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澜与许久不曾碰面的母亲,再一次见面了。
当然，这次见面瞒着叶先生，叶澜的母亲对于过去的伴侣也没有任何留恋,担心看到中年男子没出息的眼泪，两人默契地选择了远离首都区的地方。
首都外海。
艳丽的红发女性坐在甲板的躺椅上，嗅闻着海水的咸腥味，晒着暖洋洋的太阳。
细细看来,叶澜的五官面貌和她十分相似，完美地继承了她的相貌。
“你身上的气味不同了。”
云渺看着朝她缓步走来的红发少年，敏锐地察觉到对方似乎正进入了某种阶段。
求偶期？
这么早就有了喜欢的人吗？
叶澜从船舱的阴影处走到了阳光下。
天气这样热，他却还穿着长袖长裤,像是完全感受不到地面的温度。
“你虽然也成年了,但这样早就确定未来伴侣，说不定属于人类的那部分爱意早早用尽,热情也会消散得很快哦。”
云渺招呼叶澜坐过来。
玫瑰般甜美的红发少年走到云渺对面坐下,对着云渺甜甜一笑。
“不会的,我这一生只会喜欢她。如果我的热情消退，那就是我生命终结的时候。”
云渺像是觉得叶澜说话十分孩子气。
“你的人生才刚开始，未来还长着呢。”
叶澜则觉着云渺完全没理解他说的话，因此他特意说得通俗易懂一点。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不再喜欢她，不管我是否还有寿数，我都会结束自己的生命。唯有喜欢她的我,才算是有意义的。”
云渺看着笑眯眯的儿子,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这孩子确实有点疯,带着海底生物的执拗劲。
“那你……还是尽快与配偶在一起,让她治治你吧。”
云渺刚说完,却看到叶澜脸上的微笑僵硬了。
“我输了一次。”
在叶先生面前，叶澜是绝不会老实承认自己的失败的，但在云渺面前，他倒是可以说出这种“丧气话”。
“在她身边有各种各样的人，但那个家伙……也实在是有点特殊。”
叶澜抬手搅动着桌上的一杯冰镇饮料，听着冰块在杯子里发出碰撞的脆响。
“追根究底，是因为他占了年纪大的便宜。”
叶澜用最甜的微笑说着最恶毒的话。
云渺心想，哦，这是恨到极致了。
“这话不对哦，你过去的对手也大多是年长的人吧？怎么，输了以后，就只能攻击对方的年龄了吗？”云渺坏心地提醒。
“是的，妈妈，我就是在用低级语言攻击他。”
叶澜光明正大，毫不停顿地承认了。
他仍然介怀上次的失败，说起来，要不是对方早早在他幼年时就开始布局，说不定鹿死谁手呢。
这不就是占了“年纪大”的优势吗！
云渺听完了前因后果之后，歪着头问。
“好吧，如果他过去什么也不做，依照你的办法，你会赢吗？”
叶澜诡异地沉默了一会，随后他脱去上衣，一个扑通跳入了海中。
云渺有些无奈地看着那飞溅的白色水花，这些小鱼崽，一旦生气郁闷就会钻到水里吐泡泡。
钻到水里的叶澜没有吐泡泡，但也是有些郁闷的。
他确实设想过这样的场景。
大概率……是事情会按照他预想的方式胜利。
归彦会被迫离开圣斯威。
但同样，叶澜的最终目的还是无法达成。
因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最重要的那个人，与归彦建立了@#￥%。
之所以用“@#￥%”指代，是因为叶澜一点也不想承认这个玩意。
总之即使他成功，归彦离开圣斯威，也会被那个人制止。
不，不用制止，她甚至可能会离开圣斯威。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叶澜就心痛如绞。
他的败因不是因为归彦的年纪大，而是因为害怕被奉雪厌恶。
叶澜第一次被奉雪厌恶，就离开了圣斯威，与家族常年飘在海外。
好不容易回来了，他并不想让奉雪厌恶他第二次。
他也不是为了招惹奉雪的厌恶才回来的。
可是……他做个好人，也不能得到奉雪。
这真是个难题，叶澜不想再输给那个装模作样的家伙了。
海底传来一阵诡异的声响，那是透过水流，击穿水壁，层层流窜上来的声音。
是鲸鸣。
人类在海面上，偶尔也会遇见浮上水面呼吸的鲸，但少有沉入海中，看到一尾长鲸自海底腾然而上的壮美景观。
叶澜在水中看着那尾缓缓升起的白鲸，一般鲸鱼的寿命在二三十年之间，活得久的则有八十多年。
