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为只觉眼前有白光一过,在反应过来后却已是躲闪不及。
但在利刃触及身体之前,忽又一阵旋转?,他顺势栽入了一个怀抱。
紧接着,便听到了衣衫被划破的“嘶啦”之声。
身后的军士当即持着火把冲了上来,以剑逼退了那女子。
再是门外的军士们在听到动静后,也都纷纷拔剑涌了进来,将那女子围在了正中。
那女子见状霎时目露寒光,想要用匕首刺退面前的军士,却因手臂陡然无力,右手便垂了下去,一时再不能动。
谢不为终于完全回过神来——
是孟聿秋在最危急的时刻将他护在了怀中。
他连忙从孟聿秋的怀中退了出来,往孟聿秋身后看去。
果见孟聿秋背脊处的墨绿襕衫已被匕首划破,并有血色从中隐隐渗透出来。
谢不为双睫一湿,颤抖着探出手想要去触碰孟聿秋背上的伤口,“怀君舅舅,你受伤了!”
却又害怕会让孟聿秋疼痛,便只握住了孟聿秋的手臂,仰首急切道:“我们回去,让大夫给你看看!”
孟聿秋眉头虽有一蹙,但很快便舒展了神色,就像背上并未受伤般,连如竹屹立的身姿都未曾动过分毫。
他垂下头来,轻轻地牵住了谢不为的手,低声哄慰着,“鹮郎莫慌,我没事。”
谢不为鼻翼愈发酸涩,眼眶中蓄出的泪也不禁滑落,“我都看到了,有血,怎么没有事。”
说罢,牵着孟聿秋就要往外走。
可孟聿秋却稍稍用力将谢不为再次拥入了怀中,低头于谢不为耳畔轻声道:
“鹮郎,我真的没事,不过是划破了一点皮肉罢了,我们先将此处的事处理好,再回去好不好?”
谢不为听着孟聿秋这般言语,更是握紧了孟聿秋的手。
他也明白现下最为紧要的确实是有关这女子一事,如果半道而归,即使是将这女子抓了起来,也说不定会另生枝节。
他再一次向孟聿秋确认匕首不过只是伤及皮肉之后,便才抿了抿唇,努力平复着心绪。
片刻之后,总算是稍稍按下了心中的紧张与担忧,又借着孟聿秋的衣袖,抹去了脸上淡淡的泪痕,再越过孟聿秋的肩,看向了被军士们团团围住的女子。
声音已是毫不客气,直冒着冷意,“你若是继续反抗,你自己......还有你身后的孩子,都将会生死未卜。”
目光再落在了方才引路的小女孩身上,语调略微缓和,“但若你放下匕首,老实交代行刺实情,兴许另有生机。”
那女子闻言抬起了眼皮,凌乱的碎发下,视线却锋利得像一把剑,冷凝了谢不为许久,后低嗤一声,又试图再次举起匕首。
军士们见状纷纷执剑更高,只待谢不为一声令下,便可直接了解了那女子。
火把将众人的影子沉沉地映在土榻上。
影子交错,便犹如一个
黑色的监牢将土榻上的女子与孩童束缚在其中。
可那女子却仍旧没有屈服的意思。
在如此僵持对峙半晌后,石宽便有些忍不住地向谢不为征询道:
“大人,既然已经抓到了刺客,何必要了解更多,直接杀了她便是了。”
此话一出,方才引路的小女孩便大声地哭泣起来,“不要杀姨母,不要杀姨母。”
这哭泣立马引得其余小女孩也开始哭嚎,场面一度混乱嘈杂起来。
突然,院中传来了“嘭”的一声巨响,刹那之后,竟有一身材较为魁梧的黑衣人手持砍刀从外杀了进来。
外围的军士反应迅速,连忙执剑相抗。
但好在那黑衣人虽气势疾汹,可动作却并无章法。
几下缠斗后,三两军士很快就制服了那黑衣人。
那黑衣人被军士死死地按在了地上,但依旧顽强地抬起了头,狠狠地怒视着谢不为与孟聿秋,目中凶意竟与狼顾无异,令在场众人心下都有一骇。
谢不为倒是未曾想到竟有刺客的同伙自投罗网,他自然也没有忽略自黑衣人出现后,那女子情绪上的猝然波动。
他攥紧了孟聿秋的掌心,在与孟聿秋相顾一眼后,便让军士扯下了那黑衣人的面巾。
出乎在场所有人预料的是,面巾之下的面容虽有些平庸且粗糙,但不难看出,这黑衣人竟也是个女子。
石宽在震惊之余指着那黑衣人道:“是她!她身上有猪血的味道,就是她在路口处洒了猪血,企图蒙混刺客的行踪!”
