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为和孟聿秋从厢房出来时,清谈会后的晚宴已经布置了大半。
两人为了不引人注目,还特意隔了一段时间,先后回了席位。
其实,他们二人同时不知去向了这么久,有心人一想就能推测个七八。
但好在,这次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清谈会和荀原身上,也就没有人特意留心谢不为的去向,至多不过是知晓孟聿秋半途离席了许久罢了。
谢不为坐回席位时,仍觉小腹有些微涨,便下意识略垂下眸瞧了瞧。
可这不瞧还没事,一瞧,却让谢不为陡生出了慌乱——他腰间的衣带竟是青绿色的!
他便又忙望向了主席位上的孟聿秋,虽然天色昏暗,烛火也不算明亮,但还是可以一眼就分辨出,孟聿秋现在衣上的腰带是淡黄色的,也正是他的腰带。
谢不为这下完全确定了,他和孟聿秋竟拿错了对方的腰带......
谢不为有些心虚地收回了眼,并不自觉躬了躬身,企图遮住腰间那一抹突兀的青绿色。
几下深呼吸之后,又有些庆幸,起码,淡黄色的腰带配孟聿秋一袭墨绿色长袍还算融洽,不至于让旁人一眼就察觉出什么异样。
至于他自己嘛......反正都在席末了,也不会有人注意他的。
可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在他生出这个念头之时,便有人喊了他,“那谢六郎以为呢?”
谢不为一震,连忙拂袖遮在了腰间,快速眨了眨眼,看向了喊他的那人,发现,竟是卢振的好友琅琊王氏九郎王昆。
可他一来确实不知王昆想问他什么,二来又是明白王昆定然没怀好意,且最重要的是,他并不想引人注意,便扯了扯嘴角,敷衍着说了一句套话,“王九郎说什么都对。”
但这敷衍之意实在太过明显,并不能让王昆满意。
王昆轻嗤一声,阴阳怪气道:“看来是我等之言入不了谢公子的耳啊。”
谢不为抿了抿唇,半敛眼帘,算是默认了此事。
这下倒像是王昆自己将自己噎住了,他便猝然生了怒气,斜乜着眼,对着谢不为好一顿嘲讽,“谢公子确也不必知晓我等之言,毕竟,就以你的才学与名声,定是得不了荀长的青睐的。”
一旁便立刻有人附和道:“是啊,荀长此回乃是第一次有收徒之意,定是会选我辈之中才学最为出众、名声也最为清贵者,就比如王九郎如此的年轻俊彦。”
又故意佯笑,“又怎么可能看上谢六郎这般才学浅薄、名声狼藉之人。”
谢不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王昆他们是在讨论荀原收徒之事。
可是......
还不等谢不为反应,便又有人出言,还是在恭维王昆,“只要被荀长收为弟子,便是大大助益,来年评考之时定能上上,一举为侍中,为舍人,看来王九郎将成我们之中最先有承中书重职者,来日还需王九郎多多照拂了。”
此言罢,周围各家公子便都对王昆举杯,以示庆贺。
而王昆虽得意洋洋地应下了众人的敬酒,但还是知道给自己留一道台阶,便故作谦词,“昆实在鄙陋,不敢承诸君之誉。”
又睨了谢不为一眼,“要我说啊,我辈之中才学卓绝、名望清雅者,还属谢五郎为最。”
最先接话那人便道:“话虽如此,但谢五郎并未赴此次清谈会,想必是无意于此吧。”
王昆眸中精光一闪,又假意惋惜,“谢五郎是有要事缠身,至今还未回朝,倒是正好与荀长失了缘分。”
奉承者立马附和,“缘分二字确也十分关键,不过,谢五郎恐怕也不会在意。”
又暗暗嘲讽谢不为,“毕竟有谢六郎在此,他想必是避之不及啊。”
王昆连连嗤笑,众人也都笑作一团。
谢不为静静地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倒是有些尴尬,不过,不是为自己尴尬,而是为王昆他们尴尬。
他几次想要告诉他们,荀原收徒之事已经内定了他,好让他们不要再吹捧王昆,以免等下王昆会更加下不来台。
但起初是找不到插话的机会,后来,又听得他们奉承王昆的同时还要暗暗拉踩他,便也生了脾气,索性任他们去了,自己则专心看着玉杯金波中映出的斜枝弯月,保持了沉默。
王昆见谢不为这般垂首不语,便更是得意,举起了酒杯对着谢不为道:“谢六郎怎么不与我们同饮,莫不是看不起我们?”
