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城,
城门处,
卯时三刻,天色尚未分明,
厚重的城门徐徐往内开启,
远远看去门外依旧是人潮如织的场面,作为齐境最大的城池同样是天子脚下自然繁华,行商和入城的百姓早就排好了队列等候着入城,远远看去装满菜叶瓜果的牛车马车已经排出了数里各类装满货物的行商更是数不胜数一眼看不到尽头。
依照往日规矩简单的盘查过后便可以入城了,今日的氛围却和往日不同,城门刚刚开启,便是两个手持官服榜文的衙役快步走出城门,一人麻溜的将手中的浆糊刷在墙上,另一人将手中的榜文张贴好后并没有离开而是驻守在榜文两侧。
“还请诸位入城之前。”
“好好看一看官府的布告榜文。”
一模样伶俐的衙役站在门前朗声道,历朝历代制定的法律种类甚多,条目冗杂,朝廷有新的政令颁布最为快捷的一种方式表示榜文,总不能指望着那些普通百姓去翻查那比砖石还要厚的大齐律吧?
“这是作甚?”
“难不成城里出了什么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
“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粗粝的汉子揉了揉眼睛望着眼前拥挤的场面嚷嚷道,自己还有一车蔬菜等着去城中的酒楼贩卖要是去晚了些耽误了生意就得不偿失了,所以言语之间颇有些不耐烦的神色。
“永安城十二道城门皆是如此,便是承天府外也张贴得有榜文,你在着急也没有用,还望诸位谅解,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何况这可不是什么缉捕文书,是实打实朝廷的法令,诸位早些知道朝廷的法令也是好事,免得日后糊涂。”
衙役望着底下围拢来面色有些急躁的百姓苦笑着拱了拱手道。
“他娘的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我们也不识字啊!”
围拢上来的人群中有人不满道。
“让老朽看看!”
“民有女十五至三十不嫁着,五算……”
“民产子,复勿事三岁,免劳役一岁,可复!”
话音刚刚落下人群中一老者从人群中好不容易挤了出来,颤颤巍巍的凑近一些望着榜文上的大字轻声念叨着。
“老丈,这是何意?”
有人闻声呐呐道。
“家中有女子年满十五岁至三十岁不嫁人的,人头税,番五倍,嫁人后若是生个娃娃,那户人家可免田税三年,免劳役一年,多生多免,可以叠加。”
“若是未嫁,也就家中一女是每年千钱。”
头发花白的老者回过神板着指头轻算着,
最后竟是愣在了当场。
“千钱!”
“千钱!”
老者想起家中两个快要年满十五的孙女,甚至都顾不得往后面看下去嘴皮子打着哆嗦,每人每年千钱这是要人的命啊!
虽是寻常百姓之家,可家中孙女确是生得如花似玉,自家儿子儿媳也是盘算着让女子年纪大些,在慢慢的寻一户好人家嫁过去,可如今年满十五未嫁便五算,按照齐境八百钱一两来算,养一个待嫁闺中的女子便是一两多银子,普通百姓那个家中能盈余出这么多钱?
“老丈,榜文上当真如此说的?”
方才嚷嚷的粗粝汉子闻声身子猛然一颤拉住老者的袖口问道。
“白字黑字,写的清清楚楚哪里能作假?”
“老朽,倒是希望它是假的!”
老者转身喃喃道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上面还有承天府的官印。”
“看来这事已经板上钉钉了!”
又有一中年文士从人群中挤出,目光在榜文上扫过最终落到了那鲜红的官印上苦笑道。
“布告中外,令使知悉……看着格式这是朝廷制定的,并非永安一地,可明明前些日子才听朝中为官的兄长提起,今日边已经下了正式榜文,那么多流程怎么如此之快,怪哉,怪哉!”
那中年文士看完榜文的啧啧称奇道,此道政令对于百姓来说苦不堪言,可对于富家子弟而言却没有任何区别,说到底也就是几两银子的事情算不得什么大事,中年文士继续细细往下看着。
“唉……”
老者长叹一声原本是打算进城采办一些布匹给家中孙女置办两身衣裳,如今忽闻此噩耗心思瞬间熄灭下来长须短叹不止。
当榜文的事被那一看便是出身不凡的文士确定后,再也无人质疑,人群中瞬间便炸开了锅,熙熙攘攘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老天爷,这还让不让人活!”
人群中有一中年妇女听完老者的话直接瘫软到了地上。
“以前就说生了三个赔钱货,吃咱们家的,喝咱们家的,到头来成了亲,就好比往外泼的水,什么好处都捞不着!”
“如今倒好,真成了赔钱货,三个赔钱货,长大了若是嫁不出去一年便要赔出去三两多银子,老子一年到头累死累活都挣不了那么多钱,如今还要白白交给官府。”那妇女声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长叹了一口气。
“嫁了吧,嫁了吧,早些嫁了……”
那中年妇女拍打着地面呐呐道,
“嫁了,生再多的娃娃,免再多的税,也是夫家的!”