但谢不为与孟聿秋皆缄默不答。
石宽便有些着急,对着谢不为与孟聿秋拱了拱手,“我知孟相与谢将军都是菩萨心肠,但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即使她们都是女子,也实在不该心慈手软,以留后患。”
言讫,见谢不为与孟聿秋还是没有立即决断,便再扬声劝诫。
“孟相与谢将军有所不知,从前鄮县百姓过得虽也并非安乐,但有城中长官在,是完全不至如今人相食的地步的。”
他再一指土榻上的女子,“都是她,她们,不断刺杀城中长官,闹得人心惶惶,长官不稳,世家弃城,城中便再无秩序可言,才让这么多无辜百姓惨死。”
“呵。”土榻上的女子竟突然冷笑出声,她恶狠狠地盯着石宽,面色惨白,但双眼已是通红,“秩序?什么是秩序?”
石宽一怔,显然没想到那女子竟敢出言反问他,回神过后下意识看了谢不为与孟聿秋一眼,是想让谢不为与孟聿秋做出反应。
却不想,谢不为略忖过后,竟道:“既然她问了,石主簿便答上一答吧。”
石宽便只好思量着答道:“城中长官理政、百姓劳作,无乱民犯上,无游民闹市,上下分明,尊卑其位,便是秩序。”
这句话说的正是自汉以来,儒家治世的传统观点。
那女子闻后更是一冷笑,“好一个‘上下分明,尊卑其位’。”
她望着
那黑衣人时,面色便有一恸,又很快看向了谢不为,“还是我来说吧,在这城中,‘秩序’究竟是什么。”
“长官理政,是县令等官毫无作为,却与世家高门勾结,侵吞百姓的田地,还要加倍征收赋税;百姓劳作,是只能为奴为婢,卖儿卖女,成盗成娼;
乱民、游民,不过是再无生路的百姓垂死挣扎;上下、尊卑,种种‘秩序’,只是官员和世家贪婪欲望上的一层遮羞布!”
“我不在乎你们男子在这‘秩序’之下究竟过得好与不好,我只知道,在这‘秩序’之下,是我们女子再无活路。”
土榻上的女子犹泣血泪,声声如嘶,仿若林间的鸟儿在垂死前的啼鸣。
但她面上却扬唇一笑,“你不是想知道什么‘行刺实情’吗?好,我来告诉你,我杀了那么多官,不过是为了活下去罢了。”
“一派胡言!”石宽当即怒斥,“纵使从前有万般不好,城中也不至人相食,这就是你要的‘活下去’吗?”
那女子转而怒视石宽,“难道在‘人相食’之前,我们女子就有活路吗?”
“在你说的‘秩序’之下,有多少女婴出生就被抛弃、被溺死,有多少女童被玩弄、被虐杀,有多少妻子被典当、被转卖,又有多少老媪,被自己的亲生儿子丢弃在深山中活活饿死!”
那女子再一冷嗤,“瞧瞧,如今不过是‘人相食’罢了,竟让你们这些男子吓成这样。”
她借着小女孩的搀扶,缓缓地站了起来,一点一点地走近剑刃之下。
利刃分明已经抵上了她的身躯,但她却丝毫不惧,反而笑得愈发张扬,可却声厉似泣,“在这之前,每一年、每一天、每一时辰,我们女子都在被‘吃掉’。”
她猛然转头看向了谢不为,剑刃在此动作间划破了她脖颈上的肌肤,渗出了几滴鲜血,但她却只是抬手轻轻抹去,冷嘲道:
“我不过是让你身边这位大人也如我一般留了几滴血罢了,你就紧张成那样,实在是情深义重啊。”
她话语微顿,再是一笑,“那就只准你们男子之间‘情深义重’,不许我们女子相互扶持吗?”
在谢不为的示意之下,军士们逐渐放下了手中的剑,又让开了距离。
那女子便快步走近了黑衣女子,她的右臂已不能再动,但她还是努力地用双手搀扶起了那黑衣女子,目光里的寒冰也终于稍稍融化。
她用左手拂去了黑衣女子脸上的血渍,瞬息之后,忽然高声痛哭了起来。
可这哭声却在那黑衣女子的一句低声安慰下,又陡然止住了。
她连忙将黑衣女子护在了身后,防备地扫视着屋内众人,最后,目光还是落在了谢不为身上。
“是,那些官员是我杀的,但你若是说,这‘人相食’完全是因我而起,却是彻彻底底的污蔑!”
她讥讽一笑,“我不过是撕下了那块‘遮羞布’,让城中真正的模样露了出来罢了。”
“这世道,早已是‘人相食’。”
“这一切都是我一人做的,你们要杀要剐我也绝无怨言。”她再看向了土榻上已抱成一团的小女孩们,眸中流露出了真切的哀伤,“只是,这些孩子是无辜的。”
又回首看向了身后的黑衣女子,“她也是无辜的。”
她咬紧了唇,泪瞬而落下,正要再启唇,却被黑衣女子摇头止住了。
那黑衣女子的声音有些粗哑,缓缓抬起了手,有些笨拙地为那女子抹去了脸上的泪。
“春娘,不要向他们求饶,我和孩子们,还有姐妹们,都愿意陪你一起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