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展云走到段尘跟前,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就见混合着肮脏泥土血迹的雪地上,有一道长约半丈的拖痕。但因为曾经有人在这里打斗过并且接连两次使用长鞭的缘故,这片雪地上泥土、花瓣、脚印纷乱混杂,若不仔细观察,很容易就忽略这道夹在两棵梅树之间的痕迹。
赵廷和周煜斐对视一眼,又齐刷刷看向展云,展云轻轻摇头,明显也有些困惑。三人都想不通,为何段尘在看到这道拖痕之后吓得脸都白了。要说比这恐怖血腥的场面这两天几人也一同经历了不少,可从来没见过段尘流露出任何惊慌或不安的情绪,怎么今天,只看到雪地上一道痕迹,就瞬间变了脸色。
“尘儿,有什么不对么?”展云清朗温和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段尘一个激灵,也顾不得纠正他此时过于亲昵的称呼,提起裙子就往梅林后头的那间木屋跑去。
三人见状连忙跟在后头,就见段尘没往门的方向走,反而直接奔着旁边的窗户去了。窗户明显已经被钉死,不是能随意开阖的那种,段尘伸手抚上沾着薄薄一层冰渣的窗纸,就见上面露着铜板大小的一个洞,明显是有人以指捅破的。
段尘缓缓收回手,转身,一语不发往梅林外走去。三人只能跟在一边,其间展云试探着问了两次,赵廷和周煜斐也各自说了句话,可段尘只一径往前走,失了血色的唇抿的紧紧的,苍白的小脸儿神情冷淡,一个字都不往外说。
展云见她这副样子,虽然心里面悬的厉害,也知道不能硬来。可赵廷却早就忍不住了,看着段尘那副一遇着什么事情就自己一个人硬扛的倔强神情,心里面就跟烧开了锅的滚浆子似的,翻腾的胸腔跟着一片热辣。刚走进院子,赵廷手臂一揽,一把将段尘拽到自己怀里,漆黑眼眸定定锁住佳人双眼:“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倒是说啊!我们这么多人在这,有什么麻烦解决不了。你一个人死扛着不累,我们看着心——”
“放开。”段尘冷冷截断赵廷的话,一双眼却始终没有与他对视。
赵廷被她这副冷冰冰的模样气的肠子都打结了,握着段尘手臂的大掌不自觉收的更紧,这人怎么好说赖说怎么都讲不听!就这个倔强性子,真要了命了!
赵廷破天荒的说了一长串话剖白心迹,展云则一反常态的收敛笑容一语不发直接出手。不待段尘再次开口,展云袖中折扇一甩,直接敲上赵廷手肘。赵廷只觉右侧手臂一麻,吸气的同时深邃眼眸一眯,松开对段尘的钳制直接出掌砍向对方手腕。
展云手腕一绕,顺着赵廷手臂一路敲了上去,专打人身上各处痛穴。赵廷反应不及,接连被击中三下,浓黑剑眉一皱,只觉得半边身子都麻了。两人虽相交多年,年少时候也没少为了鸡毛蒜皮的打打闹闹,可基本上都是动动拳脚,不用兵器,不拼内力,从来没动过真格的。所以虽然都看到过对方出手,也曾并肩作战,但那都是教训别人,两人倒是从未正经领略过对方身手。
周煜斐早就退到一边,手臂交叠靠在门廊的一根柱子上,扬眉看着俩人在院子里直接动手。只听“啪”的一声,段尘闪身进了自己屋子,门板被重重关上。
正动手的两人俱是一愣,接着赵廷一记长拳,直接就往展云脸颊招呼过去。展云抬手隔开闪身一躲,同时将折扇往袖里一收,也赤手空拳跟人缠斗起来。不远处周煜斐“噗哧”一声就笑了起来,一双桃花眼弯了又弯,这俩家伙…
屋子里,段尘眉心微蹙绕着桌子踱步,其间又喝了两杯凉水,最后终于想通透了些。拔了门闩推开房门,前脚刚迈出门槛,段尘身形一定,眉尖不自觉的抽了抽,紧接着另一只脚也跟着迈了出来,同时顺手将门带上。
屋外,周煜斐坐在门廊边的一条石凳上,双肩耸动,抬手指着那两人,两指微微颤抖,终是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雪地里,一身雪色锦缎长袍的展云头发散乱,衣襟微敞,破了一边嘴角,正咧着嘴抬起手背擦拭血渍。对面,赵廷一边衣袖撕开一条口子直到
手肘,露出里面玄黑色的中衣,正皱紧眉心捂着胸口直瞪着露出浅浅笑意的展云。
段尘侧眸瞟了一眼笑得即将岔气的周公子,缓步走到两人面前:“快去换衣服,有要紧事做。”
赵廷闻言乖乖点头,抬脚就要往屋子里去,就听旁边展云低哑着嗓子柔声问道:“尘儿,你那有药么?”说着,曲起食指轻轻触碰自己嘴角,唇畔的笑颇有些无奈。
赵廷眼眸一眯寒光尽显,握了握搁在身畔的拳头,也低着头凑到段尘身边,低沉的嗓音里透着淡淡委屈:“尘儿,我也受伤了,是内伤。胸口被那家伙打了一掌,估计得疼上好些天。你也给我些药吧!”
段尘转身就走,嗓音依旧清冷若山中冰泉:“去换衣服,出来吃药。”
身后,两位公子不约而同俱是面上一喜,接着又侧脸对视。赵廷冷笑一声,挑了挑一边眉毛:“为了博取同情故意挨我一拳,亏你想的出来!”
展云舌尖抵着一边唇角笑得牲畜无害:“你不也学
的挺快!”
终于勉强止住笑意的周煜斐吊儿郎当迈着步子走到两人跟前:“快去换衣服吧!不然待会儿美人儿出来见你们俩在这里亲切友爱闲话家常,耽误了她办正事,一怒之下把药收回去就麻烦了!”说着,又嗤嗤笑出了声。
赵廷唇角微勾,手一抬,重重压上周煜斐一侧肩膀,只听周公子轻哼一声,喘着气颤颤伸出食指指向赵廷:“你…”赵廷抬起手掌,微微一笑:“对不住,刚刚手臂有些酸,借来搭一下。”
周煜斐正要发作,就觉得伸出的那只手掌虎口一震,接着整个小臂都又麻又疼。转脸瞪向另外那人,就见展云浅浅笑着收回折扇,眨了眨弯月眼眸,和赵廷两人一起默契非常的各自朝自己屋子走去。
两人以最快速度换了身衣服出来,就见段尘已经站在院子门口等了。展云面带笑意走到段尘面前,正要开口,就见段尘面色冷淡粉唇轻启:“伸手。”
展云依言乖乖摊开一只手掌,另一边,赵廷也不甘
示弱几乎同步伸出手来,薄唇微弯,一双黑眸亮晶晶的望着眼前人。段尘拿出一只小瓶,在两人掌中各磕出一颗深褐色的药丸:“吃了。这个主治内伤。”
其实若说赵廷胸口挨的那一掌勉强算的上“内伤”,展云则是彻头彻尾的没受半点内伤,就嘴角破了个小口子,显出一小块青紫。可两人望着各自掌心那颗药丸,笑得简直好似捡了天大便宜,在段尘的注视下,义无反顾甘之如饴的吞了药丸入口,又一前一后柔声道谢。
段尘又从袖中拿出一只圆形小盒子,打开盖子,递到展云面前:“沾一些涂在嘴角。”
展云眼眸弯弯笑意满盈依言照做,涂了一些药之后温声说道:“谢谢尘儿。这药里是有薄荷吗?感觉凉凉的。”
段尘点头,盖上盖子将小盒放回袖中:“以后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不要这样叫我。”
展云面色微僵,一边赵廷则弯起嘴角,周煜斐见终于能插上话了,凑到段尘跟前期期艾艾的说了句:“
美人,刚刚那个药能不能给我也吃一颗?我,我也有内伤…”
段尘侧眸瞟了眼满脸期冀可怜巴巴的周公子,轻声说道:“没有了。刚刚是最后两颗。”
四人见过柳亦辰,讲明在梅林所查看到情况,又提出要见几个人。昨天用过晚膳后,几人已经见过保德邓家镖局的两位当家,今日要见的,则是睦州萧家萧大先生和霹雳堂堂主左辛。
柳亦辰叫管家去请两人过来,坐在主位上深深叹了口气:“刚刚我去见了家父,把这两天发生的事都跟他说了。父亲身体本就不太好,本打算借着这次寿宴多请些朋友过来,大家一起聚聚,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可现在这样子…”
柳亦辰眉头越皱越紧,面上疲惫之色愈重:“我刚刚已经让祥伯告知各位宾客,后天的寿宴取消,不过大家暂时不能离开,直到找出偷盗杀人的真凶为止。咱们只剩七天时间,七天之后,无论找不找得到凶手,我都只能放人离开。毕竟大家都有自己的家业,这
眼看着年关将至,很多人都有不少事情要忙。我若执意不放人走,也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几人都点头,表示理解。展云温声说道:“少庄主宽心,我们会尽快找出凶手。不过,还请少庄主谨慎行事注意安全,两位小姐和老庄主那里,也要多派些人手保护周全。”
正说着,就见三人两前一后走了进来。几人起身,拱手寒暄。展云站的离段尘最近,说话间,就听身边人倒抽一口冷气,匆忙转脸,就望见段尘面色沉郁,一双凤眸定定望向其中一人。
左辛见状,有些不解的转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后的男子,接着又挑眉看向段尘。自己这手下样貌普通,行事又规矩的很,从不随便招惹女子,可看眼前这位姑娘的眼神,倒像是从前见过似的。
站在左辛身后的,赫然是昨日晌午在“集贤堂”后面大柳树下与段尘攀谈的那位怪异男子。见段尘眉心微蹙一直盯着自己瞧,那位男子有些尴尬的拱了拱手,讷讷开口:“姑,姑娘。咱们从前,应该没见过吧
。”
段尘一听声音就知道不对,再仔细观察那人脸庞,虽然仍是那张脸,却明显不是易容。在场众人都觉得纳闷,就听段尘淡淡开口:“我见过这张脸,却不是足下。”
男子听得一愣,左辛却很敏感,眼眸微微眯起,一脸戒备:“什么意思?”
段尘面无表情轻声答道:“意思是,有人易容,冒充您的手下。就在昨天晌午流采剑被盗之前,我在集贤堂后面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一旁萧大先生颇有兴致的“哦”了一声,漆黑眼珠转了转:“想不到这山庄里还有同好啊!”
睦州萧家萧大先生以其一套“游龙惊风掌”闻名于世,可最让江湖中人津津乐道的,却是他惟妙惟肖巧夺天工的易容之术。
相传,萧大先生年少时候极为贪玩,又喜欢捉弄人,曾将自己易容成绝色少女,出现在某个江湖前辈的文定宴席上,直勾的在场一众男子眼直心跳大献殷勤
,只为博得美人一笑。最后一群人连同那位已有未婚妻子的前辈大打出手,场面一度陷入混乱,毁了那场原本风光无限的订婚宴席不说,还闹得一众男子失魂落魄,镇日到处寻觅美人芳踪。直到若干年后,众人方知,那位美的不似真人的天仙女子,竟然是一位容貌清秀的男子易容所扮。自此,萧大先生名声大噪。
段尘却轻轻摇头:“那人对易容之术不比萧大先生专精,很容易就看出来的。”
“无论那人是谁,在山庄中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定有其不可告人的秘密。”左辛微微停顿,又沉声说道:“说不定那人就是真凶。”
众人都点头,确实有这个可能。展云转脸看向段尘:“尘儿,若你再见了那人,还认得出么?”
段尘有些不悦的瞟了展云一眼,轻声说道:“即便掩去真实外表,一个人自身所带的气质却很难改变。若是再见,我应该认得出。”那种尊贵和威严,绝非一朝一夕修炼而成,那人平日里也一定是个位高权重的人。
“这好办。”柳亦辰眉心渐渐舒展,精神很是振奋,在一旁接口道:“我待会儿让祥伯将各位宾客请到‘祥禄阁’用晚膳,姑娘仔细看看,应该就能找到那人的!”
回到自己房间,段尘将门闩上,走到桌边正要点亮灯芯,突然手上动作一滞。缓缓挺直脊梁,段尘尽量匀平自己气息,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却一颗一颗的立起来,颈后仿佛悬着一根线,渐渐的,越拉越紧,随时都能绷断开来。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不错嘛!果然是我看中的人哪。”男子的嗓音依旧带了些沙哑,却意外的低沉悦耳,咬字有些含混,略带了一丝异域腔调:“听说,你在找我?”
十一章试探·迷茫
段尘循着那人声音来处抬手一甩,就听“啪、啪”两声,核子钉应声撞击到硬物之上,又脆声落地。那人低低笑出了声,下一瞬,段尘就觉耳根一酥,温热的气息吹拂后颈,低沉微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
把你教的不错。”
段尘拧腰侧身出掌,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收掌转身,段尘只觉心砰砰跳得剧烈,一股寒意顺着刚刚那人吹拂过的后颈一路滑过脊梁,不由得轻轻打了个颤。
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像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一样,尾音略略扬起:“你在怕?”
段尘眼睫微湿,借着窗外幽微月色,一瞬不瞬的望着斜倚在床边的那团暗影。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吐吸和心跳,段尘紧紧抿着唇,一语不发。因为她知道,此时自己只要一开口,对方就能确定,自己是真的在怕了。
“怎么不说话?”男子似是有些纳闷,细一听却不难察觉,他语调里的淡淡笑意:“我记得你昨天,可是伶牙俐齿的很哪!”
段尘握紧拳头,不动声色的徐徐吐出一口气,确定自己现在声音绝不会有半点颤抖,方才淡淡开口:“那几件兵器,是你拿走的?”
