炳哥见到这少年,眉头微微蹙起,犹豫道:“阿鬼……”
阿鬼昂昂头,脸露几分得意之色,对周家勇道:“当然,我是个讲求公平的人,你要是不行,随时可以让你们周家班的人替你。怎样?”
周家勇看了眼那黑皮少年,不以为意冷哼道:“赌就赌,我赢了,你有多远滚多远,最好见到我绕道。”
阿鬼嗤道:“行啊,那就看是我以后见你绕道,还是你今晚留下一根指头给我作纪念。”
炳哥见人没意见,又看了眼那怯生生的少年,转身将桌球摆好:“为了公平,每个人轮流开球,最后一局,一人一杆。”说着拿出一枚硬币,“阿鬼大勇,你们选一面。”
阿鬼:“我选字!”
大勇:“那我就人头!”
硬币在空中弹起,落在球桌绒面上,炳哥也没拿手去盖,赫然人头一面在上。
“大勇开球。”炳哥拿走硬币道。
周家勇握着球杆看了眼阿鬼,又看了看那黑皮少年,弯唇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此时,整个球室的人,都已停下打球,乌泱泱里三层外三层凑到这一桌看热闹。
家俊丢开球杆,低声道:“我们也过去。”
宋禹问:“你认识那些人吗?”
家俊道:“炳哥是这家游戏城老板,也是旺角一带话事人。阿鬼是和新联的红棍,和大勇一直有些过节。”
宋禹了然点头,果然这时代的香江,帮会堂口的从业人员随处可见。
他跟着家俊走过去。
因为围了好几圈,最外面一圈,被前面的人挡住视线,有人直接爬上了桌球台。
家俊的身高,此时有了用处,站在外面,也能轻松看到里面情况。
只是宋禹就没这么方便了
正犹豫着要不要站上桌,却听家俊声音响起:“来,踩这个。”
宋禹转头,却见他不知从哪里拿来一个小凳子放在他脚边。
“谢了。”他有点好笑道,但还是站了上去。
小凳子的高度,让他跟家俊差不多高,也算是切身体会了一把高个们的视野。
唔,确实很宽广。
周家勇已经开完球。
他们玩的是最常见的中式八球打法,两个人十五颗球,一人打1到7号全色球,一人打9到15号花色球,谁先打完自己的球,再将八号球打落袋,谁就获胜。
周家勇选的是全色球,开球的他占优势,已经连续打进三颗。
宋禹看了看握着球杆站在一旁的黑皮少年。
对方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实在要说有什么表情,大概就是有一点怯生生的迷茫,看着是个很老实单纯的孩子。
但跟着堂口的人混,显然也并不可能太单纯。
那个阿鬼让他上,想必球技非同一般。
正想着,便听到旁边球桌有人窃窃私语。
大约是习过武,这具身体的听力实在不错。
“我看今晚周家班这小子,要在阿鬼手下吃大亏了。”
“点呀?他细佬仔好犀利?”
“你是好久未来有所不知,这些日他一直带着这细佬跟人赌球,从未输过。”
“咁犀利?!这细佬以前没见过,他新收的?”[犀利:厉害]
“是啊。”
话音刚落,周家勇已经连续打进第五颗球,只是在第六颗时,因为角度太刁钻,没能入袋。不过这已经算是很好的开端。
他显然对自己的表现还算满意。
“轮到我们了。”阿鬼笑着拍拍黑皮少年的肩膀,“好好打!”
少年没说话,只是点点头,他左手握着球杆,应该是个左撇子,拿过巧粉随意抹了抹杆头,弯下身体,开始击球。
噗通!
九号球落袋。
噗通!
十号球落袋!
……
旁边刚刚说话的人小声道:“看着吧,肯定是一杆清了!”
果不其然。
少年一连击落属于他的七颗球。
最终,黑色八号球也在他的球杆下,应声落袋。
第一局,阿鬼方赢。
周围一阵欢呼,阿鬼也哈哈大笑。只有少年像个工具人一样,依旧没什么表情。
第二局轮到少年先开球。
阿鬼嚣张笑道:“周家勇,你就等着留下手指头吧。”
周家勇冷着脸嗤了声。
少年开球。
这一回,依旧一杆清台,随着八号球落袋,周围又是一阵欢呼,以及阿鬼和他马仔们嚣张的狂笑。
五局三胜,对方连赢两局,别说周家勇,就是周家班其他人,都跟着紧张起来。
此时,哪怕不懂球的人,也看得出,这个左撇子少年,球技出神入化。
接下来三局,除非是撞大运,周家勇才能全部赢下来。
阿鬼笑着指了指周家勇:“轮到你啦!这局可千万不要给我细佬仔机会啊!”
周家勇脸色铁青,手心已经止不住开始流汗,但他自认从来不是什么孬种,输就输,不就是一根手指么?没什么了不起。
阿鬼见他这表情,又故意调笑道:“大勇,你脸色不好啊,要不然让你们周家班其他人替你上?”
他这话无非是故意气人,因为他就是整个周家班球技最好的一个。
周家勇狠狠瞪他一眼,咬牙切齿道:“不用,对付你们这些乐色,用不着我师兄弟。”
“大勇,你行不行?”一旁的阿秋忧心忡忡小声道。
周家勇道:“秋哥,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用管。”
与此同时,在人群外两局看下来的宋禹,心中对两人水平已经了然。
觉察家俊迈步拨开人群往里走,他从凳子上跳下来,跟上对方。
周家勇正要弯身开球,被默默走进来的家俊抓住球杆:“大勇你等等!”
周家勇转头看向他,眼神里早已布满焦灼之色,额头也微微有了汗意,他不明所以问:“家俊,咩事?”
家俊道:“你现在这个状态必输无疑。”
“输就输!不就是一根手指么?我愿赌服输。”
宋禹心说这还是个犟种。
他看了眼对面那面无表情的黑皮少年,在他看过去时,对方也正好对上他的目光,黑沉沉的眼睛,眸光微微跳动了下。
宋禹收回目光,看向周家勇,轻飘飘开口:“勇哥,我替你打。”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