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大约有四五艘,上头都载着两、三个蒙面捉刀的水匪。
大周允许民间私藏利刃,却不允许私藏甲胄,所以从最好的尨州铁打造的直刀,到西域传入的胡弯刀,又或者是这些水匪手上拿着的烂铁白刃,花点钱都能在铁匠铺里买到。
贞州向来是比较安稳的地方,贞州水道上经常会有官服的“水武侯”巡逻,很少会出现水匪。但是自从前段时间文承翰到任威州,先从打击威州水匪开始,便有一部分威州水匪借着熟悉水道往外逃窜,跑到了林州、贞州的地界继续做这打家劫舍的生意。
这段时间贞州的水武侯们工作量也骤然多了起来。
围困住荣枯所在的漕运船的,正是一批从威州逃窜出来的水匪。
他们登上漕运船之后,很快就将船上的十几个漕工都控制住了,拿到船头跪着,又有两个手持白刃的贼人从船舱里搜出了荣枯和丁娃儿,将两人连拖带拽也拉了出来。
荣枯下意识的将瑟瑟发抖的丁娃儿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身躯护住了这个孩子。
“这漕运船上怎么还有秃驴?”一个水匪怪道。
他一开口就是威州口音,丁船头连忙道:“各位好汉,各位好汉,我们这是运粮食的漕船,没有多少钱帛孝敬各位爷爷,老船头这里有些铜钱,还请各位好汉笑纳,千万要放过我们这一船人的姓名才是。”
他也不是第一次遇到水匪了,许多水匪为了防止被他们打劫的漕船去水武侯那边报官,都会扣下一两个人质,待到确定无人报官之后,再用麻袋装了往野外一丢,任由对方自生自灭去了。
这倒也不是什么“盗亦有道”,纯粹就只是当今皇帝继位的时候,面对大周初期层出不穷的匪祸,采取了章丞相的建议,将“匪”分为二等,盗财而不伤命者,官服亦不斩。另一类杀人越货的,则处腰斩。
久而久之,这些当强盗的也学奸猾了,从中摸出了一些门道,以及防止被打劫的商户去报官的方法。
漕帮兄弟上了船便是无血缘的亲兄弟,谁也不能放弃谁,所以即使被水匪打劫了,忌惮着他们手上还扣着“兄弟”,也很少有被打劫的漕船敢前去报官。
久而久之,这些漕船的船头东家都会准备一份消灾钱,取的就是破财消灾的意思。
这漕运船运的是民间米商的粮,而这些粮商,统一都有来自朝廷的认证,即使把这些粮食都搬走了,想要销赃也很难,不如收了消灾钱划算。
见丁船头上道,为首的水匪也哼笑了一声,从他手上接过装着消灾钱的袋子,打开数了数里头装了几吊钱之后,照理要抓两个人质回水匪寨去。
他们初来乍到,才刚刚在贞州水道附近的莽山上找到一处落脚点,尚且没有修葺完善,不能关押太多人,这还是他们从威州逃窜到这里来之后,第一次开张。
为首的水匪指挥两个手下搬了两袋米上轻舟,又一把揪住瑟瑟发抖的丁娃儿,似乎是考虑到小孩比大人好辖制。
丁船头登时就跪下了:“好汉,好汉,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好汉你行行好——”
那水匪头子一脚踹倒丁船头,正向把丁娃儿从荣枯怀里拽出来,却听到那和尚道:“阿弥陀佛,施主带我走,不要动无辜的娃儿。”
他牢牢护着丁娃儿,不让水匪把孩子从他怀里抢走。
水匪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忽然一巴掌抽在荣枯脸上:“臭秃驴,你有胆子啊?”
荣枯虽然在漕运船上,却不是船老大的亲人,也不是漕帮人,水匪扣押他无用,自然不会想动他。
荣枯道:“这船上都是我俗家的兄弟,如何算无关呢?”
他垂眸看了一眼丁娃儿:“孩子年幼,不好同父亲分离,带我去做这个人质,也是一样的。”他这么说着,便捏着佛珠站了起来。
荣枯身量高挑,竟然比为首的水匪头领还要高出不少,对方看在他是个文质彬彬的和尚的面上,又见他有如此胆量,不免有些惊诧,才道:“行,就带你走。”这么说着,一把揪住荣枯的领子,把他推到了轻舟上,荣枯一个没有站稳,额头上碰了一道血口子。
随后,他带着的竹匣“哗啦”一声也被丢在了轻舟上。
丁娃儿这几天跟着荣枯学识字,他也算聪明,荣枯教了他十几个字,他也一一记下,待到水匪的轻舟远去,丁船头连忙扑上去查看自家儿子是不是受了伤或者吓到了。
丁娃儿揪住爹的袖子,小声道:“爹,师父叫我们去报官。”
小漕工连忙道:“怎么可以呢!若是去报了官,师父岂不是要糟吗!”在他们眼里,荣枯是个真圣僧,有大慈悲的师父,若是他们报了官,万一连累了师父被这些水匪杀了,岂不是造孽吗!