男子换了个姿势,似是躺的更自在了些,手里似乎拿了什么东西,一边悠悠舒了口气:“这个香味,我喜欢。”
段尘瞪大了眼,一边走的更近了些,却在看清他手里拿的东西之后,脑子里“哄”的一声,接着手一甩,一连五颗核子钉朝那人打了过去。
男子嗤笑一声,手一扬,五颗核子钉“啪啪啪”落在段尘脚下,接着又很是无奈的摇头叹息道:“你怎么就是学不乖呢?这玩意就是我教她的,你却拿来对付我,呵!”
段尘身子微微颤抖,紧咬着牙正欲再次动手,却见那人身形一动,自己瞬间被人搂入怀中,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就被压倒在床上。黑暗中,依稀可以辨得那人面部轮廓,似是较一般男子更深一些,一双眼亮的仿佛天边星子,又让人不自觉联想起一种常在暗夜方会出现的动物——狼!
男子一手将段尘双手压制过头顶,将人困于身下,另一手仍然拿着那件会让一般女儿家羞愤致死的衣物
,两指挑着,再次嗅了嗅味道,又低下头,凑近段尘发间,深深吸了口气。“这次怎么不怕了?”男子抬起头,有些惊奇的盯着身下女子问道。
段尘面色平静声音平板:“那几件兵器,到底是不是你拿走的。”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男子似乎觉得有趣,又凑的近了些,高挺的鼻子几乎挨上了段尘的鼻尖,说话间,略微有些炙热的吐吸拂过女子嘴唇,低魅的嗓音仿佛在诉说着最动人的情话。
“今早梅园小木屋里的人,是不是你?”段尘身子一动不动,一双眼也定定与男子对视。
男子略微撑起上身,晶亮的眼眸闪过一丝兴味:“你和她一点都不像。”
“回答我的问题。”段尘声音益加冰冷。
“不过我喜欢!”男子下了结论,松开一直紧握着段尘手腕的大掌,从床上跪起身子就要下床。却听“啪”的一声,男子一个怔楞,脸颊上传来的火辣辣的痛觉却能证明刚才那个掌掴绝非自己幻觉。男子再次
低笑出声,脚一滑在床边站好,却在同时伸手,借着自己身子惯性将段尘一把拉起拥入怀中:“你这丫头,胆子倒是不小。”
门外响起清脆的敲门声,接着是展云清朗温润的嗓音:“尘儿,睡了么?”
段尘下意识的偏头,却突然觉得自己发间一松,男子伸手挽了挽段尘耳边发丝,低哑的嗓音里隐隐带了一丝笑意:“喜欢门外那个?”
接着不待段尘反应过来,男子已经松开掌握在她腰间的手臂,一把拉开门,与展云擦肩而过,转眼就消失无踪。
段尘追到门口,就见展云一手端着托盘,另一手攥着一团冰蓝色的软薄衣物在胸口位置,有些反应不过来的眨了眨眼,面色却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尘儿,刚刚那人。”
段尘伸手就夺展云攥在手里的衣物,展云下意识的攥紧,一低头才发现自己手中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清俊的脸“腾”的烧起两朵红云:“尘儿,我,我…这
个不是我…是他刚刚…”
“还不松手!”段尘眉心微蹙,似有薄怒,清冷凤眸漾起点点水光,展云看的一愣,“哦”了一声,连忙松开手。
段尘拿回兜儿,转身进屋就要关门,却见展云脚一抬,倾身卡在两扇门板之间,脸颊仍然染着粉色,一双眼却透出浓浓关心:“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段尘抿了抿唇,扶在门边的手一松,转身就往桌边走去。点亮油灯,屋子里稍微亮堂了些。
展云跟在后头进了屋子,抬手将门闩上,将托盘放置桌上,一边四下里望了望。看见脚下四散着几颗核子钉,展云面色一凛,转头望向正从床边往回走的段尘:“刚刚到底发生什么了?那人是谁?”
将肚兜叠好放回包袱,段尘走到桌前,凤眸半垂,却突然觉得后背有些不对劲,抬手一摸,接着就有些惊慌的抬眼看向展云。发簪!转身走回床边,四下里看了看,一旋身却正对上展云低头凝视的双眼:“他刚才欺负你了?”
展云面色益沉,平日里清朗眉眼渐渐染上阴霾,眼都不眨一下的紧盯着段尘瞧。簪子丢了,头发散了,女孩子家最贴身的衣物差点被人拿走,屋子里明显有打斗痕迹,浅灰色床单也有些褶皱,刚刚屋子里发生过什么,即便她不说,展云也猜得出大概。只不过这个大概的猜测,就足以让他心不断下沉。胸中怒焰愈烧愈烈,不断告诉自己要冷静,却控制不住逐渐急促的呼吸,以及越攥越紧的拳头,展云只觉自己与“温润如玉”这四个字是真的渐行渐远了。
段尘垂下眼,声音依旧清冷:“我没事。”
“我们就在隔壁,你怎么不…”展云深吸一口气,咽下后半句质问,转而柔声叹道:“是我们不好,没有保护好你。刚刚他从我身边经过,我却只瞥到一个身影,连他样子都没看清,也察觉不到他的气息,这人功夫应该在我之上。”
这人来无影去无踪,以他的功夫制住段尘不让她发出半点声响,甚至悄无声息直接将人掳走,简直易如反掌。展云头一次知道什么叫后怕,若真是那样…展
云不愿再想下去。
正拧着眉自责,就听段尘轻声说道:“刚刚那人,就是我昨天在‘集贤堂’后面见到的那个。他知道我们在找他。”
展云眉皱的更紧了:“难怪刚刚晚宴时候,你看过所有宾客都说不是,他根本就不在这一百一十二人之中!”
段尘点点头:“这就更奇怪了。万柳山庄再不济,也不会随便多出一个人来都察觉不到。除了这人自己功夫好之外,我怀疑…”
正说着,敲门声再次响起,这次是赵廷的声音:“尘儿,是我。”
段尘闻言冷冷瞥了展云一眼,走过去开门,第一句话就是:“我说过了,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不要这样叫我。”
赵廷薄唇轻扬,却在看到段尘散发以及仍站在床边的展云时候,蓦地收缩眼瞳。段尘一看他的眼神,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披头散发的模样,也顾不得别的
什么,连忙转身走到床边,从包袱里摸索到那只首饰盒子,随便拿出一只簪子,以最快速度将头发挽起。
走到圆桌旁边,看到桌上盖着盖子的小盅以及三两小菜,赵廷眯了眯眼眸,又抬头看向正缓步朝自己走来的展云。这家伙,还真是见缝插针,大献殷勤啊!脚往边上一迈,赵廷皱着眉低下头,挪开右脚,弯腰拾起一颗核子钉,又以询问眼神看向站在自己对面的人。
展云从袖中抽出折扇,敲了敲一边掌心,面色自始至终都很严肃:“咱们找了一晚上的人,刚刚自己送上门来了。”
赵廷扬起一边眉毛,看了看手中的暗器,又望向段尘:“他来你这了?”
段尘轻轻点头,走到桌边,坐在椅子上,将托盘往自己这边挪了挪,一边轻声跟展云道谢。展云嗓音微冷:“赵廷,那人功夫,应该在你我之上,若是单打独斗,我没有致胜把握。刚刚尘儿处境很危险,是咱们疏忽了。”
刚刚晚宴时候,段尘整个阁楼上上下下走了一遭,将所有宾客看了一遍,却压根没有找到昨日晌午在大柳树下邂逅的那人。空着肚子回到房间,正想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就察觉屋子里似乎有些不对。那人开口说话的瞬间,段尘就知道,麻烦来了。
“他找上你,都说什么了?”前后一联系,再加上一向温和的展云都沉下面容眼神凛冽,赵廷很快明白展云话中所指。两人对视片刻,赵廷暗自捺下脾气,沉声问道。
段尘咽下一口粥,嗓音较平时更低了些:“我什么都没问到。”踟躇半晌,段尘放下小勺,抬眼看向两人:“昨天那会儿,我听他说话,就觉得有些怪异。今天他没有伪装,虽然屋子里很暗,但从他五官轮廓以及咬字腔调,可以肯定,他不是中原人。”
赵廷与展云迅速交换一个眼神,神色颇有些莫测:“除了这点,还有么?”
段尘摇头,静静将剩下那些白粥喝完,几碟酱菜却一口未动。抬手轻拭嘴角,段尘看向一直沉默的两人
:“我觉得,这次的事有些麻烦。”
“早上那会儿在梅林,我看到雪地上那道拖痕时,才突然反应过来,或许那人是故意的。”段尘垂下眼眸,声音有些轻飘飘的:“很明显,楼月如是一到那里就被人用软鞭勒住脖子,一路拖到其中一棵树下。也就是说,那人不是如我之前料想,偷偷跟着楼月如身后进了梅林,然后从后面偷袭。他是一早就在那里等着她去找,鞭子早就在他手上了。”
两人静静听着段尘的话,忽然想起那时段尘跑到小木屋查看窗纸的情景。展云心中一惊,一把将折扇拍在桌面:“你的意思是…”
段尘轻轻点头:“早上时候,我就是在小木屋前的那片梅林与楼月如动手。我当时不愿被人发现那间屋子,所以才边打边退,将她一路引出那片林子。她的鞭子,就是丢在了那里。”
赵廷此时也反应过来:“所以那人当时就在小木屋里,看到你们打斗情景,待你们走了之后,他就将鞭子拾了去?”
“应该是这样没错。”段尘低声说道。
“刚刚那人,会不会就是当时在小木屋里的人?”赵廷又问。
“有这个可能。他好像知道很多事情。”段尘沉吟片刻,方才说道:“我现在有一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好像我们现在每走一步,都正好是那个凶手所希望的。我们所知道的,也是他故意让透露给我们知道的。”
“无论今晚这人是不是真凶,我们都应该把他找出来。”展云的嗓音里透着一股坚定,“他一个外族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在万柳山庄,又总是神出鬼没,足以惹人怀疑。”
“看样子,明天一早,我们应该找柳少庄主好好谈谈了。”赵廷面色转冷,沉声说道。
半垂的眼中闪过一丝迷茫:“要快。”段尘抬眸看向两人:“我们的动作一定要快。因为,凶手很快就会再次下手。”
十二章守夜·飞天
段尘躺在床上,闭上眼小憩一会儿,终是忍不住了,坐起身子掀开床边布幔:“你还是回去吧。他今晚不会再来的。”
屋子里一片黑暗,那人一身白衣胜雪,依旧十分显眼。从自己屋子搬了把有椅背的花梨木椅过来,展云盘腿坐在椅子上,侧面对着床,闭目打坐。听得段尘嗓音中含了一丝不耐,展云睁开眼,没有偏过头去瞧人,唇畔的笑意却是掩都掩不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段尘抿了抿唇,捏着布帘的手微微攥紧,半晌,才轻轻说了句:“有人在,我睡不着。”段尘只觉自己的心,仿佛江南三月春风吹拂而过,撩的湖边绿柳枝摇叶摆,那极细极尖的柳枝儿轻飘飘低拂过湖面,带出圈圈浅淡涟漪。涟漪虽小,却终是搅乱一池春水,而自己的心,已不复初时宁静。
段尘懊恼自己内心这种细微改变。从那两人执意留下为她守夜到猜拳决定谁去谁留,她一句话都插不上。就像她今天已经说过两遍,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不
要那般亲昵称呼她。可那两人一个面色温润一个目露柔波,任她面色再冷语调再冰,他们就仿佛没听到她那句话一样,下一句开口,还是一句轻轻柔柔的“尘儿”。
守夜的事情也是。那人已经来过一次,即便日后一定会再见面,他也绝不会笨到一晚上连来两次。而且,听他话中意思,只不过是想见一见自己罢了。既然已经见到,他也没甚必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去而复返。可她仔细推断详加解释,那两人却仿佛一个字都没听到,直接开始猜拳,还说为了公平起见,三局两胜!段尘当时听到那句“三局两胜”,就禁不住额角直抽,一个尊贵不凡的小王爷,一个名满江湖的行之公子,是把她这里当赌坊,拿她当赌注了吗?
可自己平日里又偏不是擅言的人,和他们两个分析过其中利害,又保证今晚一定不会有事,他们不听,段尘还真拿这种死缠烂打的无赖行径没辙。眼下这种情况,走也走不掉,跑也跑不了,不住这间房,又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待。自己冷面冷言,那两人却不痛不
痒,仿佛一出拳便打在一团棉花上,除了将手收回,段尘还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展云听得她那句轻声抱怨,内心一片柔软,一双弯月眼眸更弯,清朗的嗓音不自觉更低柔几分:“睡吧。我闭气内息,不吵你的。”
一片幽暗中,那一团白色身影一动不动,窗外,月色迷离风拂影动,一种让人心安的静谧之感在整个屋子渐渐蔓延开来。段尘半眯着眸子,蓦地想起幼时在边关一带居住时,每个月十五、十六那两日夜晚,父亲总会抱着自己坐在一只藤制摇椅上,母亲在一旁煮茶削水果,一家三口就在庭院里的那棵凤凰木下谈天赏月。那一轮皓皓圆月,皎洁似玉,温润明朗,成为她幼时记忆中不可磨灭的一部分。
后来,没有后来。段尘心里一冷,手中布幔瞬间脱手。轻轻躺倒在床上,段尘强迫自己不去再想那些事情,忽略与自己仅有一帘之隔的那个清俊男子。缓缓闭上眼,任那满眶尚且温热的液体在眼中流转,段尘一手搭在心口位置,不知何时,就睡着了。一滴泪水
没有了意识的束缚,终究按捺不住,缓缓滑落眼角,消失在乌黑发间。
木椅上,察觉床内那人气息渐渐归于平和,展云睁开眼,唇畔的温暖笑意,始终没有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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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传来有人温柔低唤,段尘眼皮微颤,却在下一瞬蓦地睁眼起身,床边那人应是听到动静,又温声说道:“别怕,是我。差不多时辰该吃早饭了,一起吃吧。我们在隔壁等你。”
段尘轻轻应了一声,待听到那人将门带上的声音后,方才掀开布幔,下床洗漱更衣。
套上那件淡青色滚银边小袄,段尘一边系着带子,眉心却越蹙越紧。居然比平日晚起整整两刻,而且屋子里还有别人在,段尘在镜前坐下,正望见自己微微有些迷乱的神情,不由得心下暗恼,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
望着首饰盒子里那几只各色质地的发簪,段尘蹙了蹙眉,执起一只白玉簪子,将头发简单挽了个髻,便起身出门了。藏在袖中的拳缓缓收紧,无论如何,再见那人时,一定要把簪子拿回来!
