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暑气正盛,弋阳郡横山之间,草木葱翠。
一行灰裳赭衣之人穿行其中,犹如田蛇土蚯压草潜行,迅速且隐秘。
但当这行人步入山下宽阔之地时,忽一阵风动树摇,为首之人双眼一眯,横光扫去,面色乍变,扬声道:“戒备!”
他身后几十人闻声皆拔刀对外,警惕地看向四周草林之间。
果然,风止之后,草林仍作晃动,再一瞬,众多浅裳之人从林中杀出,未有任何犹豫,挥刀向中间砍去。
这行人也忙做抵抗,可他们虽都是勇猛之辈,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还是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一时间,林间刀光闪烁,喊声震天。
双方的战斗格外激烈,渐有血腥之味弥散在空气之中,令人不免心生畏惧。
这行人慢慢地有些力不从心,且战且退,逐渐被埋伏的杀手逼聚在一起。
就在为首之人替他身后一人用刀挡下致命一击之后,被救那人心有余悸的同时也觉出了几l分不对,一面提刀再挡,一面大声喊道:
“大当家,这些人不对劲!那些世家走狗绝不会如此骁勇!莫不是朝廷精兵跟我们玩阴的?!”
他口中的大当家正是弋阳山匪之首,黄崖寨大当家刘庚,因其双臂巨力,能双手同举两块大石,便有诨称刘二石。
刘二石闻言咬牙,更是握紧了手中之刀,双臂肌肉如山隆起,手背青筋尽显,啐了一声,怒吼道:“管他娘的!杀就是了!”
可即使他们再如何拼死抵挡,也终究被数倍于他们的杀手完全包围住。
眼看就要全军覆没之际,突然,一道身影从林中飞掠而出,手持红缨长枪,如狂风骤雨般杀入战局。
山匪们皆凝眸去看,发现这道身影乃是一身着橙褐劲装的少年。
其面如冠玉,却自有凛冽威势,枪法精妙绝伦,每一扬臂挥枪,都有数名杀手应声倒地。
少年的出现,顿时扭转了战局。
山匪们见状也都重振气势,纷纷跟随在少年身后,再一次突杀重围。
许是在少年的带领下,也许是已到了生死之际,山匪们皆格外勇猛,是有殊死搏斗之势。
杀手们见情况不对,先是转攻为守,再是相顾之后,同时飞腿扬沙,烟尘顿时漫天,山匪们皆下意识闭眼屏息。
当他们再次睁眼之后,发现那些杀手已不见了踪迹,唯有少年手持长枪,立于他们身前。
少年并未离去,而是插枪于地,走近了刘二石,拱手施礼道:
“在下途经此地,发现有恶徒埋伏截杀诸位,忍不住出手,如今恶徒已去,在下也该离开了。”
刘二石见状,心生感激,连忙挽留道:“少侠高义,救我等性命于危难之间,若不嫌弃,请少侠上山一叙,让我等略备薄酒,以表谢意。”
少年只微微一笑,推拒道:“多谢好意,但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家中也有
兄长等候,不便久留,若日后有缘,自会再次相逢,到那时定当痛饮,不醉不归。”
可刘二石却还是没有松口,略略打量少年之后,才发现这少年一身劲装虽衣料材质不俗,但袖口颈沿处已洗到略略泛白,且还有多处用了粗布缝补,心下便大致有了猜想。
他再迈两步更是靠近少年,压低了声,“我见少侠似遇困顿,不妨与我说上一说,此救命之恩,若是不报,我实在日夜难安,就当少侠再行好事,给我一个机会还了少侠的恩情。”
少年闻言一怔,似是没有料到刘二石能看出他如今的境地,旋即垂首敛目,只看着地上长枪,是有难言之隐的模样。
刘二石便知自己是猜对了,顿生惜才之心,又迂回道:
“方才听闻少侠家中还有兄长,少侠既对我等有救命之恩,不说其他,自当要亲自拜会少侠兄长以表谢意,不知可有方便?”
少年听刘二石提及兄长,愣愣地攥紧了拳,再抬眼,眼眶已有泛红,声音也不似方才清爽,而是多了几l分沉闷,“不瞒足下,在下确实有些窘困,本不欲挟恩索报,可......”
他再一叹,“兄长的病怕是不能再耽搁了。”
少年再行拱手,“在下言青,敢问足下尊姓大名。”
这言青正是季慕青在外的化名。
刘二石忙也拱手还礼,“不敢不敢,贱名刘庚,兄弟们给我取了个诨称,叫做刘二石,言少侠若是不嫌弃,唤我二石兄便可。”
季慕青闻言目色一凝,怔怔发问:“刘二石......不是黄崖寨的大当家吗?”
