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气走季慕青之后,谢不为面上的笑意也即刻如水入平湖般消失不见。
他复坐案前,拿起适才未看完的公文准备沉心处理,但竟是越想按下此事,胸中怒火便燃得越烈,纸卷上的字现下是一个都看不下去,他便干脆去向赵克告了假,再往东宫去——
他定要萧照临今日便将这个季慕青调走!
可不曾想,恰恰是今日,萧照临下朝之后并未回东宫,而是在外处理公务,倒是让他扑了个空。
他一口气便硬生生堵在了嗓子眼,却也无法,就准备再回郡府,但彼时殿中内侍却建议他留在东宫等候,说不定萧照临不时便能回来。
他闻后本有些犹豫,但耐不住内侍一再劝言,及想起回郡府后便又要见到那个惹人厌的季慕青,终是应了下来。
内侍有些喜不自禁,不仅为谢不为燃炉点茶,还担心谢不为等得无聊,竟主动与谢不为攀谈,聊了些坊间趣闻。
谢不为虽仍是有些不解东宫里的这些内侍为何会对他如此殷勤,但总归是出于一番好意,他也一概接受,再闻那些坊间趣闻,倒是真真切切觉得有意思,遂面上沉色不再,笑意又显。
那内侍见谢不为态度十分亲和,便也愈发胆大,竟开始说起了世家子弟中的趣事*。
“若论多情风流,必是陈留阮氏三郎为先,这阮三郎平生最爱貌美女子,多纳姬妾,且皆善待,并无厚薄之分。一日他与世家子游于南郊山水间,忽觉风急身寒,便教侍从回府去取遮风外袍来。侍从回府将此事一说,那些姬妾竟都遣各自身边婢女去为阮三郎送外袍,据说共有十八件之多,那阮三郎看着这么多外袍便傻了眼,觉得无论穿哪件外袍都会让其他姬妾伤心,最后竟一件也不敢穿,强忍寒意而归。”
谢不为倒是第一次听说别的世家子的趣闻,也因确实好笑,听完便不自觉地笑出了声,这下心中怒火当真没了踪迹,甚至还欲再问那内侍更多趣事。
却不想,那内侍的眼睛滴溜溜地一转,反倒问谢不为,“若是谢公子也遇这般之事,不知会作何选择啊?”
谢不为一愣,但也并不介意内侍之问,旋即答道:“我享不了阮三郎那般齐人之福,遇不到这种事。”
内侍却摆首,“虽不至十多位貌美姬妾,但一妻与三四妾室是为常事,谢公子这般该如何选呀?”
谢不为本想回答他大概不会娶妻,更不可能纳妾,但看那内侍口风,是定要问出个答案不罢休,便也不再否认,垂眸略思,再道:
“应当会与那位阮三郎差不多,既然皆有情,那确实不好厚此薄彼,不过,若只是四五位夫人的话,外袍而已,又不是冬日复衣,那便索性都穿上好了,反正山间也确实挺冷的。”
内侍闻后乐不可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谢公子原也是多情之人啊。”
但又似想到了什么,忍住了笑,再问谢不为,“就算都穿上,但哪件在里哪件在外也可看出谢公子偏爱,谢公子可别想蒙混过去
。”
谢不为暗嘶一声,本想说他这还没什么“夫人”“妾室”呢,又如何选出偏爱,但话都聊到此处了,也不好半途而废扫了那内侍的兴,便随口回道:
“那总有先来后到吧,就按顺序来,实在不行,一路上也可穿一件再脱了换一件,反正最后都是穿过了,总不能再挑出毛病吧。”
内侍顿有“拜服”之意,“还是谢公子想得周全。”说完,便又开始与谢不为说起其他趣事。
这般不知不觉,殿内渐暗,是日已西斜。
不过好在此时,萧照临终是一身风尘地赶了回来,但殿中谢不为却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还在与那内侍笑语连连。
直到萧照临身边内侍重咳了一声嗓,谢不为才往殿门处望去。
此时斜照的夕阳正穿殿而过,与谢不为偏过的脸撞了个正着。
暖色的光线洒金一般照入了谢不为的眸中,清澈的眼波顿时浮金粼粼,又不禁长睫半垂,想要遮去这直照光线,微动间却更是眸光潋滟,垂眼生情。
而一身玄金外袍的萧照临却是背光而站,如披光晕,眉宇生辉,就连那一身风尘都在此刻尽数化去,似飞舞于光束之间。
就在谢不为彻底反应过来准备起身向萧照临行礼之时,萧照临也从谢不为的笑靥中回过神来,略微抬手,右手小指上的银戒折射出点点夕光,“不必了,坐着吧。”
又对身边内侍,似颇有些烦恼,低声道:“怎么昨日见了今日还要见,这也......太黏人了吧。”
那内侍忙俯身陪笑,亦是低声,“谢公子自是想时时刻刻都缠着殿下才好,殿下多多体谅吧,若是实在招架不住,奴便吩咐他们不再放谢公子进来就是。”
萧照临忽握拳于唇前,轻咳一声,“谁说孤招架不住了?”又觉不妥,再咳一声,“孤是说,说不定哪回是真有要事在身,如此岂不耽误了?”