那汉子苦笑道。
“我这辈子是做的什么孽啊……”
那中年妇女仰天喃喃道,
有人愁,自然有人欢喜,
朝廷的这道政令的意思说起来也很简单便是让民间嫁女,以往十四五岁嫁女的也不在少数,可终归而言还是有很多人家存着让女儿嫁晚些,帮衬着家里做些事,或者慢慢挑个好人家多收些聘礼,又或者实实在在等个靠谱的人,可眼下这道政令下来对于这些人家无异于晴天霹雳。
而乡野间那些讨不到婆姨的穷苦汉子瞬间变成了炙手可热的香饽饽,说到底大多人户嫁女也求个面子,嫁个穷苦着的人户,也比给大户人家做小妾体面,何况大多都是姿色平平的女子大户人家的门槛也不是那么好进的。
“二哥,好事啊,天大的好事儿!”
榜文外有一身穿短襟的年轻汉子听明白后挤开人群大声嚷嚷着,神色很是激动的跑到了后方一担着柴火的青年旁。
“哪来的好事?”
“天上掉银子了?”
青年将背上准备担往城中贩卖的柴火放下玩笑道。
“天上没有掉银子!”
那人顿了顿,
“那你高兴个什么劲?”
“有那功夫,不如余着力气多砍两担柴,多存点银子将来讨个婆姨!”
青年撇了撇嘴,
“天上没有掉银子!”
“可天上掉婆姨了!”
“二哥,你不是和张屠夫家的大女儿看对眼大半年了吗?”
“嗯。”
“可人家老爹看不上我,有什么法子。”
青年苦笑一声。
“算算年纪那张屠夫的大女儿已经十七了吧?”
那人板着手指头算了起来,
“嗯,已经十七了,可她老爹一直张罗着要给自家闺女寻个富贵人家,他家中虽然不算家境殷实,可油水不少在多养几年也不是大事,讲到底还是瞧不上咱。”
青年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自嘲一笑。
“别介!”
“哥如今不是你求着取妻!”
“而是他张屠夫求着嫁女!”
“这……”
“二哥,你先听我完说……”
那人伸手打断道,
“如今朝廷的政令下来了,若是家中面满十五不嫁每天便要多收一千钱的人头税!”
“那张屠夫还不急的团团转?”
“放眼十里八村,尚未婚娶的男子,也就是二哥你最靠谱,怎么也好过砸在手里,又或者嫁给那些闲汉吧?”
“二哥,你就等着,我估摸着也就这几天了,等着张屠夫上门吧。”
那男子话音刚刚落下,
“速速退散,押送官文!”
“速速退散,押送官文!”
“速速退散,押送官文!”
城门内便有一对骑着高头大马的兵卒拿着卷好的榜文疾驰而出,看那神色急切的模样甚至比起往日朝廷下发征收粮草税务的政令还要重要,管中窥豹也能看出朝廷对这事得重视程度。
“二哥,你就瞅着吧,咱们这是京畿之地天子脚下,官府的榜文下来,想来用不了多久乡里村里便能够知晓,那主管教化的官员估摸着晚上的功夫就能到村子里讲解,不出两日里正,耆老就得去那些不愿嫁女的家中登门拜访。”
望着兵卒扬起阵阵烟尘那汉子扬声道。
“二哥,你做甚去?”
那汉子转过头时却发现那青年已经跑到了十几丈外,便是担着的柴火都余在了原地。
“回家拿银子置办聘礼去!”
“先把东西准备好了,就等着里正上门找那张屠,呸……找我那老丈人的时候提亲去!”
那砍柴的青年头也不回道只余下那汉子哭笑不得。
……
已经寅时,
城门口围拢的人早就不知换了多少茬了,
只至天边渐渐有红霞升起观看榜文的人才少了许多,毕竟进城的人都看过了,城中的百姓自然有承天府其他的衙役告知,眼下是出城的时候可明显可以看去人群比起往日气氛怪异了许多。
“他奶奶的,朝廷这道政令不晓得要便宜多少混小子!”
榜文前那个年长的衙役吐了一口唾沫笑骂道。
“小邓怎么瞅着你一副焉巴巴的模样。”
“昨夜做春梦了?”
年长的衙役望了一眼身旁的同伴打趣道。
“说来正常,毕竟这个血气方刚的年纪……”
年长的衙役继续打趣着,
“咱们虽然偶尔也能混到些油水,可真说起来咱们衙役也不是什么好差事,即便咱们这些个捧着铁饭碗祖传的正身衙役一年到头也捞不到几两银子,许多良善人家看不上眼,可胜在稳定,如今朝廷的政令下来了,局面可就不一样了,止不定还有明个就有好几个媒婆上门提亲。”
“你小子就偷着乐吧。”
年长的衙役含笑着拍了拍后者的肩膀一副过来人的模样。
“刘叔,我家中也有两个幼妹。”
“算算年纪恐怕明年就得缴税了……”
“作为兄长也实在不想幼妹如此年纪便为人妇女,说到底那些十四五岁便嫁人的终归是偏远之地,何况按照咱们那便的习俗便是十八嫁人也不算晚。”
“可两千钱……”
年轻的衙役苦笑一声,之前张贴榜文的时候还没有什么感觉,沉思许久看着场中那些家中有女的百姓长吁短叹的模样有些出神。
“……”
年长的衙役脸上的笑容凝固起来,
笑也不是劝也不是极其尴尬。
……
酉时,
今日因为榜文的原因衙役当差的时间长了许多,当二人从衙门里交差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昏暗下来。
“走吧,走快些,今个站累了。”
“趁着这功夫去勾栏里听两首曲子,放松下在回去。”
“青楼咱是去不起,不过听说临安城曲江边上那乾使酒后写了诗词歌赋几十上百篇,皆是上上之品,咱们永安城不乏作曲大家,想来如今勾栏瓦舍那些小娘子正唱得欢。”
年长的衙役催促道。
“愁眉苦脸的干嘛!”