一迈进隔壁展云屋子,段尘面色未变,心底却微微一动。就见柳曼蝶正坐在展云身边,一见自己进来,连忙起身,迅速绽出一朵笑来:“尘姐姐,早。”
段尘轻轻颔首,在赵廷和周煜斐中间的位子坐下,准备用早饭。柳曼蝶却有些尴尬的仍站在原地,偏头瞟了展云一眼,复又看向拿起筷子夹菜的段尘:“尘姐姐,我今日来,是给你赔不是的。”
段尘闻言,手上动作微微一顿,抬眸看向站在对面的人。柳曼蝶尚未开口,眼圈却先红了:“我昨天,情绪激动了些,说了好些不该说的话。要不是赵公子在一边拦着,我还差点跟姐姐动手。我昨天也是太着急,一看到表姐她…”柳曼蝶捂着嘴又嘤嘤哭出了声,一双美目微红:“对,对不起。昨天晚上叔叔说我来着。尘姐姐你一直和三位公子忙着追查凶手,我和
依依却…依依她脚踝扭伤了,没法出屋,我今日过来,就是给你赔不是的。对不起…”
段尘面无表情,轻声说道:“没关系。”
柳曼蝶一听这话,眼泪顿时流的更凶了,一边转头看向展云:“行之,行之公子…”
展云微微一笑:“尘儿她脾气直,说没关系,就是真的没关系了。柳小姐万勿挂怀。坐下来一起用早饭吧。”
柳曼蝶闻言破涕而笑,拿出手帕擦了擦脸颊,坐在椅子上,转头看向展云:“行之公子,昨晚上在‘祥禄阁’,是没找见那人踪影吗?”
展云唇畔仍挂着浅笑,温声说道:“案子的事,目前我们也没什么头绪。正巧待会儿我们也要去见少庄主,柳小姐和我们一起过去吧。现在山庄里实在不太安全,柳小姐和岳小姐一定要小心。”
几人到了偏厅,柳亦辰正站在屋子中央低声吩咐几个手下。一见几人,柳亦辰唇畔露出一缕笑容,连忙让下人奉茶。
柳曼蝶和叔叔道过晨安,便转身出了屋子,后面跟着几人一路护送回她的卧房。柳亦辰在主位坐下,抬眸看向几人,一双眼布满血丝,面上透出淡淡疲惫,似是熬了整整一宿。“几位一大清早过来,可是发现了什么新线索?”柳亦辰一边做了个“请”的手势,同时端起手边茶盏,掀起盖子,饮了一大口浓茶。
“我们今日来,就是问少庄主一句话。”展云垂下眼眸静静饮茶,问话的却是一向在众人面前甚少开口的赵廷:“这山庄之中,可有外族人在?”
柳亦辰接连饮了几口茶,听得赵廷问话,眉间褶皱渐深,正要开口作答,就听另一边周煜斐先一步凉凉说道:“庄主可要想好再说。有些话,说出了口,再改可就来不及了。”
从前日傍晚集贤堂内剩下三件兵器同时不翼而飞,几人在屋内因蜂针谈到二十年前的旧事,柳亦辰就已经觉察,眼前这两人,绝非普通江湖人士。展家这些年来在江湖中一直占有一席之地,可却始终没有过多涉入江湖中事,这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来自展云
祖父的阻力。而柳亦辰当年与展云父亲交往甚密,这其中的因缘,自然也略知一二。前后连起来想一想,再加上赵廷虽然隐去真名,可毕竟姓氏特殊,柳亦辰不难猜到,赵廷和周煜斐是哪边的人。
将手中茶盏稳稳放在桌上,柳亦辰正色道:“就柳某所知,山庄之中并无外族人士。不知两位何出此言?”
“好。”赵廷沉声应了一声,深邃眼眸微眯,唇畔露出一抹略带嘲讽的笑:“既然柳庄主如是说,那将来一旦出了什么事情,可不要怪我等不留情面。”
柳亦辰面色一沉,一双眼紧盯着赵廷,接着又看向展云:“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展世侄,你也不相信柳某的话?”
展云放下茶盏,面色平静,嗓音清朗:“少庄主,现在的情况,由不得我说是还是不是。如果少庄主确实不知,那就请您从现在开始彻查整个万柳山庄。因为,那个易容成左堂主手下并曾在集贤堂后面出现的男子,昨晚在尘儿房中再次现身。”
柳亦辰闻言面色一凛,眉间川字更深:“姑娘,他昨晚出现在你房间里?”见段尘点头,柳亦辰眸中微光闪动,嗓音也更提高了一些:“你可看清他身形样貌?”
段尘轻轻摇头:“我只能肯定,他绝非中土人士。”
柳亦辰“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冲到段尘身边一把将人拽了起来:“你骗我!”
展云手腕一抖,折扇直接敲上柳亦辰手肘:“少庄主。”
柳亦辰顾不得整条小臂都麻了,依旧执著拉着段尘手腕不松手,眉眼之间透着狂喜,整张脸微微涨红:“你昨天是骗我的,对不对!意意她根本没死!否则他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赵廷和周煜斐也已经站到跟前,听到柳亦辰的话,三人不约而同愣了愣,又把视线齐刷刷投向段尘。段尘不置可否,手腕被攥的生疼,面上却一点波动也无:“所以说,你知道他是谁了?”
“你先告诉我,意意她是不是还活着?”柳亦辰激动的眼眶微湿,一双眼一瞬不瞬望着眼前女子。
“她生时不愿见你,死后亦无愿见你。有什么分别么?”段尘抬起另一只手欲掰开柳亦辰握在自己手腕的手掌,同时赵廷直接伸手握上他的小臂。柳亦辰眼神一黯,手上力道也松了一些。
展云嗓音微冷:“少庄主,现在请好好讲一讲,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柳亦辰缓缓闭上眼,沉默半晌,再睁眼时,眼中已泛起点点泪意:“当年的事,我不能说。”再看向段尘时,眸中凄切之意甚浓,唇畔的笑也格外苦涩:“她已经够恨我了。我不想,让她对我再多一分一毫的厌恶。”
段尘沉吟片刻,轻声说道:“那就说你可以说的部分。”对于昨晚上那人的真实身份,段尘也做过一些揣测,可仍旧不十分清楚他出现在这里的用意。二十年前的事,段尘也听师傅提起过一些,不过她讲的最多的,就是与万柳山庄这两人之间的纠葛。段尘仔细
回想许久,却怎么都不记得这其中还掺和进来一个异族人。不过以师傅的身份,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柳亦辰又是半晌静默,过了许久才长叹一口气,低声说道:“这么说吧。我当初一念之差,害死我的兄长,也失去了意意。那个西夏人,就是在那个节骨眼上出现,带走了意意,又一连击毙我山庄七名功夫最高的手下。临走时候,他用蜂针刺进我父亲周身几大要穴,并且扬言,此生再不踏入中原半步。父亲的身体,也是从那时候开始越来越差,可他却连那人是谁都不知道。”
柳亦辰说着,便低哑着嗓子笑出了声,一手抬起来覆住双眼:“所以说,我柳亦辰,就是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卑劣之徒!我害了我的父亲、兄长,失去了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现在二十年过去,又害死我的外甥女,还连累一干江湖同辈…”
“柳二爷。”段尘冷声截断柳亦辰的喃喃低语:“那人的真实身份,到底是谁?”
柳亦辰低垂着眼,哑声答道:“现任西夏王的同母
胞弟,人称‘拓拔飞天’李临恪。”
十三章情长·七胜
赵廷冷笑一声,挑起一边眉毛与展云对视一眼:“万柳山庄果然卧虎藏龙,李临恪你们都招惹上了!”
柳亦辰面色遽变,皱眉答道:“公子此言差矣!我刚才所说,皆是二十年前过往。且不说此刻尚且不能确定那易容之人就是他,即便真是,他此次无声无息混入山庄,柳某可以立誓,对此事先绝对不知情。”守备不严的责任柳亦辰绝不会有半点推脱,可赵廷这顶知情不报的帽子若真扣下来,那可不是一半句就择得清的,到时候万柳山庄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李临恪当年在山庄现身,就是为了段尘的师傅?”周煜斐勾起一边嘴角,笑得有些邪气。
“师傅?”柳亦辰目中闪过一丝迷茫,视线转而投向段尘,一脸动容道:“意意是你的师傅?”
段尘侧眸,冷冷瞪了周煜斐一眼,又淡淡答道:“是。”
柳亦辰将段尘上下一番打量,目中欣慰之意甚浓,
正要开口,段尘却先一步说道:“别用这种目光看我。我是我,她是她。”接着朝周煜斐方向略略抬了抬下巴,“回答他刚刚的问题。”
柳亦辰忍不住咧起嘴:“你这个性子,还真有些像她。”说完话,就见段尘面色比刚刚又沉了三分,目中不禁露出浅浅笑意,眉头却越皱越紧:“我以为,你认识他的。”
段尘面色微变,柳亦辰继续解释道:“当初他带走意意,且说有生之年再不踏足中原一步。我以为,这些年来,他一直陪在意意身边的。直到听到你刚刚的话,我才知道…意意这些年,是一直,一个人么?”柳亦辰声线绷得很紧,一双眼小心翼翼的看着段尘。
段尘静默半晌,方才轻轻颔首。柳亦辰闻言目光闪动,眼圈渐渐就红了,面上纠结半晌,也不知是喜是悲,只长长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尘儿,这么问有些失礼。”展云温声说道,一双弯月眼眸定定望向段尘,“如果这人真是李临恪。那么他此次再入中原,有没有可能是为了你师傅?”
段尘半垂眼眸思索片刻,方才开口:“可能性不大。以他的能力,只要他想,找一个人并不困难。若真是为了我师傅才走这一遭,他完全没有必要再来万柳山庄。”
“是了。”柳亦辰在一边点头,“虽然这些年来他没跟意意在一起,但你们的踪迹,他应该清楚的很。”
“我们现在的一举一动,他也清楚的很。”段尘冷声说道,眉心紧紧蹙着,“或许,他当年来此,就不单单是为了我师傅。”
赵廷交叠一双手臂站在一边,一听这话倒低笑出声:“这话说的一点不错!”见几人都看向他,赵廷扬眉说道:“我虽然没怎们跟那边打过交道,但李临恪的大名在西北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传言“拓拔飞天”武功绝尘如仙,为人却狡诈阴狠如魔,绝不是儿女情长之辈。少庄主,看来二十年前的事,你也不甚明了。”
柳亦辰面露惭色,低声说道:“我也只跟他见过一
回面。”说着,又转脸看了段尘一眼,神色之间颇有些欲言又止。
见那三人又都看向自己,段尘勾勾唇角,冷声说道:“柳二爷不方便讲,那就由我来说。现在是非常时期,师傅知道了,也不会怪罪。”段尘半转过身子,一双眼冷冷与赵廷对视,一字一句的说道:“我师傅姓萧,有一半辽人血统。”
赵廷闻言目光一凛,交叠的手臂也缓缓放下,旁边周煜斐也收敛笑容面露惊色,展云手中玉骨扇子一紧,清俊的眉微微蹙起。段尘唇角微勾,唇边笑意更深,双目之中却一片萧索:“这事你们迟早也会知道,我现在说出来,只不过不想在分析案情的过程中,因为一些事情的隐瞒而令大家影响判断。”说完,又转而看向柳亦辰,“柳二爷说只见过那人一面,那当年你可曾听我师傅提起过他么?”
柳亦辰点头:“在他来山庄找人之前,我虽然没跟他打过照面,但没少听意意和大哥提起过他。李临恪当年也在江南一带游历许久,你师傅和他,似乎…少
年时候便已相识。”
无视另外那三人复杂神色,段尘面无表情冷声说道:“大概情况都出来了。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赵廷面色冷峻,双目之中却隐有迷惑:“尘儿,你,那你…”
“我是说案子。”段尘一张小脸儿寒霜笼罩,一句话就让那三人成功消音,原本蠢蠢欲动的周煜斐也极识时务的闭上了嘴,展云面色平静如初,眉心却一直紧紧蹙着。
段尘侧身看了一眼边上的铜漏,又转回头看向柳亦辰:“柳二爷,我建议马上召集庄中各位宾客到‘聚义堂’一聚,白天的时候,大家尽量待在一起。目前线索有些杂乱,我们不知道凶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自然也无从推断他下一次下手的目标。我们只能想办法赶在凶手前面,做好一切防范。另外,尽量找到那人,虽然他不一定是凶手,但现在可以肯定的是,至少那几件兵器是他盗走的。”
柳亦辰闻言点了点头。的确,那蜂针刺穴手法诡异
,除了李临恪,天下间再无第二人会用那般手法。几人又简单聊了几句,就先后出了屋子。
出了屋子,段尘也不去看那几人,只自顾自静静走着。后面那三人又渐渐赶了上来,和往常一般走在她两边。段尘蓦地停下脚步,抬眼就瞪向赵廷。赵廷被段尘这样的态度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先看了另外那两人一眼,又弯起嘴角苦笑道:“我是跟辽人打过仗,但也没到见了辽人就要杀的程度。现在不是两军对垒,你师傅又只是普通百姓,我没想对她怎么样。”
段尘微皱着眉,暗自强压下有些激烈的情绪,转过脸看向前方。有多久没这么愤怒过了?年初时下决心去汴京走那一趟,不已经对一切都释怀了吗?段尘对于自己这两天心绪纷乱微微有些懊恼,果然不能跟这三个人搅在一起。
另一边展云也柔声说道:“我们刚刚只是有些惊讶,没料到你师傅的身份如此特殊。尘儿你别生气,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展云唇畔仍带着清浅笑容,却不禁在心底深深叹了一口气。好不容易让她渐渐卸下些
心防,,面对自己时候不再那么紧绷,可今天这么一闹,怕又不知要比从前更疏远几分。
段尘半垂下眼眸,半晌,才轻轻说了句:“我想再去趟梅林。”说完就施着轻功一路往那边去了。那言下之意,你们随意。
展云与赵廷对视一眼,又快步跟了上去。周煜斐摸摸鼻子,小声嘟哝道:“果然一到这种时候,我就没有半点存在感啊!”