随着年纪越长，体型越大，连叶澜都不由有些吃惊，这尾白鲸的身型大得简直没有尽头。
叶澜下意识地游动过去，而那尾白鲸的头部也终于要接近水面了。
越靠近海面，天光就越亮，叶澜浮在水中，红色的头发像海藻般在水流里飘动。
在那天光之中，海面之下，叶澜与那尾白鲸对视了。
应该说，是那尾白鲸在游上来的时候，那只被褶皱的皮肉包裹的硕大眼珠，微微下移，像是“看”到了叶澜。
叶澜对上视线的那一刻，就像水中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轰然撞击了灵魂。
嗡，嗡，嗡。
三声像是心跳一样的嗡响，在叶澜耳边回荡。
水流像是被什么东西砸击，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少女的轻笑声在水下散开，这里是海中，明明是不可能的事。
叶澜却缓缓闭上眼睛，聆听着耳边的笑声。
等他再睁开眼时，竟然被刺眼的阳光扎了一下，他抬手遮挡阳光，却看到自己的手背上生出了银色的鱼鳞，原本修剪整齐的指甲也生出了尖利的爪子。
叶澜看着四周，这里仍是海边，他像是趴在一块礁石上，而……他的下/半身则变成了一条银白色的鱼尾。
叶澜正自震撼，虽然他知道自己可能有些不同，但他到底是个人类，怎么会真的变成一条人鱼？！
但不等叶澜想清楚，他的身体开始自己动起来。
鱼尾划过水面，朝岸边游去。
岸边不是没有人，只是那些人都穿着不像是现代人的衣服，而像是距离现在很久以前的神话时代的白袍麻衣，身上用珠贝装饰，还没有太复杂的语言。
那些人察觉海面的动静，原本正欢笑着在渔网里翻捡战利品，可在见到叶澜的那一刻，那些人都惊慌失措，扔下渔网连滚带爬地逃到了岸上。
“人鱼！是人鱼！快跑——”
叶澜原本还想，他们是因为见到了异类而恐惧吗？
当他身后的海潮开始翻涌时，叶澜才明白，那些人类是在逃命。
海潮之中涌现了许多尾人鱼，他们齐齐跟在叶澜身后，对着叶澜喊着“陛下”。
这里是人类世界与海国的边境线。
人类偷捕海国境内的鱼，而人鱼猎杀踏入海中的人类。
……称不上谁对谁错，都是为了生存。
叶澜看着眼前人鱼猎杀人类的一幕，心中竟然毫无触动。
他像是与这具人鱼身躯融合了，冷眼看着这将海面染红的一幕。
这个时代的人鱼是海中霸主，人类的船只根本没有可能在他们的领土上穿过。
因此这些胆大包天闯入这里的人类，只有死亡的下场。
叶澜低头看着在海水中飘来的一截人类断肢，手臂消瘦，已经是皮包骨的状态。
这时，一只箭矢从远处飞来，刺穿了其中一只人鱼的眼睛。
那只人鱼扯下那支箭，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眼球也被扯了出来，他发出尖利的叫声，将藏在林中的人类用声波震成了一滩碎肉。
但更多的箭矢射了出来，甚至还有投石机投来的巨大石块。
可这一切依然被人鱼用海潮轻易地消除，岸上再也没有新的攻击。
叶澜抬头看着岸上的一切，他的听力敏锐，能听到远处那些人类的哭声。
如果这处地方连着大陆，这些人类还能到别的地方谋生。
很可惜，这里是一座孤岛。
而人鱼的海域已经拓展到了这边。
叶澜带着人鱼穿过冰冷的海水，缓缓游向属于自己的海底王国。
周围的族人艳丽的脸上都不掩愉悦。
人鱼即使美丽，像是传说中的生物，在人类的歌谣中，会救起落海的水手。
说到底都只是人类的幻想，现实中他们更偏向兽类，会救起人类……一定是因为他们早就把那个人类看作是自己的猎物。
因此用温柔的蜜糖包裹粘稠得可怕的欲望，以此欺骗对方，寻找让人心甘情愿转化成人鱼的良机。
是的，人鱼是有能力将人类变成和他们一样的异类的，但是他们也不是谁都可以，必须经过筛选。
之前那些被随意杀掉的人类，显然谁也没有看上。
叶澜在这群摇首摆尾的人鱼之中，依然保持着冷肃的脸色。
通过记忆，他知道他只是偶然经过这片海域，并没有组织这起猎杀。
而且……
刚才那些人类，和过去的人类已经大不相同了。
不过短短五年。
在过去，人类还不会活用工具，现在却制造出了能杀伤人鱼的工具。
而在靠近大陆的海岸边，听说还有更为强大的武器。
只所以是听说，是因为在海岸边的人鱼，再也没有传递消息回深海，应该都已经死了，或者被捉走了。
人鱼的肉，脂肪，油，眼珠，在陆地上都是珍品。