他虽知晓了刘二石的身份,却没有表露出任何畏惧或是厌恶之意。
刘二石登时面露笑意,点头应下,“实在是愧受兄弟们看重,在寨子里成了大当家。”
又道,“言少侠可是嫌弃我等营生了?”
季慕青连忙摆首,“我虽不是此地之人,但也曾听闻三世家的诸多恶行,知晓大当家以及黄崖寨众人皆是为之所迫,且即使成了世人眼中的山匪,却也是盗亦有道,绝不侵扰普通人家,只报世家之仇而已,我自有钦佩之意。”
刘二石闻言面上笑意更多了几l分真心,似有感叹,“言少侠年纪虽小,却不仅武艺高强,还颇通人情事理,真当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又赶忙问道:“不知言少侠的兄长生了什么病,寨中也有兄弟精通医药,应当可以为言少侠的兄长瞧上一瞧。”
季慕青闻言一叹,面上悲色又显,“倒也不是什么急症,只是此事说来话长......”
刘二石即刻接上,“还请言少侠带路,领我去拜会言少侠的兄长,这其中之事,在路上细说便可。”
再转头吩咐身侧之人,“虎子你先带受伤的兄弟上山回寨疗伤,我与这言少侠去去就回。”
这被刘二石称作虎子的人,也正是刚刚察觉出杀手不对劲的人。
他没有立马答应,而是略显犹疑,却顾忌着面前的季慕青,终
是没有多说(),只道:大哥?()_[((),我跟你一道去吧,让他们自己回寨就是。”
刘二石本不答应,但见虎子暗暗瞥了瞥季慕青,再对他使了使眼色,顿时明白虎子这是对季慕青起了疑心,略加思忖之后,再对季慕青道:
“那就我与虎子两人前去叨扰言少侠兄长了,不知方不方便?”
季慕青自不会拒绝,拔出长枪,垂在身侧,便领着刘二石和虎子往反方向走去,还在路上与他二人道明了“身世”。
“我与兄长本是邻郡之人,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但家中还算是略有家底,父母是以商贩为业,供我兄长读书,让我习武。”
季慕青面容黯淡,声色沉沉,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若是谢不为在此,定会觉得季慕青的演技当真是大为长进,是个当演员的好苗子。
“但谁能料到,父母却不甚得罪了豪门。”
他说到此,已是声有愤恨,嗓音几l度哽咽,“那豪门公子逼死我父母、夺走我家钱资不说,还觊觎我兄长颜色,想要我兄长当他的......”
他像是说不出口那两个字,忙住了嘴,稍有停顿,再出言时,语调稍显平静,却仍有悲怆之感,“我便带着兄长逃离本郡,四求生路。”
他苦笑了两声,“其实凭我一身蛮力,保我和兄长穿衣果腹本是不愁,但兄长自小体弱孱虚,每月都要专门用药温补,不然,便会逐渐消瘦,危及寿岁。
可那些药材却实在金贵,我便是没日没夜地找活苦干,也很难买得起那些药,眼见着这个月实在再无钱资购药,又听说弋阳多山多药,只好带着兄长来此碰碰运气,看看我能不能自己采到那些药。”
再似释然,“也是如此,我才能在山林中碰见大当家。”
刘二石听完季慕青这番陈情之言,乃是真心实意生了怜惜之心,拍了拍季慕青的肩膀,许诺道:
“言少侠放心,寨中虽也不是富贵地,但只要不是什么皇帝才能用得起的药材,兄弟们定能帮言少侠找来。”
季慕青顿住了脚步,是一脸的不敢置信,另有感激之意,“二石兄是愿意出手相助了?”
刘二石笑着摆手,“诶,是我为报言少侠救命之恩应当做的。”
语顿扫了一眼跟在身后的虎子,见他没有阻拦之意,便再道,“我听言少侠现下还是难有安身之地,不如带着兄长与我一同回黄崖寨?这不仅是为了报答言少侠的救命之恩,还是我见言少侠武艺实在高强,便生了招揽之心,若是言少侠也愿为寨中出力,黄崖寨定大有前途!”
季慕青面上惊诧,愣了片刻,忙问道:“二石兄当真愿意为我和兄长提供安身之所吗?”
刘二石连连颔首,“自然做不得假,只要言少侠不嫌弃寨中简陋,我等自当欢迎。”
季慕青本想直接应下,但刚好到了一处破茅屋前,便略作犹豫,带着刘二石和虎子停在了门前。
“我自是肯追随二石兄有所作为,但我兄长的情况有些...
() ...复杂,若是入了寨,不知会不会给二石兄惹来麻烦。”
刘二石便生了好奇,“怎会有麻烦?”
