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坐在书案后面,看着手中写在布帛上恭谨装裱起来的“国书”,眉头紧紧蹙在一起:“鸿胪寺那边把人安置下来了?”
章松寿上前道:“已经安置好了。”
李昌把手中这份措辞可以用“谦卑”二字来形容的国书放在了书案上:“不见。”
章松寿的眼神微闪:“这……不太好吧,听说这位象雄新王赫也哲,前不久才刚刚平定了象雄诸多部落的内乱,将象雄由分化和,也可以说是一位雄主了。”
李昌道:“象雄贫瘠苦寒,朕不愿意将女儿嫁过去。”他摆了摆手道,“觐见朝贡也就罢了,求亲倒也大可不必,你让鸿胪寺卿安置招待他们一番,再赐些土特产给他们,送他们回象雄便是。”
章松寿道:“陛下,也不一定要将真公主嫁过去,在朝中选一位宗室女,封为公主嫁过去也便是了。”
皇帝道:“这事容后再议。”
之后便不容章松寿反驳,将他请出了书房。
章松寿百思不得其解,照理来说,在他心里,李昌是个冷酷又精于算计的君主,象雄送来国书,以觐见纳贡,求取公主的名义送上国书,这本是一个大好的机会——要知道,若是将公主嫁了过去,那么大周名义上就是象雄的岳父,若是有机会生下孩子,那么这个孩子就是背靠着大周,象雄下一任王储的有力竞争者。
皇帝怎么会用“象雄苦寒,不舍得女儿嫁过去”这种拙劣的理由拒绝呢?
章松寿带着疑惑走出了书房,李昌却低头摆弄起了手上的象雄国书,象雄新王赫也哲来求大周公主,自然是因为他刚刚收服各部,国内尚且不稳,急需和大周保持一个和平交往的关系,甚至不惜流露出想要当自己“女婿”的急切而谦卑的“恭敬”。
象雄和大周之间并不是直接接壤,在两个国家之间还跟夹心毕罗一样夹着个已经被李安然揍得没了脾气的吐谷浑。
吐谷浑被李安然揍得没了脾气,更是在盐铁一项上被大周卡得死死的,只能往西去骚扰尚未归附大周的西域小国,以及和他们一衣带水的象雄。
赫也哲刚刚统一象雄,国家内部尚且不稳,吐谷浑又频繁骚扰,自然会想到要接着大周的威势,暂且镇压住象雄内外的势力。
还有什么比求娶一个大周的公主,更能表达自己对于大周的亲近之意呢?
赫也哲确实是这样想的。
所以才有了象雄使团绕过吐谷浑,从西域进入大周,觐见李昌的事情。
然而李昌也不打算这么快就回复他们。
有些事情,纵使一拍即合,也得先晾着,把对方晾到口干舌燥、心慌意乱,才是最佳的出手时机。
多吉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又一次踏足大周的土地,这一次他是跟着使团一起来到大周的,使团的使者们都被安置在了鸿胪寺,而他作为僧人,行动起来实际上比使团的官员们更有自由。
他当初从大周回到象雄之后,第一时间就向象雄新王赫也哲报告了自己在大周看到的一切,只是出于自己作为僧人的立场,他将辩法会真正的目的隐去,反而大肆跟赫也哲吹捧起了荣枯的学识和擅辩。
象雄在赫也哲父王这一代,萨满巫师便靠着巫术大肆聚敛财富,甚至把持宫廷,为了把王权从这些萨满巫师手中夺回来,赫也哲的父王特地从西域、古佛国请来了一批高僧在象雄传播佛教。
传着传着,他自己也就信了,甚至还给赫也哲娶了一位来自古佛国的公主做妻子。
后来这位正妻在萨满巫师以及僧人的冲突之中被毒死,赫也哲现在也就是丧了正妻的鳏夫了。
他原本就艳羡大周的富有繁华,现在听多吉这么一吹捧,又因为急需要一个有实力的岳丈在背后撑腰,便登时决定要娶一位大周的公主。
多吉见他有和大周联姻的打算,便道:“大周有一位二十六岁的公主,是狮子之相,她因为年长在大周没有寻到夫婿,大王为什么不试试求娶这位公主呢?”
赫也哲能一统象雄各部,自然也不是个蠢货,他摇摇头道:“现在大周强盛,而象雄弱小,我向大周皇帝祈求下嫁一位公主,对方尚且不一定能同意,更何况是指名一位公主嫁给我呢?”