谁知几人刚走了一段距离,就见几名男子从一座院落奔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嚷嚷:“死人了,死人了!这山庄没法待了!”
段尘脚下一转,朝那几人方向奔了过去。赵廷和展云也拦在几人面前:“几位兄台,出什么事了?”
正说着话,管家连同两名护院也追了过来,一见展云几人,管家一拍大腿,焦急喊道:“我正要去跟少庄主通报,几位公子来的正好!您几位快过去看看吧,这下事情真的闹大了!”
四人一听这话,不禁个个面色一变。什么叫“真的
闹大了”?都死了两个人了,其中还有一个是万柳山庄自己家的小辈,事情不早就闹大了么?
在其中一名护院的带领下,四人进了那座院落。与第一次一模一样的是,还未进屋子,几人就先闻到一股子浓重的血腥味。那青年男子将门推开,便低着头站在一边,细一端详,一双腿正微微打着颤,面色早已一片惨白。
赵廷最先踏进屋子,却在下一瞬身形一转,伸出手臂揽上段尘纤腰,几步就将人凌空带到院子中央。段尘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待双脚着地,才反应过来,连忙伸手推开赵廷胸膛,连连退后几步,一脸冷淡的看向距离自己三步开外的男子。
展云和周煜斐站在门口往里一看,又对视一眼,转过身走到两人身边。展云清咳两声,面色也有些沉重:“尘儿,里面…你最好别看。”
段尘微微一愣,接着又一脸平静的看向已经被周煜斐阖上的门板:“分尸碎尸的我也看过,里面会比那个可怖么?”
赵廷剑眉一皱,展云和周煜斐也被段尘一句话说的震愣,段尘抚抚腰间布料,抬脚就往屋子里走。三人无奈,只能又跟了上去。门边那人已经抖的都要哭出来了,周煜斐摆摆手,示意他可以先走了。那人行了个礼,一溜烟就跑没了影。
推开门板,段尘牵起裙裾走了进去。屋外冬日晴朗,天光明媚,屋子里却宛如人间炼狱,让人几不忍睹。
屋子里到处是血,地上,床上,墙上,甚至是窗纸上。血迹早已干涸,很多地方的血都已变成红褐色,唯独一个地方的鲜血仍滴滴嗒嗒往下流着。刀口很齐,身首分离。那人的身体端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头却已经滚落到两米远的墙角下。一把冰锋雪刃的七胜,正牢牢握在那人手中,刀尖戳地,刀背上七只小环染上鲜红的血,每一只上都仿佛缠绕着一丝丝红中带黑的血色丝线,只衬得一把本就煞气甚重的古刀更添了几分诡异。
屋子里,横七竖八的躺倒着五六具尸体,每一具都
都身首异处,每个人头颅上的眼睛都瞪的大大的,一脸的难以置信。段尘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最后在窗边那把椅子边蹲下,细细观察那人握刀的手。
赵廷和展云四下查看过几具尸体之后,也凑了过来,展云一看那人手势,就先蹙起了眉:“手不对。”
赵廷也点头:“这人右手握刀,若是自刎,之后手自然垂下,绝对没可能刀背朝外,刀尖戳地。这‘七胜刀’重二十七斤八两,一般人若是用这么重的兵器自刎,且力气大到将整个头颅砍下,刀不脱手已委实不易,根本不可能形成这种姿势。”
“所以,应该是有人握住他的手,”周煜斐抬起一只手,在自己身前横向一滑:“这样,然后再缓缓放下他的手,将他手臂摆成现在这样。”
“这是什么?”展云掀起衣袍半蹲下,仔细盯着七胜刀的刀背看着。段尘从刚刚起就一直在盯着那七只铁质圆环研究,另外那两人闻声也低下头瞧。
“尘儿,起来一下。”赵廷站在两人后面柔声说道。段尘已经懒得纠正他和展云时不时的亲昵称呼了,
依言起身让到一边。
人大概死了有一个来时辰,尸体微微有些僵,展云和赵廷一人掰着那人手掌,另一人用力将刀把从掌中取了出来。几人往门边方向挪了挪,赵廷一手握刀柄,一手食指和中指指节抵着刀背,将刀举到面前细细端详。
“好像是…头发?”半晌,段尘才有些不确定的轻声说了一句。
“这个应该是有意缠上去的吧?”展云看看四周,又朝周煜斐使了个眼色,两人各自朝一颗头颅走了过去。不一会儿,又走回门边,朝段尘和赵廷点头道:“那些人很明显头发都被人抽出来一绺,削断一截,包括那人。”说着,伸手指了指靠窗坐着的那具尸体。
“这个,有什么讲头么?”段尘抬眸看向三人。
展云摇摇头,周煜斐耸肩,赵廷皱着眉垂手,放下手中七胜。七只铁质小环顺着刀背随之倒向一边,发出刀枪相击时的呤呤作响。清脆微冷的声音在这间布
满鲜血的屋子里响起,仿佛来自地狱的呓语。
十四章混乱·长卿
展云转身,走到窗边那具坐着的尸体旁边,又仔细看了看那人颈部切口:“凶手应该至少有两人。”
赵廷拎着七胜走到展云身边,看了看刀口,又走到屋子各处,观察其余六具尸体颈部,最后点头:“很明显,杀死他的人,比杀死这六人的,武功要高上很多。至少臂力就大很多。”
“这六人应该是夜里就死了的。”周煜斐在一边接口道:“可这人,明显刚死没多久。凶手将他伪装成自刎的姿势,是想混淆视听?”
段尘半垂眼眸,一直没有说话,只脸色越来越白,唇也抿的紧紧的。展云与赵廷对视一眼,走到门边,温声说道:“尘儿,是想到什么了吗?”
段尘缓缓抬眼,嗓音里隐隐带了一丝颤:“我在想,可能我们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赵廷眉一皱,也跟着走了过来:“怎么可能?”
段尘望着屋子里四下躺倒的尸体,又抬眸看向两人
:“你们有没有想过,或许凶手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人。”
“我们总是摸不到凶手行凶的规律,时间上、下手的目标上、行凶的方式上,每次都让我们防不胜防。第一天,是午膳过后,正是一天里所有人最放松、最悠闲的时候。大家散步的散步,午睡的午睡,没有人会想得到,会在这个时辰发生凶案。”见三人点头,段尘又接着说道:“第二天,我们已经先一步将所有宾客提前聚集到‘聚义堂’,从时间上,我们做了防范,可让我们没想到的是人选。因为我们一直觉得凶手杀死方文礼,是试图挑起各门派家族之间的矛盾,借以对万柳山庄示威,可楼月如的死,又似乎推翻了这一点。直觉上,大家都觉得凶手是冲着万柳山庄来的,方文礼则只是一个牺牲品。”
“一连两天,凶手都是在午后行凶,一些人必然在夜晚有所松懈,然后凶手就改在夜里行凶,而且连杀六人,最后又在今天早上,结果了他。”段尘说着,伸手指了指坐在窗边的那具尸体:“我们都注意到,
今天这七人,并不死于同一人手下。那有没有可能,杀死方文礼和楼月如的凶手,也不是同一人呢?”
三人闻言都有些惊讶,接着又不约而同点了点头。展云手执玉骨折扇轻敲另一手掌心,缓声说道:“这么说来,好多事情就都讲的通了。”说着,侧过头与段尘对视:“因为不是同一人,所以才会因为不同的原因选择不同的目标,时间和手法上,自然也不完全一致。”
“可是兵器的事情又怎么解释?”赵廷皱眉。
段尘沉吟片刻,轻声说道:“所以说,李临恪跟这事,一定脱不了关系。”
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叫嚷,几人正站在门边,朝院子里一望,就见一群人怒气冲冲奔了过来,带头的那人正是保德邓家的新一任大当家邓定波。展云侧眸看了赵廷一眼,就和周煜斐先一步迎了出去。段尘仍站在原地,眉心渐渐蹙紧,不禁暗叫一声不妙。
果然,那些人二话不说就往屋子里冲,展云和周煜斐纵然武功高强,可架不住人多,两人起先还解释劝
说几句,可那些人充耳不闻直接亮出兵刃,不要命了一样往里闯。两人无奈,只能动手,尽量阻拦着不让那些人进屋。毕竟屋子里尸体横七竖八的倒着,这三四十人若是都冲了进去,可就什么证据都没有了。整个院子一片混乱,叫嚣声、兵器撞击声刺的人耳膜发痛。
邓定波第一个冲进屋子,赵廷一把拉过段尘护在身后,抬脚“砰”的一声把门板踹的阖上,手中七胜刀反手一隔,漆黑眼眸寒霜尽显:“邓大当家率众闹事,是想平了这万柳山庄还是怎地?”
邓定波不过而立之年,样貌生的也十分英武,闻言扬眉一笑:“看来万柳山庄的朋友还真不少!”说话间转身去查看那窗边尸体,又循着血迹走到墙角,弯腰拾起那颗头颅拎了起来,旋身冷笑道:“我三弟从昨晚上用过饭就不见踪影,一夜未归。今早听闻这边屋子里死了人,万柳山庄真是仗义了!”
说话间门板“啪”的一声脆响,碎成数块应声落地。赵廷眯着眼侧过身正要发难,就见柳亦辰大步走了
进来,侧身就朝邓定波拱手:“邓大当家——”赵廷手臂向后一伸一扯,揽过段尘的腰拥入怀中,同时另一手七胜刀一挡,就听“次啦”一声,流星锤呼啸而来,锃亮铁链已经缠上刀背。赵廷顺势脱手,沉声低呼:“接着。”柳亦辰倒退一步抬手握住刀把,赵廷抱着人就冲了出去。
院子里,展云一袭白衫几个旋拧侧转,一阵风似的穿梭于众人之中,宽大衣袖抖擞的飒飒生风,如雪衣袍翩翩飞扬,手中折扇飞旋指间轻敲缓打,最后在两人面前站定,唇畔的笑多少有些无奈:“下手重了些,没一半个时辰醒不过来。”就见院子里一众人站的站坐的坐倒的倒,全都不动了,有些已经失去意识。
周煜斐绕过那些人缓步走了过来,英气的眉紧紧皱着:“这些人都是江北甚至西北一带的。邓定波在那边也算一呼百应的主,一听邓家三当家死了,直觉就是江南这边几家跟他们过不去。偏巧屋子里死的那几个,还真有从前梁子结的比较大的。他们不少人衣服上都有血,应该刚刚已经和人动过手了。”
展云也沉下面色,正要说话,就听又是“砰”的一声,接着就噼里啪啦一阵脆响,赵廷和展云一人一手,拉起段尘身子往起一撩,就稳稳落在院墙外头。周煜斐走的慢一些,站在三人边上,一个劲儿的拂着头顶和衣服上的灰尘,一边无比哀怨的瞟了赵廷一眼:“和行之一样,良心让小狐狸给叼走了!”
段尘从刚刚起就一句话都没插上,那时情况紧急,一直被赵廷搂着腰拥在怀里护得死紧,还来不及说一句话,又被这两人扯着施展轻功跃过墙头。现在被两人一左一右护在中间,胸膛都贴的老近,两人又都低下头柔声慢语的问话,段尘饶是再沉静自若的性子,也终究是个女子,心中一阵羞恼,脸颊早就微微泛起些粉,抬掌就砍两人搁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放手!”
赵廷和展云各自老老实实挨了一下子,又都乖乖松开手臂,退开了些。赵廷一见佳人脸颊微粉目光闪烁的模样,就不禁唇角微弯,胸腔之中一阵温软,一双深邃眼眸紧锁住眼前人不放。另一边展云眸光更柔唇
角弯弯,只觉刚刚拥过段尘的胸膛一阵热过一阵,心跳渐渐就急促起来。
周煜斐靠在墙边挑起一边眉毛看好戏,一见那两人神情就暗自摇头,完了完了,一个两个都栽了,还栽在这么个丫头手里。以后有的磨啊有的磨!
段尘看都没看边上那两人一眼,直接又奔回院门口,就见院子里四处散落着碎瓦片,屋顶豁了个大口子,刚刚正打斗的那两人已了无踪影。“他们两个谁死谁伤,都称了那凶手的意。快找!”段尘也是真有些急了,说完就往院子里跑去。
因为各个院落都是通着的,几人一路绕过院中被点穴躺倒的一众人,又往下一个院子跑去。一直跑过两个院子,地上四散躺倒着一些人,身上有刀口、剑伤,一探鼻息,已经断气了。几人不禁面色更沉,隐隐听到远处传来兵器相击的声音,又加快步伐循声找去。
又过了一座院子,就见柳亦辰正跟邓定波打的凶狠,边上围着一圈人也蠢蠢欲动,还有人直接叫嚷着让
邓定波血债血偿。几人正要上前阻止,就见一道浅灰色身影绕着那些人走了一圈,人群顿时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定住不动了。定睛一看,萧大先生正站在那倒背过手对着几人笑。同时又一道身影跃入正缠斗的两人之间,一杆朝阳虎牙錾金枪“砰吭”一声,就缠入邓定波使的流星锤的铁链子,铁锤呼啦啦晃了几晃,就不动了。左辛勾唇一笑,又偏头看了眼柳亦辰:“少庄主,撤刀!”
