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怀君,你是个君子,亦是个无趣之人。”
孟聿秋为数不多的好友曾如此当面评价他。
他也深以为然。
在公务案牍之外,他的生活实在乏善可陈。
诗歌、辞赋、花鸟、鱼虫还有最为枯燥繁杂的礼仪,便是他在难得的闲暇中用以消磨时光的全部。
如此,就连他的长姊幼弟,也不愿与他多有相处。
多年前,曾有下官向他进献了一只血雀,其羽毛似正烈烈燃烧着的火焰、又似天边朝灿耀眼的云霞,在那一瞬间便点亮了他灰暗的眼眸。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收下了来自下官的进献。
但血雀被关在金玉制成的笼子里,即使所用所食皆是世上最好的东西,亦有奴仆在旁日夜侍候,却仍时常仰天悲啼。
逐渐的,它的羽毛开始暗淡,它的躯体开始消瘦,待他再次从凤池台归来时,已完全看不出血雀原本的绚烂模样。
侍候血雀的奴仆连连请罪。
他只沉默地看着笼中已奄奄一息的血雀看了许久,突然开口问道:“若是放它离去,它可否活下去?”
奴仆不敢断言,但还是道血雀本就是生于长于山野中的禽鸟,若是回归山林,大概还是可以稍延寿岁的。
他便不再犹豫,令奴仆去往山林放归血雀。
可是,在奴仆领命携笼离去之时,他又突兀地问道:“那它,会记得我吗?”
奴仆面露难色,有些支吾,但还是劝慰道:“如此禽鸟宁死悲啼也不愿被拘于人间笼中,想必是极有灵性的,主君心善,将它归于山野,它定会记得主君的恩情。”
他只笑笑,便让他们离去了。
不知为何,后来,他埋首于繁重案牍时,偶尔也会忆起那只血雀。
不过,论血雀是否记得他,自然只是笑谈。
但在今时今日,他看着从长廊一头向他奔来的谢不为,其一身红衣被打湿,垂沉坠下,满头青丝也缭乱地贴在面颊肩上,竟像是看到了那只血雀,似是在外面淋湿翅膀后,才狼狈又疾疾地撞到他的怀中,以求庇护。
他不自觉略微抬起了一臂,稳稳地接住了谢不为。
不过,怀中的温暖并没有停留多久,谢不为便如流云一般攀着他的手臂躲到了他身后,他能感觉到谢不为奔跑后的喘息以及淋雨受冷后不自觉地颤抖。
有些不合时宜的,他竟觉得这像是血雀在得到庇护之后,正安心地抖擞着清理自己华美的羽毛。
谢不为紧紧环住了孟聿秋的一臂,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藏在了孟聿秋的身后。
在听到季慕青也停在孟聿秋身前时,没有感觉到孟聿秋的想要抽身的意思,便有些有恃无恐,又从孟聿秋身后探出半面来,对着季慕青眨了眨眼,清眸之中不染半点尘埃,装作十分无辜的样子。
“季小将军,我哪里得罪你了,为何要追我?”
季慕青见谢不为如此惺惺作态的可怜模样,更是气极,也顾不上挡在中间的孟聿秋,便想直接绕到孟聿秋身后去抓谢不为,却不想竟被孟聿秋抬手拦住了去路。
“季小将军若是信得过我,不如将事情说清楚,我也能给你们提个意见。”竟是一副要为他们俩断案的意思。
谢不为虽不知孟聿秋为何愿意帮他,但也乐得见此,便急忙连连点头,半是附和半是恭维,“是呀是呀,你倒是说清楚我哪里得罪你了呀,怀君舅舅最是公正了,他不会偏袒我的。”
但在话落之时,又故意对着季慕青做了个鬼脸,便是料定季慕青不会将上回的事当外人的面提起。
季慕青果然语塞,怎么样都开不了口,气到面色铁青,也只能恨恨地盯着躲在孟聿秋身后的谢不为,切了切后槽牙,勉强挑出个刺,“你怎么脸皮这么厚,孟相何时是你舅舅了?”