那内侍忙点头,“是是,还是殿下考虑周到。”
谢不为倒是看见了这主仆二人说话的模样,但因着两人说话声音实在小,他也没倾耳去听的意思,便真一句也没听见,只觉他身旁的内侍看他的眼神更为灼热了些。
谢不为又觉这殿内气氛有变,忙扬声道:“我是有事来寻殿下。”
不知为何,等他说完此句,萧照临的面色竟有些不好看了起来,但也只是一瞬,便恢复如常,再阔步走到了殿内正中,端身坐下,带着黑色手套的指节敲了敲案,殿内内侍便皆退下。
眉头微蹙道:“你有何事?”
谢不为刚想直说他与季慕青的不和,但又念及萧照临与季慕青似乎关系匪浅,便委婉了措辞,“季小将军素来不喜见我,殿下这般安排,怕是会让季小将军为难。”
萧照临眉间稍缓,“无妨,孤已与他说清了此事之要紧,他不会为难。”
谢不为暗暗咬了咬牙,但仍是委婉道:“可即使季小将军看在殿下的面子上不会为难,但总归是看我不顺,怕是会耽误事情进展。”
萧照临又为季慕青说了好话,“阿青他性子便是如此,平常看谁都不顺眼,但心中是知晓事情的轻重缓急,并不会意气用事,你且放心。”
谢不为听萧照临竟为季慕青说好话,不知为何,心中不忿又起,嘴角下耷,轻哼了一声,再顾不上委婉。
“可我也看他不顺眼,他若是一直在我身边,我怕是都没心思做事了,还请殿下收回成命,将他调走吧。”
这番话不仅不委婉,甚至可称几分任性,只因个人喜好,便要求领导将空降的同事调走,确实有些理亏。
更何况,他又不是什么关系户,反倒那个季慕青是关系户,他何来立场与底气如此要求?
谢不为说出口便意识到了这点,又想说些什么找补,但不曾想,萧照临虽闻言拧眉,可说出的话却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真以为孤会事事都迁就你?”再顿,似有劝诫之意,“且不说孤对你还未生他意,一切只不过是你单方面主动,即使有朝一日......咳,你也不可恃宠生娇。”
啊?
他怎么又听不懂萧照临在说什么了?什么迁就什么恃宠生娇?
谢不为感觉是不是因自己在这里坐了太久了,怎么脑子都有些晕晕的,反应都迟钝了。
但就在他快要思考捕捉到萧照临语中之意时,萧照临竟又开了口。
是萧照临见谢不为下耷的唇角并未扬起,暗叹一声,自认已有些不耐烦,但面上却十分缓和,甚至眉头都舒展,竟有几分抿嘴忍笑之意,“孤派阿青帮你自有孤的道理,阿青虽性子有些急躁,但武艺高强,遇事不慌,不仅可以帮你,还能在任何场合都时刻跟在你身边保护你的安危。”
语有一顿,面上表情皆敛,语气郑重,“另外,你应是知晓阿青的身份,有他在你身旁,旁人没那么敢轻易动你。”
谢不为便只好放弃思考适才萧照临所说的奇奇怪怪的话,而是顺着萧照临最后一句暗暗思忖。
季慕青虽说是皇帝向镇北将军季铎要来的“质子”,但也正是因其如此特殊的身份,也是因顾忌着季铎手中的北府军权,季慕青反而在京中地位关键,众人皆不敢得罪。
倒真如萧照临所说,有季慕青在,旁人顾忌着季慕青的特殊身份,确实是不敢轻易对他下手。
至少,不会再出现东阳长公主那般敢直接在城门截杀他的事。
谢不为想通了此中关窍,心态倒有了一番变化。
反正他与季慕青不过是因大报恩寺之事暂时聚在一起,而且季慕青还很有用处,不如就将季慕青好好利用起来,任那季慕青再嚣张,到最后还不是要听他的安排?
谢不为这般想着想着,又不免暗笑。
萧照临的目光拂过了谢不为的眼底,见其中已有笑意,亦是不自觉微扬了唇,但轻咳一声,是在提醒谢不为回神。
谢不为果然反应过来,对着萧照临微微俯身,“我现在懂了殿下如此安排的好意,定不会辜负。”
说罢,便准备告辞,可再抬眼,却发觉,不知何时内侍又已入殿,纷纷在点烛火,再回首向殿外看去,已是天色浸黑。
怎么就天黑了?那宫门岂不是......
“宫门确已落钥。”许是他回头向外看天色的意图太过明显,萧照临竟抢先一步告诉了他答案。
谢不为顿觉难办,宫门既然关上,便是不到四更不会再开,那他今晚要怎么办。
“谢公子不如今夜留宿东宫?”一燃灯内侍突然出声,可话里虽是在说谢不为,但却是对着萧照临俯身。
但萧照临却不答,甚至还垂下了眼,似在回避这个问题。
谢不为眼波回旋于燃灯内侍与萧照临之间,淡叹了口气,也对着萧照临微微俯身,但言语却没有那么严肃,“不知殿下可否收留我一晚。”
语出,殿内三两内侍竟窃窃偷笑起来。
萧照临这才复抬眸,略挑半眉,“这便是谢主簿求人的态度吗?”
谢不为不懂这萧照临明明方才还一副好说话的模样,怎么现在又开始难伺候起来了。
他一壁暗念不管古今,“打工人”都不容易,一壁缓缓站起了身,轻移了两步,走到了萧照临身边,再又展袖坐下。
垂了垂眼,酝酿出了“真挚”情感,再抬眼帘,眸中映着殿内众多烛火,竟如繁星入眼,格外闪亮。
他试探性地拽住了萧照临玄金色的衣角,瞬了瞬目,婉声道:
“殿下收留我一晚好不好。”!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