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四十分。
教学楼里《卡农》的四声长调下课铃准时响起,除却传来喧闹声的教室走廊,办公室里也是一阵阵松口气的动静。
“快快快,李老师,趁着周主任还没突然抓人开会,我们先去刚说好的那家餐厅——”
“什么餐厅?是群里刚发的那个定位吗?这个餐厅好耳熟,早上上新闻就这家吧,你们还敢去啊?”
站在饮水机旁的男老师吴理陡然接话,让收拾着东西的几个女老师动作一顿,目光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无语。
他自觉幽默,“哈哈”笑了两声,目光转向角落窗边的位置,声音很高地问道,“不过那新闻也只是说附近道路发生的事故,既然是办公室聚餐,肯定人多才热闹啊,舒老师要不要一起啊?”
被点到名的人目光才从红砖墙外灰蒙蒙一线的天色上收回。
无意识地梳理伞页的动作停了下来。
精心打理过、有些弧度的松散黑发下,那双浅褐色的瞳孔因这陡然成为话题焦点而放大。
不论是女同事们顺势礼貌看来的视线,还是男同事那过于热切的目光,都让她攥着黑色折叠伞的指尖不由攥紧。
薄薄的汗意浸出。
愈是紧张,她的神色就愈发冷峻,连唇都轻轻抿成一线。
最终眼帘微垂,盯着自己熄灭的手机屏幕,轻声道,“不好意思,我有约了。”
——不管是从头到尾都没对上过的视线,抑或那不假辞色的清冷模样,都让吴理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尴尬起来。
办公室的气氛诡异地静了静。
……
完蛋了。
舒窈神思不属地背着包走出办公室时还在想,是不是自己拒绝得太生硬了,把“不好意思”换成“抱歉”或者“对不起”会不会显得自然一些呢?
“舒老师。”
“老师好。”
“老师再见。”
还在因为上一个问题而纠结的舒社恐,即便磨蹭了五分钟,也依然被楼梯间过高的学生浓度所淹没,于是更快地陷入下一个困扰:
“嗯……”这个好像是她其中一个班的学生,叫什么来着?
从不点名的舒老师陷入思索,对于其他的招呼声分不出神,只能浅浅颔首。
明明穿着红色带翻边的绸缎衬衫的她,在这因天色而晦暗下来的楼梯间里,是最明艳的颜色,然而却如高山冰原的一捧雪,冷傲不可采撷。
学生们下楼的脚步莫名变轻了很多。
察觉到他们走得更慢的舒窈:“……”
好在这时,震动来电的手机救了她——
她无端松了一口气,拿起手机看见备注,眉眼舒展许多,不过很有先见之明地先调节了音量,再划动接听,才放到耳边,那边立即传来活泼急切的声音:
“杳杳!杳杳!你话怎么说一半就跑啊!”
“我没有……”舒窈辩解,“刚才是有事。”
比如忙着写布置下来的,关于上周教研会活动的参与感想、这个季度的思想汇报、还有之后本系学生参加职业技能大赛活动的相关事宜……
舒窈想到这看着闲且铁的饭碗里衍生出来的琐碎事务,本来冷淡的神色变得放空稍许,像是灵魂被榨干、徒剩躯壳在世间行走,浑身散发着略带怨念的社畜气息。
然后她的灵魂就被好友一句话拉回了这个世界:
“那快点说!”
“你到底是怎么追到的那个蔺医生!”
舒窈:“!”
她心脏猛地一跳。
犹如受惊的兔子,条件反射望向周围,空白的脑子里下意识地想:这手机隔音应该还行吧?他们都没听见吧?
因为她蓦然停下的步伐,本来就在悄悄盯着漂亮老师看的附近学生立即眼观鼻、鼻观心地看楼梯,好像突然就对一节节楼梯长砖里镶嵌的金色防滑线产生莫大研究欲望。
只有从后方下来的,能从她垂落在肩侧的浅发里,瞥见那玉白的脖颈里蒙上的浅粉赧色。
很快,她的身影就快步走下最后两级阶梯,消失在了走廊转角处。
-
舒窈特意找了条空教室多的、通往校外的偏僻小路。
天色灰暗愈重,花园里高大的棕榈树却仍旧绿意盎然,连枝桠上盛开的黄的紫的鸡蛋花也无忧无虑地对这阴霾盛开笑颜。
繁杂的工作、难处的同事,一切烦恼都在听见“蔺医生”这三个字的时候被清扫一空。
以至于舒窈都没发现自己映在远处空教室玻璃上的浅浅笑容。
然而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以至于她只能斟酌着挤出一个回答,“就、就照你说的那样?”
司徒锦发出八卦的声音。
“哪样?来点细节,我缺的是这几分钟的话费吗!那可是南山医院的主任啊!我们市最牛的南山医院啊,平时门诊预约挂号都要排三个月,你懂不懂这含金量啊?”
“我刚才搜那位蔺医生的履历,差点把我闪瞎了,top1本科一路到博士,什么到北美当访问学者,从读书到工作参加的各种项目、还有发表的论文都是我做梦都超纲的东西,听说你们女同最喜欢高学历——”
“所以,请问我的杳杳公主,您是使用了什么样的手段迷住这位超高学历的天才呢?求求你了快点满足我的好奇心吧!”