虽然孟聿秋的姐姐嫁给了谢不为的堂叔,若是非要论个亲戚关系,孟聿秋确实算得上是谢不为的姻亲舅舅,但一是如此关系已是疏远,二是这般姻亲在世家之间实在是又多又乱,连辈分都论不清。
故除直系姻亲外,时人并无习惯攀姻亲亲戚,且这般攀扯关系的,还会被世人所轻。
季慕青便是此意。
但谢不为在孟聿秋面前连睁眼扯谎说自己失忆都做得出来,哪里还会在意孟聿秋到底愿不愿意被他攀这层姻亲关系。
对付要皮要脸的,自然是没皮没脸最舒服。
是故,他不仅不自省,还更是抱紧了孟聿秋的手臂,甚至还把脸贴在了孟聿秋的背上,感受着从孟聿秋身上传来的舒适温度,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但不忘继续装无辜,软声道:“孟相就是我的怀君舅舅。”
又觉得有些不过瘾,长睫快速扑簌着,略有挑衅之意,“怎么,季小将军羡慕了?不如回去找你自己的舅舅吧。”
季慕青闻言胸膛起伏剧甚,双拳也攥紧,身体更是前倾似是蓄势待发想要捉住谢不为教训。
但在此时,孟聿秋又开了口,语中竟有了明显的回护之意,“季小将军既说不上来与六郎有何恩怨牵扯,不若到此为止,天色不早了,需得赶快离宫。”
季慕青冷哼一声,连礼仪都不顾,只瞪了一眼仍是躲在孟聿秋身后的谢不为,暗暗做了个口型,“下次。”
便立刻转身往东宫方向去了。
见季慕青走远,谢不为这才撒了手,又捋了捋两鬓碎发,再退了几步,对着孟聿秋微微躬身道礼,“谢过孟相替我解围。”
孟聿秋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被谢不为攥皱的衣袖,淡笑似谑:“不是怀君舅舅吗?”
谢不为微怔,但很快反应过来,抬眸凝着孟聿秋的眼,十分上道,卖了个乖,“那就谢过怀君舅舅了。”
语毕再辞,“阿北还在宫门外等我,怕已是等了着急,我便不与怀君舅舅同行了,先行一步。”
孟聿秋再未多言,只略颔首。
但在谢不为转身之时,又道:“提前向六郎贺喜,太子殿下已为你安排好了官职。”
谢不为双眼一亮,但未回头,“那就承了怀君舅舅的贺言。”
抬脚更是轻快了些。
*
含章殿内。
在萧神爱离开之后,萧照临独身入殿。
外面的天光已昏暗,但殿内并未燃烛,地上的狼藉也未收拾,便更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沉重之感。
萧照临站在织机之前,对着正支肘阖眼休憩的袁大家轻轻道了个礼。
袁大家阖眼未睁,只冷笑一声,“老媪岂敢受太子殿下的礼。”
萧照临跪坐了下来,声音如天光般渐渐低沉,“还请袁大家保重身体,莫要生我的气。”
袁大家陡然睁眼,拿起手边的木梭就往萧照临的方向一掷。
在“嘭”的一声木梭落地后,就像是冰面被打破,原本的暗涌即刻化为惊涛骇浪,“你还知道我会生气?”
一道温热的液体从萧照临的额角缓缓滑落,血腥味瞬间弥散在沉重的空气之中——是方才的木梭正中了萧照临的额头。
但萧照临的身形却从始至终都不曾有丝毫移动,就像是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就连他的语调都与刚刚一模一样。
只不过,内容却有些没头没尾,“可是明珠她不愿意。”
袁大家一愣,就像是骇浪凝滞在了半空,瞬间之后又无力地落了下去,她沉默许久,苦笑着叹道:“是啊,她不愿意。”
一顿,最后几个字轻到没有声音,“我,也不愿意。”
血液已滑落至萧照临的唇角,铁锈般的味道在他的口中漫延,他以舌尖压住了这道血,只保持了沉默。
袁大家没有看向萧照临,低声絮絮,似是在自言自语,但越说,语调便越激动,“阿姊收养你,是怜惜你生母身份低微又无辜枉死,你又尚在襁褓,是一颗仁爱之心,但在皇帝看来,却是汝南袁氏的祸心!”