“别想那么多,该取妻取妻,该嫁女嫁女。”
“就如那乾使所言。”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那年长的衙役洒然道,一副看透人间的沧桑,可想起勾栏里那小娘子水灵灵的模样和酥骨的唱腔却是下意识的擦了擦嘴角。
“也罢,想那么多做甚,便陪刘叔去一趟。”
那年轻的衙役点了点头,可仍旧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算算还有半个时辰便是戌时也就是所谓的一更天,按照朝廷的法令,一更三点敲响暮鼓,五更三点敲响晨钟后才开禁通行,这段时间便是宵禁的时刻,可到了如今宵禁早就形同虚设。
便是到了二三更天,南明坊中依旧繁盛,
一街辐辏,遂倾两市,
昼夜喧呼,灯火不绝。
年长的衙役轻车熟路的在坊间穿行着,可不知为何年轻的衙役望着清冷的街头巷口右眼皮跳动不止。
“梅雨时节,防潮防鼠!”
街角有打更声传来,
“奇了怪了,怎么这才一更天就关门了?”
年长的衙役望着清冷的南明坊有些诧异道。
“刘叔,我怎么觉着有些不对劲,这坊间人太少了些,要不咱们还是回吧。”
“换个地方听……”
“嗒啪嗒啪……”
话音还未落下,
街角便有一对黑衣黑甲的兵卒从街角出现,
领头的兵卒骑着高头大马,
当目光落到那两人身上穿着的衙役皂服时面色便沉了下了。
“现在时宵禁时段,尔等不知?”
“啪……”
马鞭当头抽下,
年长的衙役顺便从愣神中反应过来,
捂着肩膀疼的龇牙咧嘴,
“在二,三,四更穿行于街,笞打四十,在一更夜禁后,五更开禁前不久犯夜禁的,笞打三十,这是朝廷的法度,尔等身为衙役居然知法犯法?”
细细看去领头那人似乎是城中禁军,宵禁一事本来就不在他们的管辖范围之内,可如今竟然街头巡查实在怪哉,不过响起来人的身份年长的衙役倒也不好造次,甚至都没有半分抱怨,作为小人物自然有小人物的觉悟,能在城中混了这么久,也知道什么人是自己惹不起的。
“两人,各笞六十!”
那领头的兵卒冷声道。
“嘶……”
“啊,疼……”
“我滴亲娘诶!”
长街上两人的哀嚎声此起彼伏传出很远,
细细听着似乎城中各处不乏此类声响。
“刘叔没事吧?”
年轻的衙皱眉扶着脚步踉跄的年长衙役道。
“他奶奶个腿的,疼死老子了!”
年长的衙役看着远去的兵卒龇牙咧嘴道。
“唉,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看样子要变天了。”
“今个早上下了一道婚嫁的政令,如今又重开宵禁……”
“你说上边是啥意思?”
“政令解释一番后都懂,可宵禁这是为何?”
“你还是太年轻了些。”
“宵禁不过戌时,回到家中无心睡眠。”
“漫漫长夜……”
年长衙役欲言又止道,
“唉,这事也不是头一遭了,可不晓得为什么来得这般快,便是我等衙役都没有接到消息,今个没有通知摆明了就是杀鸡儆猴的意思,我们这般人还好,就是不晓得城里那些青楼花船里莺歌燕舞的公子哥会不会被抽得屁股开花。”
“这趟朝廷是动真格的了!”
“如今看朝廷的意思若真是如此,恐怕宵禁三年五载都解除不了,指不定明个官府还得出个什么生娃赏银子的政令,躺着挣钱可不站着舒服多了,往后啊去他娘的勾栏瓦舍,交差完,得赶着回家……”
年长的衙役目光有些深沉,
年长的衙役拍了拍后者的肩膀很是认真的开口道“听叔一句劝,早点娶个婆姨,多生几个娃娃,劝劝家中父母早些讲女子嫁了。”
“有些事情,上边的都已经定下来了。”
“胳膊拧不过大腿。”
“骂归骂,该生娃娃还得生。”
“走咯,回家喽!”
“回家造娃娃咯!”
年长的衙役一瘸一拐的消失在长街的尽头,年轻的衙役看着皇城的方向,又看了看刘叔的背影苦笑的点了点头。
从天上往下看去,
整个永安城,
六街鼓歇行人绝,九衢茫茫空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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