丁娃儿道:“师父被揪出来之前,把他竹匣里的过所藏在米袋里了,说是让爹爹拿着去官服里上报……”他说到这,攥着丁船头袖子的手越发紧了,“师父要是出了事,怎么办呀爹。”
丁娃儿虽然不像小漕工他们那样敬畏荣枯,却知道这师父性格温和,也不嫌弃他又丑又脏,总是牵着他的手教他识字。
庙里那些干干净净的大师父们,都没有他这么好看又有耐心。
丁船头不怎么识几个大字,照着儿子说的,把荣枯藏起来的过所从米袋子里扒拉了出来,攥着这份过所,眉头皱得老紧。
一时间,也难以拿定主意。
荣枯被用麻袋套着光头,被绑住双手坐在轻舟上,走了一路水路颠簸,随后又被人粗暴得从船上拽下来,一路跌跌撞撞、推推搡搡,还走丢了一只僧鞋。
“进去。”最后被人摘掉麻袋的时候,他的眼睛还被光刺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被丢进了山寨的地牢里。
地牢里还关着一个一身袍子脏兮兮的,读书人模样的年轻人。
后者听到又来了人,连忙睁开眼看看是谁和他一样倒霉,却没想到是个和尚,脸上的神情立刻扭曲了起来:“嗨。倒霉,怎么是个头上没毛的。”
他原本是贞州枣县的读书人,家里有几亩薄田,过着耕读人家的生活,也去私塾教书赚点束脩,谁知道那日诗兴大发,到江边钓鱼打算带回家切鱼脍吃,谁知道正好撞上这波水匪,被对方给掳来了山寨。
对方逼着自己给他们当“师爷”。
唐书生那是准备去贞州州府参加来年会试的,要是让人知道他给水匪当过“师爷”,那还得了,自然是死活不肯。
于是就被关在地牢里了。
那和尚来了之后,不出片刻便有人来提唐书生出去,他来到水匪正屋里的时候,见到蒙着脸的水匪头子正在翻一个竹匣子,从里头找出了几串铜钱,一些和尚出去行脚要用的东西,还有几个小册子。
便知道他们是让自己来看看这和尚的东西里有什么值钱玩意,顺便看看这倒霉和尚的来历。
唐书生在水匪头领的示意下,看了看那些小册子,自然是出家人必不可少的戒牒和度牒,上头写着这和尚师从何人,又属于哪个宝刹。
“哎呦。”他看着看着,自己先惊了一下,“这位可是天京来的法师啊。”
荣枯的戒牒上不仅记了戒腊时间,师从西域高僧,度牒最后一页上,还印着他在两月之前,得了皇帝亲自赐下的“师号”,这个“师号”下面印着玉玺,再下头才是祀部、户部的印章。
——这帮倒霉水匪,知不知道自己把什么人物给逮来了?
唐书生思考片刻,果断隐瞒了荣枯的来历:“这是位从天京报恩寺里来贞州传法云游的法师,所以度牒后面的印章多了一些。”最奇怪的是,虽然有度牒和戒牒,但是唐书生却没有看到和尚的“过所”——唯一的解释,就是过所被他藏到了什么地方,用来报官。
报官行,报官好啊,快点来救他出去。
于是他更坚定了用话忽悠过去的决定:“这,好汉,这位法师是个自幼出家的罗汉,您这把人家绑了来,不好吧?”
那水匪头子哼哼一笑,把唐书生给赶了出去,又给丢回了牢房里。
当他回到地牢的时候,正好看见荣枯双腿盘起,坐在濡湿的稻草上闭着眼睛开始念经。
倒是一派既来之,则安之的模样。
唐书生原本打算就地睡下,谁知道听着听着,却被这法名荣枯的和尚所念的经文吸引住了,不由侧头认真听起来。
另外一边,丁船头一行人上了岸,交了货,丁船头手里捏着荣枯的过所,整个人都快拧巴成麻花了,一方面大和尚对他们有恩,他也担心大师父在水匪手里出了事,可是若真的按照大师父说的去报了官,水匪狗急跳墙,杀了大师父怎么办?
还是按照老规矩来办事,把事情压下去,等水匪们把大师父装在麻袋里“放了生”,他们多去江边寻寻,指不定就把师父救回来了呢?
他不识字,自然看不懂过所上写的是什么,却有两个在此巡逻的水武侯见他眉头蹙起,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便打折嬉闹顽笑的主意上前来,一把夺过他手上的过所,煞有介事的打开:“看什么好东西呢?”
这些水武侯也不是不知道这些漕工在水道上可能遇到什么,这种愁眉苦脸的,八成是刚刚交过“消灾钱”,正愁眉苦脸呢。
丁船头不敢抢回来,只能由他看。
刚想说两句好话讨饶,却见那个先看过所的武侯瞪大了眼睛,推搡了两下身边的兄弟:“不好、不好了,”他合上过所,“你这破落户,哪里捡到的这份过所!”
他兄弟不解他为何这般慌乱,连忙伸头去看,这一看却吓了一跳,这过所上头,明明写着:大周皇帝御赐“明惠莲花上师”——皇帝亲自赐的,这份过所的主人,是个御前高僧啊!
这样身份的人要是因为在贞州的地界因为水匪出了事,头一个倒霉的就是他们这些水武侯!
这俩水武侯不敢耽搁,连忙带了这份过所去县衙找县令上报,丁船头又不敢阻止,又担心荣枯出了事,急地蹲在地上抽自己巴掌。
枣县的县令收到了过所,也吓得不轻。
这不就巧了,他原本是今年春闱时候外派的士子,自然知道这个“荣枯”是何许人也,他要是出了什么事,不要说皇帝,大殿下第一个拧了他这个县令的脑袋。
还等什么!赶紧想办法救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猜猜荣枯这家伙在水匪寨子里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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