柳亦辰闻言感激一笑,抬手就将七胜收了回来,却见眼前银光一闪,“呲喀”一声,柳亦辰大惊,想要再出刀却已经来不及了。左辛眼都不眨一下反手一折,再次将流星锤的链子缠绕于枪杆之上,转身的手臂一挥就要将对方手中的兵器甩将出去。
邓定波却不怒反笑,松手的同时另一手手腕一震,三枚三棱脱手镖就朝左辛打了过去。左辛手握长枪,枪上还挂着一链流星锤,想要躲闪已是来不及,不禁下意识一闭眼,却听“啪啪啪”几声脆响,再睁眼时,就见地上散落着七八颗核子钉,其中一颗堪堪划过
自己一侧肩胛,所幸只是划破皮肉,伤的并不深。
赵廷三人在段尘发出暗器的同时已经飞身过去要擒邓定波,刚到他身边,就见人身形微僵面色青紫,嘴角流下一道污血,唇边的笑却十分诡秘,身子僵硬着缓缓跪倒,很快就没气了。
左辛伸手将挂在长枪上的流星锤摘了下去,柳亦辰和萧大先生也凑了过来。展云伸手探向邓定波脖颈,又捏开他的嘴看了看:“毒药一早藏于牙根,只要一咬就没救了。”
赵廷皱着眉站在一边:“看来他果真是西夏的人。”
萧大先生闻言璀然一笑:“看来你果真是朝廷的人。”
赵廷冷颜,萧大先生挑挑眉,又转而看向段尘:“小姑娘反应挺快!”不待段尘开口,又迈着步子凑到跟前,皱了皱鼻子悄声说道:“跟我走好不好?他们三个多没趣啊,一个冷的要命一个面的不行一个花的离谱…”
段尘眉都没挑一下,径自挪开些距离:“多谢萧前辈抬爱,其实我跟他们三个也不太熟。”言下之意,跟您更不熟。
虽然是悄声,但在场几人耳力都是不一般的好,萧长卿那四字评语三人是听得清清楚楚,话一出口就见赵廷面色更冷展云眉心微蹙,唯独周煜斐笑得邪气肆意,还吊儿郎当朝萧大先生拱了拱手。
萧长卿甩都没甩他一眼,望着段尘扁了扁嘴:“我怎么就成前辈了?我也只不过比你大了…”面容清秀的男子说话间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十二三四岁罢了。不算前辈的。”
段尘面不改色朝他拱了拱手,正要说话,就见男子眼眸圆睁,伸手指着自己乐了出来:“我说怎么一直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你平时一直扮男装对不对?果然是同好啊同好!”说着话就伸手朝段尘衣领探了过来,段尘身形一闪退出两米远,下意识伸手捂住脖子,面色多少有些尴尬:“萧前辈,请自重。”
萧长卿拔步就要追,却被一旁左辛拎住衣领:“都
多少年了,这个人来疯的脾气也不改一改!正事要紧。”萧长卿被说的一蔫,段尘也已经走回众人身边,抬眸看了左辛一眼:“核子钉没喂毒,随便用些治外伤的药即可。”
左辛也是个脾气爽朗的,朝段尘微微点了个头,没再多说什么感激的客套话。“这些人怎么办?”柳亦辰皱眉征询几人意见。
“两边闹得最凶的几个都已经死了。跟他们解释一下,可以先把穴解开。”左辛松开手,又警示的瞪了萧长卿一眼,示意他别再胡来。
“把所有人都集中到‘聚义堂’,将事情和盘托出。”展云朗声说道,一边又看了段尘一眼:“待会儿尘儿会跟大家解释这几天发生的案子,待大家明白自己是被人利用,自然就不会再闹了。”
几人点头,柳亦辰和左辛留下帮这些人解穴,并且解释清楚眼下情况。展云几人便折身往回走,刚才那边院落还有不少人躺倒着等解穴呢。萧长卿转转眼珠,笑眯眯的跟在几人身后,又硬生生从赵廷和段尘中
间插了进去,看似柔弱的身子骨轻轻一撞,赵廷愣是没扛过他。
萧长卿睁圆眼眸紧盯着段尘侧脸瞧,一边啧啧叹出了声:“可男可女,亦柔亦刚,浓淡皆宜,实在难得,难得!”
展云被他那句“可男可女”给惊的差点没被自己口水呛到,另一边赵廷被人钻了空子愣是隔在自己和佳人中间,心里自然是早就不乐意了。听得萧长卿一番不着四六的感慨,不禁面色更冷,正要出言讥讽,就听身边周煜斐腆颜试探道:“难道我不更男女咸宜?”
赵廷无语,展云抚额,萧长卿一瞪眼:“你懂什么,边去!”
十五章毒茶·偿债
傍晚。祥禄阁内。
展云四人连同左辛、萧大先生、柳亦辰、柳曼蝶以及岳家兄妹二人围坐一桌,几番敬酒下来,各自三三两两拉拉杂杂说些话,一边吃菜饮酒。
左辛一口饮尽杯中酒,将酒盏把玩指间,一边侧头看向柳亦辰:“少庄主,事情暂时是解决了。可西夏人计策歹毒,一连害死多条人命不说,更累得西北与江南势同水火。”说着,朝远处那几桌努努嘴,目光也更深沉几分:“事情解释清楚了也没用。那些人面上是过去了,可出了这万柳山庄,不定什么时候就又杠上。”
柳亦辰长叹一声:“保德邓家在西北一带也是颇有威名。邓定波一死,再说什么都无用。咱们说他是西夏人,说人都是他和那三当家杀的,愿意相信的人信,不愿意信的人始终不信。万柳山庄如何倒是无谓,怕是要连累左堂主和柳某一同担下这以多欺少的罪名了…”毕竟,邓家镖局两位当家死在万柳山庄是事实,邓定波死在众人面前也是事实。且当时柳亦辰和左辛都有出手,旁的什么人倒无所谓,可这两人在江湖中都有一定声名地位,两大高手同时出招对付一人,就足以让外人嚼烂舌根了。人都说树大招风,也不是没有道理。
左辛摆摆手,勾唇一笑:“霹雳堂从不在乎这些。他们要传,就让他们随意去传。”说话间,眉宇之中隐隐透出一股子不羁霸气,接着又转头看向段尘:“今日之事,左某欠姑娘一个人情。将来若有用得上我们霹雳堂的地方,姑娘尽管开口。左某在荆州,恭候姑娘大驾。”
段尘也没客气,轻轻点了个头,微微笑道:“将来若有机会到江陵府一带,一定到霹雳堂见识见识。”霹雳堂的火器闻名天下,且与西南大理国有不少生意上的往来,因此荆湖北路一带各级官吏见了左辛,莫不点头弓腰,客气非常。
左辛闻言满意点头,一边萧长卿抿唇笑得贼兮兮,手肘一拐就兑上左辛肋下:“怎么样,我就说这丫头讨人喜欢!”接着又一脸严肃的正色道:“先说好了,你可不能跟我抢!我这么多年孤身一人形影相吊走遍大江南北,多不容易才找着这么一个好苗子,你可不能…”
“孤身一人?”左辛挑了挑眉,嗓音比平常更低哑
了些:“形影相吊?你确定?”
萧长卿面上一赧,漆黑如墨玉的眼珠转了转:“那什么,我这不是为了突出自己找人找的辛苦么!我这正招徕人才呢,你能不能不拆我的台?”
段尘正坐在展云与赵廷之间,与那两人只隔了一个位子,这张桌子又靠角落,不比大厅中央嘈杂,因此左辛与萧长卿的对话段尘是听得一字不落,清清楚楚。一旁展云正挨着萧长卿,唇畔的笑一直温温脉脉,盯着面前桌子的目光却比往常更幽深了几分。
心下略感惴惴,展云不由得侧过脸打量段尘,却见伊人面色沉静半垂眼眸,碗里的饭菜一口没动,只一径饮酒。展云伸手拿起酒瓶掂掂轻重,清俊的眉微微蹙起:“尘儿。”
段尘侧眸,微微漾起点点水光的凤眸斜斜一瞥,并不言语,只那目光投射过清冷冷一片暗影,目中警示之意甚浓。展云不禁暗自苦笑,知道是自己这般亲昵称呼惹的她不乐意了。正欲开口,就听斜对面响起一道绵柔嗓音:“行之公子,这次的事多亏行之公子以
及您两位朋友,哦!还有尘姐姐,”柳曼蝶站起身,略带歉意的瞟了段尘一眼,又美目流转脉脉含情看向展云:“曼蝶在此,以茶代酒,敬行之公子一杯,聊表谢意。”
展云起身,端起酒盏,微微笑道:“柳小姐客气,其实这次我们也没能帮上什么忙。”说到这微微一顿,又低头含笑看了身边人一眼,清朗的嗓音不自觉更低柔几分:“要说帮忙,也多亏了尘儿。”说完朝柳曼蝶举了举手中酒盏,一饮而尽,又伸手示意柳曼蝶先坐。
柳曼蝶柔婉一笑,优雅落座,眉眼间却难掩黯然。旁边岳林染帮岳依依夹了些菜放入碗中,又皱眉看向展云:“我听依依说,这次的事,主要还是展公子的表妹帮了大忙,尤其是月如的事…”岳林染微微哽住嗓子,又低声说道:“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几位…”毕竟段尘现在是女子身份,很多方面都不太方便,因此白天时候在聚义堂,案子的事主要是展云来解释的。除了眼前这些人知道些内情,旁人只道是行之公
子连同两位朋友帮了万柳山庄的大忙,查出盗剑杀人的凶手,揭破西夏阴谋。
段尘只轻轻点了个头,便又举起酒盏饮酒。旁边赵廷从一开始就没怎么说话,看着身边人不进粒米,只一杯接一杯的饮酒,早有些按捺不住了。待段尘手中酒盏一空,垂手的瞬间,赵廷直接出手摁住她手腕,漆黑眼眸目光灼热,嗓音却有些冷:“别喝了。”
不待段尘开口,展云手中折扇一甩,已经敲上赵廷合谷穴,唇畔却一直带着温浅笑意:“尘儿听话,少喝些酒,否则待会儿要头疼的。”
萧长卿见状笑得更加灿烂,揣着手臂蹭了蹭旁边左辛:“看看咱相中的丫头,多招人啊!”
左辛眼皮一跳,差点被口中的酒液呛到,连忙握拳在唇边清咳两声,借机低声埋怨:“怎么说话呢!在‘杏花春雨楼’待那两年,还给你待出毛病来了不成!”
萧长卿也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那话说的多少有些不妥,清秀白净的面容也露出几分尴尬,可嘴上仍然撑的
强硬:“我这不口误么,你意会,意会!”
那边周煜斐手一扬,管家快步凑到跟前,周煜斐低声吩咐几句,管家连连点头,走到边上吩咐下人快去办事。
段尘面无表情撤出自己的手,拿起碗筷开始吃饭。展云手中折扇往袖子里一收,伸手就将碗拿了过来,递给站在不远处的下人:“换碗热的过来。”接着又取过一只空碗,身子微微前倾,另一手执起汤匙,盛了些刚端上来的热汤,递到段尘面前:“先喝些汤,暖暖肠胃。”
段尘接过碗轻声道谢,便微低下头,执起小勺开始用汤。旁边柳亦辰见观察这三人半晌,眉心越皱越紧,见展云好不容易收回目光,便开口说道:“展世侄,如今事情好容易告一段落,柳某一直有件事想问个清楚。”
展云一看柳亦辰疑惑中带着探究的眼神,心里已经猜到七八分,面上却不动声色,唇畔仍挂着和暖笑意:“少庄主请讲。”
柳亦辰先看了一眼半低着头喝汤的段尘,又一脸严肃的看向展云:“世侄你老实跟我说,段姑娘和你,到底是不是…”
说话间,身后一位奴仆拎着茶壶走到段尘和展云中间,展云侧身接过,一边朝周煜斐那边看了一眼,又微微笑着倒了一杯浓茶放到段尘手边,温声说道:“先晾着,待会儿把这杯茶喝了,解酒的。”接着,又从另一边接过另一个仆人送过来的米饭,轻轻放到段尘面前:“先吃饭吧。”
柳亦辰话说一半,就停在那里,下意识的偏头看了自家侄女一眼,就见柳曼蝶呆呆望着那两人方向,搁在桌上的手紧绞着帕子,眼圈早就红了。柳亦辰暗叹一口气,也就没再说话。他也是过来人,自然明白很多时候,有些话问不问,其实没甚区别。人家心不在自己侄女身上,老一辈再怎么撮合也没有用。不过意意的徒弟,再加上那个冷淡性子,再加上边上那个面色冷峻眼神炽热的小子,这几个人,是有的磨了。
展云转过头,朝柳亦辰几不可察的轻轻点了个头,
便静静吃菜喝酒。一时间,饭桌上多少有些沉闷。萧长卿一直饶富兴致的端详段尘,左辛喝着酒,不时伸指轻敲两声桌面,示意边上这人别太超过,到时把那俩小伙子惹急了,也不是好玩的。
无视桌边一圈人各异神色以及各怀心思的注视,段尘从一开始饮酒到现在喝汤吃饭,都一直半垂眼眸,面无表情。手边酒壶早就空了,偏偏那些人也不给换新的。段尘咽下口中饭食,端起茶杯,送到唇边的时候只微微一顿,半垂的眼眸正遮掩住此刻眼神。
手中茶杯微微倾斜,茶水正到了八分满,眼看就要触碰嘴唇,就听“啪”的一声,青花瓷杯直接脱手而出,平平稳稳朝对桌送了过去,到了桌子正中打了个旋儿,“啪啦”一声落在几只碗盘之间,碎落数片,滚烫茶水飞溅四溢,木质圆桌上凡是着水的地方皆焦黑一片,有的地方还冒起些灰白小泡。
桌边一众人都不是简单人物,第一反应就是顺着杯子被打过来的方向看去,段尘却早在杯子脱手的同时就一跃而起飞冲出窗子,跟着那道黑影就追了过去。
展云和赵廷紧随其后破窗而出,周煜斐则一把揪过那捧着茶壶的奴仆,同时夺过茶壶往地上一浇,就见青砖地上一道白烟燎起,地面很快也浮现出同样灰白的泡沫。可以想见,这茶一旦入口,人肯定就完了。
那奴仆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柳亦辰面色阴沉拳头握的咯咯作响,旁边萧长卿却笑眯眯站了起来,一手扶起那仆人,又朝大厅中央那几桌人找了招手:“打碎了个杯子,无妨,无妨。”大厅又很快恢复吵闹,角落里,一桌人站的站坐的坐,面色各异盯着桌上那只摔成碎片的杯子瞧。一时间,气氛再次显得有些诡异。
且说段尘一跃下了二楼,施展轻功就追了出去,却在转过一棵梧桐树之后不见那人踪影,正四下张望,就觉腰上一紧,紧接着身子就被人带的腾空而起。一路上,微微有些刺骨的寒风拂过面颊,那人温热气息却一直吹拂颈项。见段尘没有半点挣扎,那人低沉微哑的嗓音明显带了笑意:“你这丫头,胆子恁地大!我刚才若是不弹指将杯子打出,你还真准备喝下那杯
毒茶是怎地?”