人鱼生活的地方还是海域，但人类再过几年，会制造出能够成功渡海的工具呢？
这些记忆和信息都倒灌进入了叶澜的大脑里，但他脸上依然没有表情，径直往海底游去。
只是即将到达海底王国时，叶澜抬手制止了这些人鱼继续往前。
水中传来询问的声波，但叶澜没有理会，只下达了留在这里的命令。
海底王国十分广大，也仍然有其他人鱼在里边生存，但现在王国中只有一片寂静。
有什么东西来了。
是比远古巨兽，或是巨鲸阵更深邃巨大的东西。
现在的这些人鱼即使和他一起进去，也不能起到任何作用。
到底是什么呢？
面对未知，人鱼没有恐惧，他们坚信在海中，他们是最强的。
但是人鱼的王仍有一点记忆。
一点关于神的记忆。
在他诞生之初，他曾听过天地间对于神明逝去的悲鸣，那时天空与海水调转了上下，大陆碎成了成千上百个碎片，这个小小的世界刚刚诞生又要分崩离析。
他还只是天地初生时的一尾小小的人鱼。
刚从水中孵化，刚刚诞生，就预知了自己的死期。
但神奇的是，他并没有就此死去，而是在经历了七个白昼与夜晚颠倒的日夜后，这个世界居然缓缓恢复了原状。
就像是有谁像拼接破碎的拼图一样，一点一点地把这个世界揉回了原样。
人鱼活了下来，随后在漫长的时间里，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王国。
如今除了人类以外，又有什么要践踏他的国家？
寻觅着那庞大的威压，人鱼的王缓缓游进了王宫，只是没等他到达王座，就在王座前的长廊上，看到了一个人。
虽然身上笼罩着光芒，但看身形和样貌，她和陆地上的人类别无二致。
当然，即使在人鱼中，她也称得上非常美丽。
……美丽得过了头。
但也在这时，他发觉那些庞大的威压就来自于眼前的这个“人类少女”。
不等对方发话，人鱼已经展开了进攻。
人鱼除了拥有能够迷惑人类的歌喉，很少有人知道，他们是海中的速度霸主，利爪能够直接撕开任何鱼类的躯体，长尾可以在重击之下敲断鲸鱼的脊骨。
可是他的所有攻击，却直接穿过了那名少女的身体。
那名少女就像是某种幻影，就像一道光落到了海底。
黑发少女像是误会了人鱼进攻的理由。
【您城中的居民都睡了，我没有伤害他们。】
黑发少女的声音直接在人鱼的脑海中响起，像是精神沟通的一种。
少女缓缓走来，但在三步外就停下了。
【我此来是为问您，您是否要称霸除了海域之外的陆地？】
人鱼没有回答，他像是在理解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
黑发少女继续发问。
【您是否有想要灭绝另一个种族的杀戮欲望？】
人鱼嗤笑一声，他微微低下头，凑近了那名黑发少女。
【那么人类，就没有将人鱼屠戮殆尽的欲望吗？】
人鱼认为黑发少女是站在人类那一方的，他并没有谈话的欲望。
【您也许认为我是偏向人类那一方，您并不想与我对话。】
黑发少女像是知道人鱼在想些什么，看着对方那双堪称绮丽的银色瞳孔直言。
【但是继续这样下去，您会输。当您的领地越大，越靠近岸上，越接近人类的聚集区，您的臣民死亡得就会越多。】
【而人鱼的繁殖能力，过于低下。】
【很快，您的王国就会分崩离析，成为人类记忆里的传说。】
黑发少女来到深海之底，如同报丧的乌鸦，说着让人鱼怒气上涌的话。
但和露出怒容的表情相比，人鱼却是冷静的。
他知道眼前的少女说的都是真的，但他却仍然像是要考验对方一样，继续说着。
【那么，你是想让我对人类俯首称臣？他们不会因为有异种臣服，就容许我们‘存活’吧？】
黑发少女点点头，看起来像是在赞同人鱼。
【是的，我深知，一个物种拥有了强大的能力之后，不会放过异类。】
【因此，我此来是想请您，寻求与人类共存之道。】
【虽然物种消亡是必然的趋势，可如果可以的话，以我的立场，希望那一天可以晚些到来。】
人鱼沉默许久，仍是发问。
【那些人类也同意吗？】
黑发少女笑着点点头。
【我正是先说服了他们，才来到这里的。】
人鱼最终同意了黑发少女的提议，但是他要求黑发少女告知身份。
【你到底是什么？】
黑发少女则像是对于自己的身份耻于言说，只像是随口敷衍。
【我，是喜欢世界和平的使者。】
人鱼：……这话听起来不是更羞耻了吗？
黑发少女说出这句话后，似乎也觉得有些荒唐，她看事情已经说清就转身要走，似乎岸上还有谁在等她。