季慕青这下只摇头不语,在推门之前才似有叮嘱,“还请二石兄和这位虎子兄待会儿见到我兄长不要太过惊愕,也不要一直盯着他看,他如今正是自疚时候,若是旁人眼光停留得久了一些,他便会伤心难过,觉得是他拖累了我。”
这番话不仅让刘二石觉得奇怪,就连更有戒备之心的虎子也生了探究之心。
但等到他们跟随季慕青入内,看到正坐在窗边的那道身影时,便完全明白了季慕青方才为何有此叮嘱了。
破茅屋自然不只有外面破,里头更是简陋,说一句家徒四壁并不为过,除了一些满是药味的破碗破罐外,便只有一个塌陷了一角的土榻,让人见之便不欲入内。
可这破陋之处,竟藏有人间难得的美景。
坐在土榻一角正对破窗的身影,虽是肉眼可见的身姿单薄,但仅是露出的一边侧脸,便有倾城之姿。
那人红衫旧损,面色苍白,可在斜照入窗的日光之下,眉眼如洒金箔,眸瞳便似宝石闪闪,鼻尖小巧,唇珠泛白却又不失莹润,颌尖是恰到好处的收束,轮廓流畅俊秀,美得不似凡尘之人,就连画中人也未必能比他更加完美。
突然,一道背影挡在了刘二石和虎子的视线之前,才让他二人回神,记起了季慕青方才的叮嘱。
刘二石心中暗念道,如此美人,放在世家豪门之中乃是天赐宝物,可若是在平常人家,变成了怀璧之罪,会引得众多别有用心者觊觎,甚至因此引来无端的灾祸。
又念及季慕青所说的“身世”,便不免叹息,原是这灾祸已至,才使得他们兄弟二人沦落至此。
“阿青......他们是?”美人出言,声音虽低虚,但如山泉潺潺,十分悦耳,好似驱散了室内些许的闷热,令人耳目一清。
这美人自然是与季慕青一道出来想办法混进山匪之中的谢不为。
季慕青忙走到谢不为身边,先是对谢不为眨了眨眼,再沉声回道:
“他们是,黄崖寨的大当家和兄弟。”
谢不为佯装畏惧,声音颤抖,“阿青,你是不是得罪他们了。”
季慕青也顺势安抚,“没有,是我为你采药的时候刚好救了他们,他们便说可以帮我们。”
谢不为却是故作质疑,“怎会有如此恰好的事,你是不是在诓骗我?”
季慕青似是没有办法,回身对刘二石道:“二石兄,劳烦你跟我兄长说一说了。”
他又苦笑,“我兄长他......唉。”
刘二石在回神之后便一直谨记季慕青的叮嘱,即使要目视谢不为,但视线是十分克制的,像是完全没有觉察到谢不为出众的美貌。
“言少侠并未说谎,正是言少侠慷慨相助,才解了我等弟兄的性命危难,为报答言少侠的救命之恩,我便想邀言少侠与言......公子一同入寨,是能为二位提
供一隅可以安身之处(),也是能借言少侠之才壮大山寨。
谢不为再是装作怔愣€()_[((),半晌之后,才又问季慕青,“都是真的吗?”
季慕青颔首,但并未应声,只走到刘二石身侧,压低声道:“二石兄不会为难吗?”
刘二石知晓季慕青所说的为难便是指谢不为的美貌之事,他与虎子对视一眼,才点了点头,也同样压低声道:
“寨中兄弟不似那些豪门公子喜好男风,且多已有家室,言少侠大可放心。”
顿,再有许诺,“若是真有人生了贼心,言少侠也不必留情,可告知与我,也可自行处置,在黄崖寨,没人能为难言少侠和言公子。”
季慕青眼中感激之意更甚,拱手再礼,“那就谢过二石兄了,二石兄也别再少侠少侠的唤我了,与我兄长一样喊我阿青就是。”
刘二石知晓季慕青这是完全答应的意思,便也不再客气,颔首道:
“阿青,那便带着你的兄长跟随我们回寨吧。”
黄崖寨正处横山半山腰处,地势是整个弋阳郡中最为易守难攻之处,只要守住了山口,其余地方便都是断崖峭壁,除了飞鸟长猿,便再无生灵可近。
也是因此,弋阳郡郡兵才拿黄崖寨没有办法。
而寨中人数也有不少,包括老弱妇孺在内,是有近五百人,大概是一个较大村子的规模。
其中,大约有三百多青壮男丁,是为黄崖寨主要实力。
当谢不为和季慕青从刘二石口中大略打探出这个数字时,都不免暗暗叹息,这寨中人越多,便说明弋阳三世家之祸越是不小。
等到了黄崖寨,天已昏黑,刘二石先让谢不为和季慕青在寨中正堂外等候,再自行招来了寨中主要人员,一番交代之后,才让他二人入内。
刘二石先目视季慕青,“这位便是救了我和兄弟性命的言少侠言青。”目光再略略扫过谢不为,“而这位,是言少侠的兄长。”
堂内众人都只看向季慕青应声表示知晓。