段尘面不改色嗓音冰冷:“若不如此,如何逼得了你现身?”
这人轻功明显比段尘高出不是一点半点,带着一人仍然步履轻盈身法奇快,很快两人就到了那片梅林,不消片刻工夫,那座小木屋就出现在二人面前。
虽然仍是夜晚,但恰逢天空无云月色明朗,两人在那片梅林前站定,段尘微微仰起头,正望进一双湛蓝深邃的眼。那人高鼻深目,剑眉斜飞,薄薄的唇莞尔一笑,眼角显出些许纹路,头顶月色流转,细碎凉薄的月光洒入那人眼眸,仿佛大海一般的湛蓝眼瞳光泽耀眼,衬着那嫣红唇瓣更显妖异。
段尘一双手臂正撑在那人胸膛,使出十分气力试图将两人拉开些距离,那人却岿然不动,带笑眼眸有些惊奇的盯着眼前女子瞧:“你是怕我?”
段尘推的手都酸了,那人掌锢在自己腰后的大掌却越收越紧,脸也越凑越近,不由得心中心生恼怒,出口的话也有些急:“男女授受不亲你懂不懂!”
李临恪笑得有些无赖,颈项更弯下些,薄唇似有若无的拂过段尘脸颊:“那是你们的规矩,我们西夏人没有那一套。”
段尘偏过头,上身努力往后仰,一边有些咬牙切齿的低斥道:“你跟我师傅是同一辈分的人,她当年差点就成了你的女人!”
“你也说了,是差点。”李临恪伸掌抚上段尘后颈,略微施力,就将人朝自己摁的更近些,嫣红的唇轻轻拂过段尘的额头,又一路顺着挺翘的鼻梁缓缓向下,湛蓝的眼闪过一丝狡黠:“所以老天才让你来补偿我啊。你们不都讲什么父债子偿么?那么,你师傅的债,就由你来偿还,如何?”
十六章轻薄·矛盾
“人是你绑起来的,对么?”段尘粉唇轻启,声音很低,话说的也有些含混,却成功让那人停下了继续轻薄的举动。李临恪挪开唇,微微错开些距离,一双湛蓝的眼含笑看向眼前女子,嗓音却明显有些森冷:“嗯?”
“人是你绑起来的,也是你运回房间,重新用雷神鞭捆缚在床脚的。”段尘微微仰起下巴,与之对视,冰冷的语调不再是询问,而是陈述一个事实。
李临恪闻言微微一笑,眸色流转间开始细细打量眼前女子。他样貌本就生的极好,但因为五官轮廓和特异瞳色,不笑还好,一笑总显出几分妖异,再加上气势威严凌厉,此刻面上神情较之前更添几许凛冽,直看的人心颤胆寒。掌握在段尘腰后的一只手向前,瞬间攫住尖巧下颌,粗糙手指缓缓摩擦着柔滑肌肤,触碰到正中喉咙处时微微施力。男子眉心微蹙,似在权衡着什么,嫣红的唇渐渐就溢出一抹有些残厉的笑:“太聪明的人,总活不长。你可知道为什么?”
段尘被他两指指节紧抵着喉咙,喘气都有些困难,听到这话却不禁勾起嘴角,一双凤眸冷冷盯着眼前人,一字一顿有些吃力的说道:“因为,他们不够狠。”说话的同时,手中核子钉已经抵向李临恪心口位置。
李临恪却像是早料到她有此一着,搁在腰后的另一
手迅速移到两人中间,钳握住她一双手腕,伸指一弹,核子钉就应声落地。接着,捏着段尘下巴的手将她脸往起一掼,一双眼莹亮若天边星子,俯身就亲了下来:“说的好,我喜欢!”
段尘知道刚才那一招多半会落个空,却没料到这人会无耻到这般境地,不禁瞠大了眼。伴随着那人贴近的脸,一股狂野气息席卷而来,眼看着热吻就要落在自己唇瓣,那人却突然抬起头,松开自己下巴,一把揽过自己身子在怀里,朝两人来的方向望去。
段尘一双手仍被他牢牢束缚,后背紧贴着那面结实宽厚的胸膛,抬眼就见展云和赵廷两人几乎比肩而来,在二人面前站定。赵廷面色冰冷刚要上前,就被展云折扇一甩拦住胸膛。两人短暂对视一眼,展云拱手正要开口,就见李临恪诡秘一笑,抬起一手以拇指缓缓滑过自己下唇,接着又像爱抚猫咪一般抚了抚怀里段尘面颊,嗓音格外低哑:“滋味不错,怪不得你们两个镇日你争我夺。”
段尘被他一句话说的一双凤目就要喷出火来,一双
手奋力挣扎正要发作,就觉腕上一松背心一暖。与此同时,那人凑在自己耳边低低说了句话,紧接着整个身子被人以掌推送出去,正落在那两人之间,稍微靠展云一些的位置。
展云伸手揽住佳人纤腰的同时一个侧转,将人稳稳拥入怀中,赵廷摁着段尘一侧手臂也跟着两人也旋身过去,一双深邃眼眸紧紧锁住佳人脸庞。展云也顾不得旁的,抬手就抚上段尘明显被捏得红肿的尖尖下颌,清俊眉眼浮现淡淡阴霾:“疼么?”
赵廷一见段尘下巴上的指印,又想起刚刚两人走近时段尘被那人拥在怀里低头肆意的暧昧场景,不由得胸中一片沸腾,气息渐渐就急促起来:“他亲你了?”
段尘这一整天尽被人抱来搂去,尤其刚刚,三番两次险些被那人真轻薄了去,心里面本来就窒闷憋屈的厉害,被展云这么一抱一抚,再加上边上赵廷那明显质问的口吻,性子再冷也按捺不住胸中怒火,粉唇紧抿凤眸一瞪,一把拂开展云手臂,将人狠力一推,就
想施着轻功直接走人。
谁知手掌使出十分力气推在展云胸膛,这人却和之前那个李临恪一样,半点没挪窝,段尘不禁怒火更炽,攥起拳头就打展云胸口:“放开!”
其实平日里段尘一推搡展云就挪窝,一动手展云就闷哼,都是因为段尘动手的时候他身子没怎么吃劲儿,否则以段尘的力气身手,根本不可能推的开他。若真比较起身材,展云并不比赵廷或周煜斐瘦弱,只不过他爱穿比较宽大的衣袍,气质又挺温文尔雅,好像一副柔弱易推倒的模样。只有跟他亲近的人才知道,这小子是绝对的练家子出身,内力深厚轻功了得,出手快、狠、准,专打周身各处痛穴,却总是笑得人畜无害,偏偏还得了个“如玉如云”的雅号。
展云一看段尘那个样子,就知道这人是真急了。手臂被用力拂到一边,又不动声色拥在她腰后,胸口被接连捶了两记重拳,也放松胸膛肌肉任她发泄。最后一见段尘打了两下,唇抿的更紧,一双凤眸里水光粼粼点点,不禁暗叹一口气,手臂松开些力道,却仍将
人圈在怀里,清朗的嗓音也有些暗哑:“尘儿,别伤着自己。”
一边赵廷一直紧盯着段尘瞧,一见她眼睫微湿的模样不禁内心一滞,紧接着左侧胸口就隐隐作痛。心说认识这人恁久,何时见她露出这般脆弱神情,腕子拧折那会儿甭说掉泪,眼都没眨一下,休息一会儿就又跟大家坐在一处精神奕奕分析推断案情。莫名的情绪在胸腔之中一波又一波席卷汹涌,赵廷不由再次伸手扶上段尘一侧手臂,深邃眼眸定定望着佳人面庞:“尘儿。”
段尘被这两人左一句尘儿右一句尘儿弄得不胜其烦,抬起手臂甩开两人轻柔碰触,转身就走:“分析案子。”
回到院子,就见展云屋子里已经亮起了灯,周煜斐正斜倚在门边,一见三人便徐徐吐出一口气,挑了挑一边眉毛:“总算回来了!怎么样,追到人没有?”
周煜斐正说着话,屋子里另外三人也迎了出来,柳亦辰一见段尘就拱手道歉:“段姑娘,实在对不住。
刚刚…”
段尘摆摆手,轻声说道:“这事不能怪柳二爷。”接着,又看看边上站着的左辛和萧长卿:“咱们还是进屋说吧。”
进了屋子,周煜斐拎起茶壶给三人各倒了一杯热腾腾的浓茶,端起其中一杯递到段尘面前:“这回肯定没毒,我已经亲身试过了。喝吧!”说着话,又眨了眨一双桃花眼,转身找地方先坐了。
段尘轻声道谢,吹了吹杯中茶水,小口轻啜两口,再加上屋子里炉火烧的暖和,不一会儿身子就暖过来了。
之前周煜斐就到自己屋子又搬了两把椅子过来,展云的房间比段尘的那间屋子大将近一倍,因此各人端了茶杯,四下找地方坐了。左辛挑眉看了段尘一眼,沉声说道:“下毒的明显是新手,将整壶茶都投了毒,又选了那么烈性的品类。要是别人也就罢了,偏偏咱们这桌的,除了剩下那两位小姐,应该没人辨识不出。”
“段姑娘,你刚刚是故意的?”柳亦辰眉间川字益深,面上神色明显有些不赞同。
段尘轻轻点头,似乎仍然在思索着什么:“否则到他走了,我们都不见得能逼他现身。”
左辛和萧长卿刚刚在屋子里等人的时候,已经听柳亦辰将事情讲了大概。虽然柳亦辰跳过段尘师傅那段没有说,但两人已经知道李临恪就潜伏在山庄的事情。再加上晚上时候的那壶毒茶,几人都觉得有些不妙,事情似乎还没完啊!
“关键是,他这壶茶,到底想毒死谁。”萧长卿挪啊挪的将椅子挪到段尘身边,无视边上那几人或敌视或无奈的神情,单手撑在扶手上支起下颌:“那时候,好像是姓周那小子单独让管家泡壶浓些的茶给你解酒暖胃的吧?”
段尘眉尖一动,侧眸看了萧长卿一眼,就见这人挤眉弄眼的朝自己笑得灿烂:“我很聪明吧?”接着,又故作深沉的叹了口气,一双眼左瞟一眼右瞥一下的,将边上那三人扫了个遍:“你这孩子啊,就是太招
人了!这招人疼的后果呢,就是招人恨。这点,我这许多年来可是深有体会啊!”萧长卿仰起脖颈望了望房顶,一脸的黯然惆怅无可奈何,直看的远处的左辛眼角直抽,这个穷得瑟的!
在场几人个个面色一变,尤以柳亦辰最为明显。见段尘半垂眼眸并不搭腔,柳亦辰有些无措的看了展云一眼,又重新将视线投向段尘:“段姑娘,曼蝶她不会…”
段尘饮了口浓茶,抬起眼眸看向坐在斜对面的柳亦辰:“我知道。”
萧长卿笑眯眯摇了摇手指,也不着急:“丫头,话可不能这么说。有时候给别人留生路,就是断自己的后路。你可要想好了。”
左辛重重咳嗽一声,又皱眉看了萧长卿一眼,示意他别乱说话。另外那三人倒还好,只柳亦辰面色越来越难看,握着茶杯的手渐渐施力,指节都泛了青白。
段尘起身走到桌边又倒了一杯茶,端着茶杯缓缓转身,最终将目光投向柳亦辰,冷声说道:“在下斗胆
问一句,若害死楼小姐的凶手并非今日毙命那两人,试问柳二爷又当如何?”
柳亦辰显然没想到段尘有此一问,面上不禁露出些许惊异:“段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心下一转,柳亦辰“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一双眼满是愤怒,嗓音也微微有些颤抖:“你是说,是李临恪…”
段尘面无表情,轻声说道:“不是。”微微停顿了下,段尘又继续解释道:“目前一切都只是猜测,尚且没有切实证据。柳二爷万勿轻举妄动。”
接着,又转头看向左辛和萧长卿:“事情怕是还没完,两位若是打算继续留在万柳山庄,就一定要当心。”
左辛点头,萧长卿却饶富兴致的睁圆眼眸:“哦?怎么说?”