【告知我姓名，还有留下一件信物，如果人类出尔反尔，我报复完了他们，还有你。】
人鱼对黑发少女伸出手，黑发少女愣愣地看着人鱼，随后她递出了一点黑色的发丝。
对于这些传说物种，人类身上的毛发，皮肤，血液，只要拿到一点，不管那家伙走到天涯海角，他们都能找到对方。
【我叫……奉雪。】
奉雪对着人鱼微微点头，这一次是真的从海底消失了。
深海中的王国随着少女的离去，从沉眠中醒来。
海底再次喧闹起来，但人鱼的王却拿着那缕发丝，静静地坐在王座之上，沉默不语。
三天后，有臣民终于忍不住叩击着宫殿大门，恳请王让他们一见。
宫殿大门打开了，臣民缓缓游进王座之间，却看到他们的王低垂着头，像是正在嗅闻一缕发丝。
脸上的神情……堪称如痴如醉。
臣民：？？？
察觉到臣属进入之后，人鱼收起了那缕发丝，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什么事？”他问。
“您是否要开始寻找伴侣了？”臣民大着胆子举手发问。
人鱼的王皱起眉头，像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家伙要说这类超出他们负责范围的话。
“那个，即使您不太在意，但是您身上的气味已经让许多大型鱼类开始绕着王城，不肯离去了。”
臣民哆哆嗦嗦地回话。
气味？
人鱼像是才发现，他身上体温有些升高，而王座之间里也早已是那不可言说的粘稠气味。
他在不知不觉中……发情了。
为什么？
人鱼游到窗边，指尖捏着那点柔滑的发丝。
人鱼是从不欺骗自己的生物。
那名黑发少女降临时，她说了那样多的话，几次想要离开，都被人鱼下意识地出言，让她再多留一会。
嗯？黑发少女是来说和的，那又怎么样。
他只是想再多听听她的声音，这并不是罪吧？
“上陆地去吧，”人鱼转身对着自己的臣属说，“物种混杂的情况并不少见，为了活下去，这次轮到我们了。”
与人类□□，结合，诞下子嗣，延续种族的生命。
大批大批的人鱼去到了岸上，但他们仍然更喜欢海边或者岛屿，因此他们的子嗣也在那里更多。
最后，连王也要离开这片海域了。
他要去追寻那个黑发少女。
他坐在陪伴他最久的那条白鲸背上，浮到了海面之上。
“阿帕，我只会追寻那个少女，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阿帕长鸣一声，像是听懂了这位王的誓言。
哪怕这位王在这段时间里，已经知道了那名黑发少女的身份。
祂是行走于人间的女神莱耶。
人鱼与神明之间会有结果吗？
谁知道呢，他才刚刚开始呢。
不过依照人鱼的求偶方法，谁和他竞争，他就杀了谁。
直到没人再敢站在那名女神身边为止。
在人鱼真的找到奉雪之后，确实在神话时代引起了一场波澜。
至今在人类的神话典籍里仍有记载：【那天，风云变色，海水倒灌，几乎盖过了半边天空。人鱼的王与女神身边的随侍斗得像是要给这个世界提前带来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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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澜被母亲云渺从水里捞起来的时候，云渺以为这个结合了人鱼与塞壬血统的孩子……居然被水淹死了。
不应该啊。
所幸叶澜很快就睁开了眼睛，只是他醒来的第一件事，是又扑到船边，像是要继续跳海。
“做什么！”云渺一把扣住叶澜的肩膀，“不要因为失恋就做傻事！”
“您……没有看见一条白鲸吗？”叶澜看着平静的海面，像是觉得有些恍惚。
在落入水中的时候，叶澜获得了一条白鲸的记忆。
“妈妈，”叶澜突然开口喊云渺，“难怪我这样喜欢她。”
那种喜欢不是一朝一夕的突然迸发，而是经历了成千上万年的追逐后，从嫩芽生出直达苍穹的大树。
唯有世界毁灭才能消除他的痴心妄想。
云渺则一言难尽地听着叶澜说着什么“白鲸告诉了他过去的事”。
最好的心理咨询师……是哪位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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