刘二石又走到一个面有满须的男子身边,“他是寨中二当家王迁,我们都叫他王须子。”
再走到季慕青和谢不为见过的虎子身边,“虎子是寨中三当家,跟我是同宗,全名叫刘虎。”
这般依次介绍完堂内众人的姓名和在寨中的职位,才对谢不为和季慕青道:
“有事你可来寻我,也可来寻须子和虎子。”
季慕青便拱手对堂内众人见礼,“诸位唤我阿青便是,日后还需诸位多为关照了。”
众人也都纷纷还礼。
如此正式见面之后,谢不为和季慕青加入黄崖寨之事便算彻底定下了。
刘二石本想亲自安排谢不为和季慕青在山寨内的住处,却不想刘虎竟主动揽下了此事。
不过,在刘虎领着谢不为和季慕青到了一间空房之后,他还叫来了一个身上略有药味的人,应当是寨中的大夫。
他指着谢不为道:“你替他瞧瞧,再为他
() 开个方子(),要是什么药缺了少了?()_[((),也好今天就告诉我,我派人去找来。”
这话明面上是在关心谢不为,但谢不为和季慕青都清楚,这刘虎才是寨中戒备之心最多的人,叫大夫过来也不过是想看看他们有没有说谎。
那大夫为谢不为诊脉过后,也不讳言,直接对着刘虎道:
“他的脉象确实是体弱孱虚之症,且近来多有奔波,又正值炎日时候,身子便受不住了,需得多用补药温养。”
这与谢不为和季慕青所说的恰好一一对上了,刘虎才舒了略皱的眉毛,再对谢不为和季慕青一笑,“我明日便让手下弟兄将药送来,你们先在此处好好休息吧。”
说罢,便带着大夫一道走了。
谢不为和季慕青在目送刘虎离开之后,又刻意观察了一下这间屋子的四周环境,见并没有可以藏人偷探之处,才稍有放心。
两人坐到了床榻上,先是季慕青松了一口气,低声道:
“消息确实不假,这刘二石当真是颇有义气之辈,也十分知恩图报,但倒是没有提及那个刘虎竟是如此警惕。”
谢不为并不意外,“这刘二石既然能在弋阳三世家手下保下黄崖寨,还能逼得他们不得不向外求援,便说明他并非只是有勇无谋,即使他自己有时顾及不到,也会安排这类人充当他的副手来提醒自己。况且,我听他言辞,应当也是读过书的,我们不能只将他当成寻常武夫。”
顿,他凝着屋内暗淡的烛火,“我倒是觉得,这刘虎之意,未必不是刘二石之意。”
季慕青神色稍凛,“那也就是说,刘二石本人其实也对我们稍有戒心?”
谢不为颔首,“没错,方才他安排我们去和寨中人见面,所有都介绍妥当了,却唯独没有说对你的安排。
若是他当真是如他话里所说的对你如此器重,其实在我们没有入堂之前,就应该和那些人商定好对你的安排了。可他只是借刘虎之口告诉我们,让我们暂时只在寨内休养,便是有观察之意。”
季慕青眉头一动,“那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办?总不能只在这里等刘二石观察到满意吧。”
谢不为虽面色也不轻松,但心中已有了初步的想法,移目看向季慕青,“你放心,现在最急的不该是我们。”
季慕青稍忖过后,沉吟道:“你是说弋阳三世家?”
谢不为点了点头,侧身躺了下去,稍稍舒叹道:“没错,等再过两日,他们得不到我好转的消息,定然会两头焦急,既害怕我们还有我大哥二哥来的目的不是山匪,而是他们,又害怕黄崖寨在得知朝廷精兵到来之后会有激烈举动。
到那时,他们多半会有动作,是为先下手为强,我们只要安心等着便好。”
季慕青颔首,但又想起了什么,“那内奸......究竟会是谁呢?”
谢不为两眉一颦,“弋阳三世家既然能对我叔父如此言之凿凿,便说明他们安排在黄崖寨里的内奸并非是无名小卒,起码是能左右刘二石意见的人,那多半就是在今日堂中众人中了。”
说到此,谢不为心中其实也有忧虑,“若是想揪出这个人,那只等着便不够,还得另有动作才能逼他露出端倪。”
季慕青没有再出声,他知道谢不为是在思考下一步的动作。
“啪”一下,是灯花轻炸的声音。
而也是在此时,谢不为双眼一亮,下意识握住了季慕青的手,“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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