段尘勾勾嘴角:“那把‘采薇鱼尾斧’还没有现身。”几人闻言,各自露出沉思神色,屋子里再次陷入一片沉寂。
今早上邓定波以及邓家镖局三当家的死,虽然为日
后西北与江南之争埋下隐患,但事情总算浮出水面,不像之前那般混沌一团。邓家既然与西夏勾结,就不难解释为何四件兵器接连被盗,以及方文礼和那几位江南一带的江湖人士缘何惨死于刀剑之下。如今,江南江北几个门派家族之间的梁子就此结下,可以说李临恪已然达成所愿,可为何那把采薇斧仍旧没有出现,那把七胜刀背上七只小环缠绕的七名死者的断发有什么用意,楼月如的死与这些人的死以及李临恪到底有何关系,还有今晚的那壶毒茶,李临恪的出手相救…一切的一切,只让众人越想越觉得混乱,很多事依旧理不出头绪,段尘端起茶杯静静饮茶,不由得再次想起李临恪临走时说的那句话。
柳亦辰三人走后,段尘也起身要回房。赵廷见状,快步起身挡在她面前,浓黑的剑眉紧皱:“尘儿。”段尘也懒得跟他分辩称呼问题,捺下性子抬眸瞧他,示意赵廷有话就说。
赵廷一瞬不瞬的盯着眼前人,薄唇轻启,有些吞吐的说道:“你,你还没跟我们说,李临恪在梅林都跟
你说什么了。”其实,他原话是想问,李临恪在梅林都跟你发生些什么了。不过,眼下赵廷自然是不敢这么问的,今天这一天,没少惹人家不痛快,刚刚在梅林自己那句“他亲你了”,就差点惹的段尘当场发飙,再想起那时候她眼睫微湿的脆弱模样,赵廷就是再想知道当时情况,也只能强自压下那个念头,暂且略过不提。
段尘沉吟半晌,又侧过身看向那两人,皱眉说道:“我总觉得,害死方文礼和楼月如的人,跟今天用七胜砍死那些人的,不是同一人。”
周煜斐将杯子一撂,挑眉说道:“这么想也没错啊!如果是那邓家镖局三当家先用七胜砍死那六人,然后到了早上,邓定波再用那把刀把他杀了,意图栽赃家伙到别人身上,不就正对上了么?”周煜斐说着话,一手捏着杯子在桌面打圈圈,“当初方文礼死的时候,咱们不是分析过,说能有那般掌力和内力的人,整个山庄不超过五个。就说再把那李临恪算上,六个人里,柳家人是不可能了,然后左辛和萧大先生也排
除,不就剩下邓定波和李临恪了!是他们俩谁干的都没区别,反正都一伙的。”
不待段尘开口,展云已经先一步问了出来:“那楼小姐的事怎么算?想要挑起江湖纷争,杀死那些人就足够了,完全没有必要害她一个姑娘家。而且她也算是万柳山庄的人,这么一闹,总有种自相矛盾的感觉。”
段尘点头,眉心蹙的更紧了些:“我总觉得,杀死楼月如的手法,和其他那些人有些不同。可又说不上来是哪不同…”
十七章赌气·堕湖
展云轻蹙着眉心,温声问道:“尘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段尘一愣,眉眼之间露出淡淡踟躇,看了展云一眼,没有说话。三人也都是心细如发的人,一看段尘这神色就知道有事。周煜斐斜倚着床柱,翘着腿晃啊晃的,状似漫不经心的说了句:“你既然算到李临恪肯出手相救,那你一定知道,这几天的事,李临恪到底
参与进来多少。”说着话,又半眯起眼眸打量起段尘:“还有你那下巴,怎么回事?李临恪用强的了?”
回来路上抹了点随身带着的药膏,段尘下颌上的红肿基本消褪干净,只留下淡淡一个淤青指印。再加上屋子里只点了两盏灯,并不太亮堂,因此若不凑近,基本看不太出痕迹。周煜斐是给段尘递茶水那会儿就看到的,不过当时众人都在,这种事总不方便问出口。
后来那三人走的时候,萧长卿走在最后,拉起段尘衣袖,笑眯眯塞了罐药膏给段尘,又伸指在唇,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示意她不必推让。这番情景,展云几人自然是看在眼里的。不过赵廷和展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就装没看见。可到了周煜斐这,多欠抽的话他也说得出来,因此待那三人一走,他就口无遮拦的直接问了出来。
段尘本来正思量着到底该如何跟这三人讲,一听周煜斐后一句话,眼神瞬间就冷了。周煜斐一见段尘神色,挑了挑眉,又看了那两人一眼,不由得缩缩脖子
打了个颤,讪笑一声:“就当我没问。咱接着说正事,正事要紧!”
展云浅浅一笑,似是赞许的轻轻点头。周煜斐不禁暗暗咽了口唾沫,心说坏了!赵廷一个他都打的勉强,若是展云也跟着动手,估计待会儿得横着出这屋子了。
赵廷半眯起眸子瞅了周煜斐一眼,又转头看向段尘:“李临恪都跟你说什么了?”
这倒没什么好隐瞒的。段尘走到桌边坐了下来,又拎起茶壶想要倒茶。周煜斐一个箭步从床上蹿了过来,从段尘手里接过茶壶,笑得颇有些谄媚:“水没了,我来,我来。”转身到炉子边添水的时候,又一脸哀怨的睨了赵廷一眼,那意思小王爷您大人有大量,绕过我这一回吧!您和行之俩人一起上,是个人都扛不住啊!
赵廷和展云也找位置坐下,段尘看了两人一眼,轻声说道:“我问他,是不是他用鞭子把楼月如勒住,并且在人死之后将尸体运回房间,重新用雷神鞭捆缚
在床边的。他没否认。”
赵廷皱着眉问道:“你为什么不是直接问人是不是他杀的?”刚刚柳亦辰在的时候,段尘就曾经说过,如果楼月如不是今日那两人害死的,又当如何。柳亦辰第一反应就是李临恪,虽然段尘当时就否认了,但很明显,柳亦辰并不太相信,刚刚走的时候也一直心事重重。不过赵廷和展云却很清楚,在案子方面,段尘说不是,就真不是。若不确定,她也会老实说不确定。她只可能有话不说,说出来的,却一定是实话。
段尘淡淡瞟了赵廷一眼,老实说道:“因为我只能肯定那两件事是他做的。”
三人一听这话,倒是有些意外。展云弯起嘴角温声说道:“怎么讲?”
“李临恪这人骄傲自负,且独断专行。很多事即便不是他做的,他也不屑解释。但若是他做的,他也绝不会否认。”段尘沉吟片刻,又轻声说道:“上次我问他,早上时候在梅林小木屋的人是不是他。他没有否认。另外,楼月如房间的那个布局,很有点意思。
”
说着,段尘抬眸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两人:“当时我只觉得,凶手做事甚是仔细,除了后窗外那四行脚印,几乎没有任何破绽。可我现在却觉得,这人不是仔细,是高明。”
展云蓦地想起段尘曾经说过的话:我们现在每走一步,都正好是那个凶手所希望的。我们所知道的,也是他故意让透露给我们知道的。不由得手中折扇一紧,皱眉说道:“你的意思是,他在雪地留下脚印,也是故意的?”
“这么想确实也有些道理啊!”周煜斐为自己倒了杯茶,一脸肃容故作深沉:“咱们循着那脚印,不就找去那梅林了么?到了梅林,又见到雪地上的拖痕和血迹,自然就知道楼小姐是死在那了的。凶手若是真想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完全可以在咱们去那之前,把一切证据都毁掉。那样的话,即便咱们有所猜想,也无法证实了。”
段尘点头,就是这个意思。和这三人说话倒是省力
,不用一步步详尽解释。
“这般精巧布局,倒真只有李临恪做的出来了。”赵廷面色不豫,沉声说道。
“一切都只是推想,并没有证据。我们目前能够确定的,只是他曾经在那片梅林出现过。”段尘抿了口茶,缓声说道:“不过我觉得,楼月如若真是他杀死的,那就完全没有必要如此大费周折。”
“或者,他是想栽赃嫁祸什么人?”周煜斐大胆提出假设。
段尘轻轻摇头:“我倒觉得,他此举,是想告诉我们什么。”
“尘儿,今晚上,你为何笃定李临恪一定会出手?”展云面色温润一如往常,却只有他自己知道,问这句话之前,究竟踯躅了多久。吐出这句话的时候,身体又有多紧绷。
段尘蹙了蹙眉心,面上似有不悦,又沉默半晌,才轻声说道:“这次的事,我算是局外人。他要对付的是山庄里这些江湖人士,我死不死,对全局没有任何
影响。因此,他首先不会害我。”对过三人闻言都不禁面色微变,赵廷黑脸,展云叹气,周煜斐一边眉毛挑的老高,虽然话是不错,可哪有人这么说自己的!一上来就死不死的,一点忌讳都没有。
段尘却似乎没有注意到那三人神色,又接着说道:“再加上他和我师傅当年过从甚密,多救我一条命,他也不亏。”还有一条,段尘没有说出来。那人,似乎觉得自己很有趣。对他那样的人来讲,有趣的人事,总要留的久一点。
展云有些明了段尘为何不太乐意回答这个问题,这两日,只要一牵扯到她师傅的事情上,她情绪就明显波动较大。可有些事,还真要问个清楚。展云正要开口,旁边赵廷已先一步问了出来:“下毒害你的人,你清楚是谁了?”
段尘勾勾嘴角,撂下杯子起身:“很晚了。”活了这么些年,也经历不少人事,段尘渐渐就明白,有些事,过去就得了。若是凡事都求个明白,只能让所有人都受伤。只要那人不再动手,这件事她也就不再计
较。
刚进了屋正要闩门,就见展云又追了过来。段尘有些懊恼的扶着门板,示意他有话快说。谁知展云微微一笑,道出石破天惊一句话:“今晚上,还是我。”
段尘被他一句话惊得半晌都接不出话,反应过来之后手一收脚一撤直接就要阖上门,那人却一脚卡在两扇门之间,接着身子一蹭一溜,就挤了进来。额头险些贴上他的下巴,段尘连连倒退两步,气的脸颊都微微涨红了:“你,你出去!”
展云径自走到桌边坐下,盘腿打坐,一双弯月眼眸眼含笑意看着段尘:“你睡吧。我不吵你。”
段尘气滞,偏又不太会跟人吵架,只能冷冷瞪着正笑得一脸温柔肆意的某人,嗓音比平常更冷硬了三分:“出去!”
展云也不生气,依旧笑的温温脉脉,声音却更低柔了三分:“我们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他今晚不会来的。”段尘冷冷说道。
“昨晚上就又死人了。”展云冷静指出事实。
段尘面色益沉:“我说过了,他不会杀我。”
展云也敛起笑容:“但他欺负你了。”
段尘被他给堵的一句话都说不上来,唇抿的紧紧的,正想着怎么样把这人赶出去呢,就听门口传来一道低沉嗓音:“尘儿。”循声侧过身,就见赵廷正目光灼灼站在门外,段尘只觉眼前一黑,身子气的直抖,上前两步“啪”的一声把门阖上,插上门闩,接着又冷着脸走回床边,脱了鞋子坐上床,将布幔放下来拉好,靠在床头生闷气。
门外,赵廷垂下眼眸,薄唇紧抿,僵硬着身子缓缓转身,往自己房间走去。身后周煜斐上前两步搭上赵廷肩膀,一副哥儿俩好的模样,一脸沉痛的深深叹了口气:“正平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跟行之那小子猜拳,不等于自取其辱吗?你忘了他娘是谁了?当年叱咤江南七路的‘写意娘子’井如初啊!猜拳掷骰子投壶打牌九,他娘这辈子就输过一回,然后就嫁给咱展叔了,你忘了?”
赵廷停住脚步,缓缓转过头,一双深邃眼眸定定看
向周煜斐。庭院里白雪皑皑月色幽谧,周公子愣是被小王爷那眼神看的浑身直冒凉气,挂在人颈后的手臂不自觉直往下出溜:“怎,怎么了?”
赵廷勾起一边嘴角笑得阴狠,拎起周煜斐衣领就把人往院子外面带,出了院墙直接一记拳头就招呼上周公子那双素来引以为豪的桃花眼,同时闷声咒骂道:“该死的!你怎么不早说!”
屋子里,展云听着外面动静,唇畔的笑容更深了些,又柔声叹道:“别气了。睡吧。”
段尘实在是被这两人缠的受不了了,一听他这话,就知道他连自己气息都觉察的一清二楚,不由得胸中更闷。可折腾了一整天,也确实倦了,便尽量放轻动作,脱下衣裳,散开头发,背对着床外躺倒睡下。缓缓闭上眼,段尘有些赌气的紧抿着唇,等破了案子,拿到那幅画,就立刻回山上,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这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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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直到傍晚时候,山庄里都没有动静。各门派家族的人陆续离开,柳亦辰站在大门口挨个拱手道歉,一边送上一些酒品糕点。本来请人来参加老庄主六十寿宴,赏梅吃酒,是件大喜的事,如今死伤数人,柳家的外甥女也不幸罹难,万柳山庄声名受损是小,江南江北结下仇怨是大。柳亦辰身为少庄主自然难辞其咎,再加上亲人离世,几日来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益显消瘦,精神也难免有些颓丧。
山庄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几天来柳亦辰一直带人找寻,却不见李临恪半点踪迹。这一整天,除了送别各位宾客,柳亦辰连同左辛、萧长卿以及展云几人就一直在山庄各处行走,希望能发现蛛丝马迹。其实这种类似于大海捞针的做法并无多大效果,但总比坐以待毙的好。毕竟,那把采薇斧应该还在他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就又会动手。
时近傍晚,冷风拂面,似乎夹杂淡淡水汽。天边的月遮掩云中,偶尔露出一角有些混沌的暗黄,眼看着又要有一场大雪。
段尘几人在一处院落正四下看着,突然就见一道身影倏忽而过,展云和赵廷并肩就追了上去。周煜斐站在原地,皱眉看着那两人远去身影,又勾起一边嘴角看向段尘:“从来没见他们俩跑这么快过。”
段尘面无表情转身往院子外头走去,周煜斐快步跟在后头:“哎,你别走这么快啊!待会儿他们两个回来了…咱们这是去哪啊?”
两人一路都走的挺快,周煜斐在一边碎碎念,段尘却面色沉静一言不发。两人正走着,就听不远处传来女子惊呼:“救命啊!小姐,啊!”
两人面色一变,施展轻功就循着声音飞奔过去。转过一片竹林,就见一个小丫鬟一脸惊慌站在湖边,一边蹲下伸出手臂去够着什么,一边带着哭腔尖声喊道:“救命啊!快来人啊!”
两人跑到跟前,就见一片冰雪的湖上豁开一个井口大小的黑洞,里面水波浮动,隐约可以看见一角鹅黄。那小丫鬟一见来人了,连忙起身,满脸惊慌无措的喊道:“求求你们,快救救我家小姐,她掉到湖里面
去了!”