到最后,她再次指责萧照临,“你害得阿姊不够,害得汝南袁氏不够,现在还要害明珠!”
萧照临终于肯为自己辩解,“我没有!我只是不想让那颍川庾氏太过得意。”
袁大家冷笑连连,“你以为你对付的是庾妃是豫王是新安王是颍川庾氏吗,你对付的是皇帝!他颍川庾氏凭什么敢在乐游苑设奸人,凭什么敢让陈郡殷氏公然挑衅谢氏冒犯明珠,又凭什么敢连同殷氏侵占北府军权,这一桩桩一件件你以为都是谁的意思!”
萧照临又是沉默,只是袖中的手攥得愈发紧,就连指节都发白。
袁大家的目光似是化成了一道利刃,就这么逼视着萧照临。
萧照临顶着这道目光,良久后,终是松了手,语叹似妥协,“那袁大家要我怎么办。”
袁大家收回了眼,笑讽道:“去认错,去让皇帝知道你还是他的好儿子,殷氏或许还能得到敲打,不至于让旁人看了笑话。”
又嗤:“你以为有国师在,你的太子之位就一定稳固?还是以为季家幼子向着你,季家军权就会向着你,就能向着你,北府军就会为你所用?”
她重重一拍织机木梁,发出沉闷的声响,“没有汝南袁氏,你以为你还能好好地住在你那东宫?!”
萧照临面对这声声诘问,不再有任何应答,只挺身站了起来,对着袁大家一拜,“我知道了。”
说罢,便离开了含章殿。
在殿外,萧照临身边的内侍一看到萧照临的身影便提灯疾疾迎了上去,刚想开口问什么,却看到了萧照临面上的血痕,顿时哽咽,欲抬手擦去,又不敢妄动,只道:“殿下,我们先去太医署看看吧。”
萧照临恍若未觉,推开了内侍,缄默地大步向紫光殿走着。
内侍连忙追了上去,又带着哭腔劝道:“那不如先回东宫,奴给殿下清洗清洗,才好去见陛下呀。”
萧照临蓦地停了下来,回首顾内侍,掀唇一笑,那道血痕在灯火的映照之下宛若海棠花瓣堆卷起来的装饰,竟衬得萧照临的脸更艳三分,“你要是将它洗了,我还怎么去见陛下?”
内侍陡然明白了什么,语出踟蹰,“袁大家这是......”
萧照临复又前行,笑意愈冷,“她最擅揣度人心,这是她给我的指点。”
内侍顿时不敢再言,只慌乱地提起另事,“不过这回,庾氏可是气疯了,听说福康殿内瓷器都换了好几次呢,大家都在谈论公主和谢家六郎,反倒是无人在意这好不容易轮到庾氏主持的曲水流觞。”
萧照临低叹道:“但我并不想牵连明珠。”
内侍宽慰道:“谁也没想到那庾氏竟狗急跳墙至此,但总归是祸福相依,殿下放宽心,公主有皇后保佑,也有殿下细心照拂,总会逢凶化吉的。”
顿了顿,又补道,“这回,不就是有谢家六郎救了公主吗?”
萧照临倏地驻足,刚好便是停在了他与谢不为相见的台榭之前。
他低声轻念,似是在回忆什么:“谢家六郎,谢——不为。”
他此时的声音比起往常竟显得格外轻缓,让跟在身后的内侍暗自一惊,略忖之后试探地问道:“可是要奴替殿下去准备点东西赏给谢家六郎?”
萧照临却摆首,斜乜了一眼内侍,面容有些古怪,“不必了,他想要的东西......”
又一顿,半垂眼眸,再次轻转指上银戒,语出颇有烦恼之意,“你准备不了。”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