舒·最喜欢高学历的女同·窈:“……你冷静点。”
“冷静不了一点!我姐妹新交的女朋友这么厉害你让我怎么冷静,我急需更多细节出去吹牛,特别要让林静姝和她的狗腿子知道这件事,我可没你那么好脾气……算了,不提晦气的家伙,老规矩,我问你答!”
“嗯……”
“那天组织去喜来登的相亲者那么多,我都没在相亲会的大名单上看到蔺主任,你们怎么遇到的?”
舒窈握着手机,站在风雨欲来的花园里,认真回忆好朋友先前的叮嘱。
她按部就班。
拿着相亲会的邀请函,带着具有记忆点的、属于自己的礼物,进入那个人最多、灯光最花里胡哨的楼层。
然后第一眼。
她就看到了最特别的人。
……
不过朋友显然不会满足她这样干巴巴的赘述,她只能努力水点内容:“之前像你教的那样,我带着礼物和邀请函,坐电梯去十三楼大厅……”
洗耳恭听的司徒锦:“嗯嗯嗯——啊?十三楼吗?”
“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人嘀嘀咕咕着,似乎产生了什么疑惑,但知道想从舒窈这里撬点八卦比开海蚌壳还难,于是毫不犹豫道,“没事你继续!”
继续是继续不了了。
因为手机就在这时进了一通最新的电话。
跳跃的“蔺然”二字,让舒窈心尖一颤,是有别于被其他人关注的悸动。
司徒锦格外善解人意,即便想听故事的八卦在叫嚣,却绝不当影响她感情的电灯泡,听见她的话,立即祝她约会愉快,只信誓旦旦自己晚上会再来逼问该有的细节。
舒窈失笑,挂了电话,往馥郁芬芳的热带花园外走,才跨出一步,园里的磨砂地砖就晕开一滴滴水色。
哒、哒哒。
下雨了。
她抬眼看向已经彻底被乌云笼罩的天空,将自己先前仔细收好的伞赶紧撑开,想到已经在校外等着自己的人,脚步快了很多,到后面都小小地跑了起来。
-
循着欧式风格建筑的红墙白瓦教学楼外,排排停驻的车流与校内宽阔的草坪遥遥隔着一道闸门,像内外两个世界。
淅淅沥沥落下的雨,将白泉职校坐落的山头雾意也降了下来,令一切都变得朦胧恍惚,车流里也渐渐只剩下红的黄的车灯在闪烁。
路边。
黑色伞下静静站着一道身影。
纵使雨大,也不影响路过行人匆匆瞥过她时停驻的视线——
漆黑如瀑的长发,纯黑的发像是被世间最浓郁的黑墨刻画而出,独特的发质本就与众不同,何况这长发下的面庞上,那双同样出彩的黑眸,连眼睫都如漫画精修图一般,浓长分明。
行人使劲眨了眨眼睛,仿佛这样就能将她美貌看得更清楚。
但越使劲,反而越模糊。
而被打量者一手插着灰色风衣衣兜,另一手撑着伞,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只专注看向闸机那边一道道细微的红光,随进出教职工学生刷卡的动静闪烁。
滴。
捕捉到想要的动静时,伞下汇聚流水的马路上,她被过往车灯晃过的阴影,则变得更为浓烈。
直到看着那人从小跑陡然止住,变成克制的快走,似乎又觉这样还不够,不顾被雨点洇湿的衣袖,步伐越来越快。
她的鞋底踩开一朵朵水花。
走到近前时,小幅度地张了张唇:“蔺……”
然而雨来得急,白泉校园门口的地势高低变化快,舒窈一时不察,从通往井盖的那边跨下阶梯,干净的白鞋眼见就要踩进冲刷的浑水中。
“笃”
很轻的一声响,是黑伞白伞伞面撞在一起的声音。
细细密密的水珠被撞得弹起。
伞下。
舒窈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拉住手臂,顺着动作往上看,便撞入了那双漆黑的眼瞳里,恍觉全世界的光都被这双眼睛吸入。
——所有都像那天酒店里,她们第一次见面一样。
那时她刚进门就被厚重柔软的红地毯绊到差点摔倒,也是被这样扶住的。
场景重现,令她稍微失神。
……
直到扶着她的人稍稍用力,将她拉入自己宽阔黑伞笼罩下的世界。
“怎么走得这么急?”
带着笑的声音被雨声所掩,也依然动人。
舒窈站在她的黑伞下,因自己的毛躁而感到羞赧,将伞面倾斜收起时,眼睫轻轻抖了抖,才小声回答:“因、因为……”
“因为……在等我啊。”
蔺然笑意更深。
当她笑时,伞下的区域莫名变得更静,于是这潋滟的笑颜也就愈发迷人,在四周都被雨幕切割的世界里,能见到这笑容的唯一观众就是舒窈。
“什么?”蔺然再度出声。
舒窈喉咙动了动。
她攥着伞柄的动作很紧,掌心和外面的天气一样潮湿。
即使声线因紧绷而颤抖,面颊上都爬上云霞一样的绯红,她还是如对方所愿地重复道:
“因为,女朋友在等我。”
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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