他自然知道多吉指的“二十六岁的公主”是谁。
祁连弘忽李安然——大周赤旗玄甲军的大将军,这样的女子对方就算肯嫁,他也不敢娶。
怕不是刚刚新婚不到三天,他的脑袋就要被挂在军旗上看着自己的“王后”带着千军万马把象雄变成大周的牧草场了——就跟现在的东胡一样。
多吉听他这么说,自然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只是收拾好了行囊,和使团们一起再次踏上了大周的国土。
上一次他去得匆忙,没有来得及和荣枯见上一面,面对面谈一谈佛经、佛法。
这一次,他倒是有了万全的准备,可以好好和这位上师聊上一聊了。
大周此时已经过了元日,天气虽然依旧寒冷,房檐上的冰雪却渐渐开始化开了,接下来十五天,大周都会开放夜市,这是一年才有一次的机会,从元日,一直到元宵,皇帝允许百姓们无视宵禁,彻夜欢愉。
这个时候天京的夜晚是最热闹的,尤其是元宵当天的灯会,更是让人流连忘返。
多吉对这些大周的民俗兴趣并不大,他是冲着荣枯上师去的。
延道负责接见这位曾有一面之缘的番僧,而在多吉说明来意之后,延道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为难的神情来:“荣枯上师如今确实暂时在报恩寺挂单,但是此刻他正在会客,实在是不方便接见法师啊。”
多吉双手合十:“敢问这位贵客……可是祁连弘忽殿下?”
延道对这些番、胡的称呼有些见识,知道“祁连弘忽”指的就是“天公主”,而大周被这些番、胡这般称呼的,只有宁王殿下一人,便点了点头道:“正是宁王殿下。”
多吉的脸上立刻露出了一个憨厚的笑意,道:“小僧当初在辩法会上,也得以一见祁连弘忽的尊荣,小僧不才,跟着师父学了不少望气相面的本领,有要事要向殿下禀报。还请师兄一定要替我通传,让我见一见上师和殿下才是。”
延道听到他这么说,心里对这个口口声声说要给李安然看面相的番僧起了不悦之心,又想了想李安然每次来寻荣枯,不是在聊天就是在吃点心,好像也没有旁的事情,便双手合十道:“那……小僧试着给师弟通传一下,只是见与不见,都在殿下和上师。”
他带着多吉去荣枯禅房的时候,李安然正在吃荣枯蒸的观音糕,他冬三月关在禅房中自己坐苦禅,不但不觉得苦,反而手艺更精进了不少。
李安然叹息道:“法师怎么就出家了呢,不如还了俗,到我王府边上开个糕点铺子,我也天天能来蹭一口。”
荣枯的手指拨下一颗佛珠,将自己怀里拨弄着佛珠上穗子的狸花猫拎住后颈皮,放到了一边:“就算小僧不还俗,殿下也几乎是天天来蹭糕点呀。”
“你这和尚不念经,不参禅,天天琢磨着做糕点,”李安然咬了一口糕,鼓得脸颊满满,含糊调侃道,“不务正业。”
“佛理无处不在,殿下又怎么知道在这方寸糕点上,不能参得禅,念得经呢?”荣枯眉眼含笑,同她逗趣道。
他和李安然相处自然,一开始还会有小沙弥出于好奇,在他禅房门口探头探脑,李安然来的次数多了,又见两人聊天皆是机锋禅语,跟打哑谜似的,便也见怪不怪,渐渐也没有人来偷看了。
正说着,外头的侍卫上前来报道:“延道法师带着一位番僧前来求见。”
李安然瞥了一眼荣枯,后者似乎对于延道带着番僧前来求见这件事有些惊讶,却点了点头道:“殿下可愿意召见?”
李安然听到“番僧”二字,便知道必定是跟随象雄使团来到天京的那个番僧,笑道:“是来见你的,我是客,你决定。”
荣枯思忖了一会便道:“有请吧。”
侍卫领命,便出去带人进来。
趁着人没进来的时候,李安然两个秋水杏眼眯起来,唇角更泛着妩媚的笑意,压低了嗓音道:“法师这就让人进来了?”
荣枯哭笑不得:“殿下不是想见么?”
“臭和尚。”李安然白了他一眼,“谁许你揣摩我心意的?”
荣枯:……
行行行,喜怒无常说的就是你。
多吉进来了,先对着李安然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小僧见过祁连弘忽。”
李安然捧起边上的热茶,吹了吹上头煮出来的浮沫:“在大周,还是呼孤为‘宁王殿下’吧。”
多吉连忙改口:“小僧无礼了,请宁王殿下恕罪。”
李安然点了点头,将目光转向了一边的荣枯,后者只好接过话头,笑着对多吉道:“法师来寻我,可是有什么指教吗?”
多吉看了看荣枯,又看了看边上的李安然,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李安然身边的茶、糕饼和猫上,他心中一横,深呼吸一口气道:“小僧曾经同师父学过望气相面之术,数月之前,曾经在辩法会上得见法师尊容,只是当时一直没有机会同法师当面说说,如今却终于可以了。”
——他的成败,在此一举。
“我观法师面向,是可成就大觉悟者,若是能终身恭谨守戒,必然是又一位佛陀,实在是可喜可贺啊。”
能有什么,比一尊当世的活佛更能激起他人尊崇佛法的向佛之心呢?
如实此人真的能成佛,即使他不属于象雄僧团,却也能向赫也哲,向象雄的百姓证明一件事。
佛所说的一切都是存在的。
象雄的佛宗,将彻底打败萨满巫师们,成为象雄百姓唯一的“神”。
作者有话要说:荣枯:爱捉弄人的宁王殿下。
大公主:臭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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