谢不为只觉王昆说话像是蚊蝇嗡鸣,实在不胜其扰,便再不给王昆面子,看也不看王昆,只冷笑了声,“我看王九郎确有过人之处——”
他两指闲闲执起玉杯,将杯中酒往身侧一洒,“那便是,实在有自知之明。”
这下众人皆是一惊,王昆更是震怒,正欲拍案而起,却又刚好有奴仆急匆匆赶来,对着席末众人道:“谢太傅与王中书已至,晚宴这就开席,还望诸位公子安坐。”
这明显是来替谢不为解围的。
谢不为似有所感,立刻抬眸望向了主席位,果真见到孟聿秋正在对他微微颔首,心下一暖,唇弯难抑。
王昆自是注意到了谢不为的视线,顺而望之,便瞧见了孟聿秋,这下更是恼火,却又不得发作,只能紧紧捏住了木案,强自压下怒火。
魏朝席间流行烤肉,并且会有炙人专门侍候,也就是代为烤肉,且通常是食过一轮之后,才能谈事或者对酒。
是故,虽众人皆更为期待荀原收徒之事,但也都要依照礼节安坐稍后。
在此期间,谢不为因着小腹涨坠之感,胃口并不佳,且在那事之后,也不便食荤腥,便只用了孟聿秋遣人送来的素粥水果。
而侍候谢不为的炙人见谢不为并不食烤肉,不知怎的,竟对着烤肉咽了咽口水。
其实这声音并不大,但谢不为还是注意到了,便偏过头来,看向了那炙人。
竟是个只有十余岁的孩童,却已满手厚趼,面色疲惫。
那孩童见谢不为偏头看来,心下一慌,忙“扑通”跪下,刚想求饶,却不想,谢不为竟亲手搀住了他,对着他温言道:“想吃就吃吧。”
那孩童一惊,本想拒绝,但见谢不为面上和善的笑,竟生了几分勇气,战战兢兢地低声问道:“奴......真的能吃吗?”
谢不为将盛着烤肉的银盘移到了那孩童面前,笑道:“反正我也不吃,浪费了也是可惜,若有人要以此问罪,就说是我吩咐的。”
那孩童眼神瞄着烤肉许久,终是抵不住烤肉的香味,端起了银盘就想躲到角落里去吃。
但谢不为却将那孩童轻轻拦了下来,“没关系,就在这里吃吧,不会有人怪罪你的。”
可他这句话落,一直暗暗注意着谢不为的王昆便嗤笑道:“谢六郎不愧是家奴养大的,竟与席上奴仆相惜,倒是感人的很呐。”
谢不为面色陡沉,随即也冷言奉还,“那是因为王九郎眼中只瞧得见‘奴’这一字,所以见谁都是‘奴’,倒是全然忘了君子爱幼之心了。”
这便是讽刺王昆是个小人而非君子了。
王昆岂能听不出,面色涨红,一时竟想不出要如何还嘴,只得恨恨地看着谢不为,暗暗咬牙。
“牛心炙呈上了!”突然有人惊呼道。
这牛心炙也就是烤牛心,是为席上最重的菜肴,且只会上一道,向来是独呈给席间最尊者。
也不出众人所料,在主席上谢翊、孟聿秋、崔浩等人的推辞之下,这道牛心炙果然是呈给了坐在正中的荀原。
但,荀原在接下这道牛心炙后,竟端着银盘站了起来,对着主席几人颔首之后,便往席下去。
众人很快意识到,荀原这是要选定弟子了!
荀原步履平稳,直往席末走去。
众人屏息,看来荀原确实是决定要在世家小辈中选出弟子了,只是不知是看中了琅琊王氏的九郎,还是清河崔氏的七郎,还有范阳卢氏、汝南周氏、荥阳郑氏等世家也都有小辈在场。
这般,倒是齐齐默认了荀原定是不会选谢不为了。
可几乎出乎在场所有人意料的是,荀原竟然在谢不为的席前停了下来。
谢不为立马起了身,对着荀原躬身一礼,声朗似清风,传遍了整个席间,“师父。”
荀原笑着应下,将牛心炙放到了谢不为的案上,再对席上道:“不瞒诸位,老朽前些日子就定下了此子为徒,但实也无名,也不好委屈了他,便厚颜借此次清谈会之名,还请诸位勿怪。”
崔浩一怔,迅速看了谢翊一眼,又很快起身应道:“哪里哪里,是我崔氏之幸,还请荀长莫要怪我准备不周才是。”
之后,又是好一阵你来我往的客套。
众人在反应过来后,不免瞠目结舌。
而王昆显然不仅是震惊,更是震怒,他几乎是双眼冒着火,死死地盯着谢不为。
却又碍于荀原就在谢不为身侧,便只能攥紧双拳,其他什么也做不了。
其余方才吹捧王昆贬低谢不为的人,在震惊之余也都有些惊慌,毕竟,谢不为成了荀原的弟子后,定能在短时间内就跃居高位,且名声也能大为好转。
加之谢不为又向来为谢太傅宠爱,若是谢不为记恨了他们,倒算是白白惹出了祸端。
于是,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席末众人竟开始向谢不为敬酒,话中自是极尽恭维,与先前完全成了两个模样。
但谢不为却只以身体不适回拒,丝毫不在意旁人的态度。
不过,倒是有意独独对着王昆举杯,扬唇一笑,是为“回敬”。
王昆更是几乎要咬碎了牙,却拿谢不为丝毫没有办法。
但突然,王昆注意到了谢不为腰间的一抹青绿,便又立刻恍然。
他此刻脑袋发热,也顾不上什么后果,竟直接指着谢不为腰间的衣带对着众人大声道:
“这不是孟相的衣物吗?怎么在谢六郎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