周煜斐闻言面色一沉,段尘却已经飞身下到冰上,一步一步往冰洞挪去。身后周煜斐有些焦急的喊着:“你小心点,这冰冻的不实…哎,你…”周煜斐话没说完,就听“咵啦”一声,段尘脚下的冰塌陷开来,淡青色身影直接没入水中,消失在一片茫茫雪色。
十八章着道·意意
下到湖上冰层救人的时候,段尘就已经做好入水的准备。毕竟,冰面受到重物压力豁开一个口子,冰洞四周一定是最脆弱的,若想将人拉上来,想当然最终一定要蹲下身,那种情况下,冰面十有八九会塌陷。只是段尘没想到,距离冰洞还有三步之遥的时候,脚下冰层就开始酥松,紧接着不待自己反应过来,整个身子就如同被什么力量吸附住一般,直接扯了下去。
没入冰湖的瞬间,段尘咬紧牙关屏息闭目。冬日湖水冰寒彻骨,层层叠叠的冷水如同一匹厚实绵密的锦帛,将人紧紧束裹,巨大的水压伴随着身躯的游动,一波一波朝人胸腔压迫过来。段尘水中睁开眼的同时
,尽量借着水力浮起身子,却在触摸到一块柔滑绸缎的刹那,从心底涌起一阵入骨寒凉。
来不及多做他想,段尘脚下用力一蹬,同时手臂向后伸展,仰面朝上向后退去,却在下一瞬停滞住身形。左脚脚踝似乎被什么东西牢牢套住,紧接着一团黑影就朝自己胸腹压了过来。段尘抽回双臂挡在胸前,却抵挡不住那块重物的压覆,再加上脚踝的束缚,整个人被带着直坠湖底。
周煜斐一见段尘落水,立刻就从怀里取出一支信烟拉开引信扬手就朝天空扔了上去,就见一道银白烟雾过后,漆黑的夜空里炸开一只冰蓝色的扇形,里面隐隐可见一个“之”字。
心脏愈发急躁的狠狠撞击着胸腔,周煜斐眉头紧皱望着天空那抹冰蓝渐渐消散开来,又转而看向湖面。赵廷和展云追人追得再急,总应该注意得到信号吧?胡乱扒了扒头顶的发,周煜斐越是盯着湖面瞅心里就越发慌,自己不谙水性,盲目下水也只是给段尘添乱,可从她坠入湖中到现在,也有了一会儿工夫了,怎
么一丁点动静也没有?
周煜斐在湖边走来走去,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正不知所措,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周煜斐抻长脖子循声望去,就见左辛和萧长卿快步走了过来。周煜斐拔步朝两人冲了过去,同时急声喊道:“你们两个谁会水?段尘她为了救柳小姐掉进湖里了,这都过了半天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两人闻言俱是面色骤变,萧长卿差点直接蹦起来,清秀的面容因为惊惧而微微扭曲:“怎么可能!我们刚刚还见过那姓柳的丫头,她不好好跟屋子里坐着呢么?”
周煜斐一听心里一个打突,转身就寻那丫鬟身影,却见自己身后空无一人,那身着赭色衣服的小丫头早不知所踪。周煜斐面色一凛,一双桃花眼火光熠熠亮的惊人:“我他娘的白混这么多年!居然着了一个小丫头的道!”
萧长卿也气的直磨牙,解开外面棉袍就要往湖里跳,却被左辛伸手拦住:“你身子不好,不能下水。”
萧长卿急的嗓子都变音了:“我不下去,你会泅水么?那水下不定有什么机关呢!那傻丫头什么家伙都没带…”
左辛抬手一甩,将长枪扔到周煜斐怀里,接着就开始解外袍:“从那次之后,我就开始学。虽然不比你水性好,但救个人上来不成问题。”
“你,你小心些。”萧长卿咬了咬下唇,又从靴子里抽了把匕首出来递到左辛手里:“以防万一。”
脱下外袍递给跟在一边的手下,左辛提气就往湖上去了。由于之前段尘落水,湖面上的冰层已经破碎开大约一丈左右的半圆,露出里面森森冷水。左辛刚纵身跃入水中,另一边赵廷和展云也赶了过来。赵廷四下一望,面色就有些难看:“尘儿呢?”
周煜斐也没支吾,三两句把事情交待清楚,只是脸色也是阴沉的厉害。展云抽出袖中折扇往赵廷手里一塞,飞身就往水里去了。
且说左辛一下到水里,就不由浮现一个苦笑。半眯起眼抽开匕首的鞘子,握着刀鞘的手抻起套住脚踝的
网绳,左辛一口气将缠的密实的网划开一道尺长口子,接着又攥住匕首一路划了下去。
展云下到水中后,就使出一个千斤坠,一路往湖底沉。在水中走了几步,依稀辨得不远处那团蜷缩的暗影。展云胸中一紧,心也有些发凉。此时左辛正好已经划开层层密网,手扯住网绳的同时借着身体的浮力往起一撩,展云拨开已经破开的网就游了过去。
段尘半靠在那块先前压向自己的石块上,身体蜷缩一团,头低垂在胸前,早已经失去知觉。展云伸出手臂将人搂入怀里,却在碰触到段尘腰后的时候心中一凛,即便是在水中,那般黏稠滑腻的触感也绝对错不了。一手将人牢牢固定在自己怀里,另一手抬起段尘尖巧下颌,展云半闭着眼眸,唇就贴了过去。不急不缓渡了三口气过去,怀里的人微微动了动,似乎恢复些知觉。
展云抬头看了看水面,又将怀里的人向上提了提,手臂一勾,摁住段尘后脑,唇紧紧贴住对方的,接着足尖一点湖底,身子形成一条笔直的线,直接窜水而
出。在半空中接连打了两个旋儿,最后稳稳落在湖边地面,展云顾不得多说一句话,小心避开段尘肩头和腰上的伤口,将人打横抱起,直接就往最近的屋子里冲。
旁边有人拎着灯笼,几人一见两人浑身湿淋淋冲了上来,连忙围了过来,却在见到段尘身上鲜血的时候,个个噤住了口。紧接着,左辛也冲水而出。抬手抹了把已经冻得有些僵掉的脸,又狠狠啐了一口,左辛有些微喘的出声骂道:“畜生!又是渔网又是石头又是铁钩子的,真想置人于死地啊!”
几人一路奔进最近的屋子,点灯的,烧炉子的,跑到最近的地方提热水的,找伤药的,忙的是人仰马翻。左辛在隔壁换好衣服过来,就见一屋子人神色各异的陆陆续续走了出来,其中还包括几乎一下午没打罩面的柳亦辰,以及,一个五官轮廓明显不是中原人长相的中年男子。
柳亦辰让管家叫了两个小丫鬟过来,在门外低声说了两句话,那俩小姑娘倒是顺利进了屋子。旁边屋子
点着灯,可没一个人进去,都在这间屋子外站着。不一会儿,一个小丫鬟捧着只水盆就出来了,将染成鲜红的血水往墙根雪地上一泼,又有些战战兢兢的扫了众人一眼,小声说道:“少庄主,各位,里面的夫人说了,你们在外面站着,她,她心情不好。让各位赶,赶紧,滚,滚回自己屋子去…”
小丫鬟越说声音越小,最后简直成了蚊子叫。所幸在场众人耳力都还不错,也听得清楚。小丫鬟传完话就手忙脚乱跑回屋子里了,剩下一众人你望我我望你,大眼瞪小眼了好一阵。最后柳亦辰紧皱着眉发了话:“院子里还有四间屋子,若是不愿意回去的,就在这边将就一晚吧。我这就让人收拾一下,把炉子烧上,很快就好。”说着,朝边上管家点了个头,管家躬身应了一声,就带了几个人下去了。
一边李临恪哂笑一声,沉声说道:“这么多年了,你这个性子倒是一点没改!她说什么你就是什么,难怪追了半辈子都追不上!”
柳亦辰被他激的面上一热,握在身畔的拳头攥的更
紧了些:“要不是你当年执意要带她走,我和意意也不会…”话说一半,声音又低了下去。柳亦辰忿忿一侧头,也不愿多说。
李临恪又是冷笑一声,也没再开口。
一众人正要走,就听门“吱呀”一声又开了。这次出来的是另外一个小丫鬟,说话明显比上次那个利索不少:“夫人说了,让少庄主赶紧去老庄主的屋子里守着,还有一位姓李的公子,夫人给你带话,说您不是想让她看好戏么,别戏没看成,人先死了。”
赵廷闻言上前两步,快声问道:“她醒了?”
小丫鬟面上露出些许为难,见众人都目光灼灼直望着她,犹豫片刻,便轻轻点了个头,又做着口型悄声说道:“醒了一会儿,只说了两句话,就又晕过去了。夫人不让说。”
说完,小丫鬟有些不安的看了柳亦辰一眼,又福了一福,便转身回了屋子。众人也不好在屋外久站,便各自进了屋子。李临恪最先挑了间最大的,进了屋子也不关门,把屋子里灯都点上,翘起腿坐在桌边闲闲
饮茶。见众人都看他,李临恪端着杯子微微一笑,只说了一句话:“反正死的不是我老子!”
柳亦辰锁眉瞪了那人片刻,便急匆匆奔出院子,往后头老庄主的屋子去了。萧长卿连同左辛进了隔壁那间屋子,展云、赵廷和周煜斐进了另一边隔壁的屋子。一整晚,几间屋子都没闩门,也没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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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尘睁开眼的时候,天已大亮。一双眼微微有些酸涩,闭上又睁开,反复几次,意识也清楚些,便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坐起来的同时,段尘只觉腰后一辣,紧接着就传来温热的濡湿之感,同时胸口也传来阵阵闷痛,只要一喘气,那痛就一阵紧似一阵,直连得后背以及肩上的伤也跟着疼了起来。
顾不得腰后撕裂开来的伤口,一手撑起床沿,段尘便赤着脚想要下床,却听一道熟悉嗓音在不远处响起
,和很多时候一样,依旧是熟稔中带着不太客气的贬损:“臭丫头!我一宿没睡就在那给你清理伤口,你倒好,一醒来就给我把伤处又撕裂了!这一整个院子都是喘气的,你想喝水想动弹就不知道吱一声?白教你这么些年,闷死你得了!”
段尘抬头,就见明朗天光里,那人一袭水红衣裙站在门口,头上的斗笠纱巾都没有戴,露出一头银色长发,一双美目亮的惊人,朱唇轻抿却是含笑。
段尘只觉嗓子微微有些哽咽,原来那时情景不是昏迷时的幻影,而是真的。失了血色的粉唇轻轻颤抖,一双清冷凤眸也流露出淡淡喜悦:“师傅。”
萧意意笑着走到桌边,倒了些热水递到段尘跟前。段尘刚要抬手,就被她及时出声阻止:“喝!再敢不听话就乱动一下试试!”
杯身微倾,段尘半垂着眼眸乖乖喝下一整杯热水,口中总算不再干涩,胸腹也一片暖和,熨帖不少。萧意意握着杯子站在边上,嗓音已不似初时严厉:“还要吗?”
段尘轻轻摇头。萧意意叹了口气,将杯子往后一甩,不偏不倚正落在门口柳亦辰怀里,接着又扶着段尘手臂,想让她躺回床上。
段尘再次摇头,一边抬起头看向明显有些不高兴的女子:“师傅,不碍事的。我不想躺了。”
萧意意不怒反笑,收回手掌抚了抚颊边发丝:“好,好!不躺正好,咱们这就回家去!”说着,又转过身看向站在门外那一众男子,细长黛眉微微挑高,明丽双眼一瞪:“听到没有,我徒儿说要返家,还不快些让路。姓柳的,借你辆马车一用!吃的喝的也顺便给我们准备点,还有你们山庄的那个玉蝶酿,给我捎上两坛子。我徒儿喜欢喝。”
柳亦辰一听就有些急了,上前两步走到屋子中央,英朗的眉紧紧皱着,目中隐隐露出哀求:“意意…段姑娘的伤,总还得休养些时日。别这么快走,行吗?”
李临恪也跟着走了进来,先看了段尘一眼,接着又勾唇看向萧意意:“意意,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个急
脾气。”
萧意意半眯起眼眸看了李临恪一眼,明丽动人的脸庞上浮现一抹有些讽刺的笑容:“阿恪,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你拿我徒儿什么东西了,现在马上给我还回来!连我的人你都敢肖想,真活不耐烦了你!”
李临恪闻言笑得有些诡秘:“若不是你调教出来的人,我也不会这么感兴趣。意意,你应该引以为傲才是。”
“我呸!”萧意意叉腰娇叱,怒视李临恪片刻,却又蓦地绽开一朵嫣然笑花:“阿恪,知道你什么地方最讨人厌么?就你这个自大狂妄的性子,凡是有点骨气的女人都受不了。偏你还看不起那些荏弱小花儿。当年我看不上你,如今我徒儿一样瞧不上眼!”
十九章心结·纠结
李临恪闻言挑眉笑出了声,一边有些无奈的摇头叹道:“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性子。不过,你这徒儿,倒跟你不是一般风情。”说着,一双湛蓝的眼直直往床
边扫去,唇畔的笑也添了几许邪魅味道:“我一直都很好奇,你这朵火红的刺玫花如何教出这冰川雪莲般的妙人儿…”
萧意意黛眉轻蹙侧身一挡,抬手就将床边的布幔扯了开来,同时狠狠白了那人一眼:“李临恪!你都一把年纪了,能不能有点身为长辈的自觉?”
洁白布幔垂下,正遮过段尘膝盖。昨晚萧意意连同两个小丫鬟为段尘清理伤处、包扎伤口,忙了大半宿,最后又从柳曼蝶那要了件宽大些的软薄绡袍给段尘换上,直当作里衣。因此刚刚段尘起身的时候,头发披散着不说,身上衣物也单薄,只不过身上尚且覆着棉被,旁人倒也还看不到什么。偏巧她醒来时口渴,急着下床,双脚自然还赤着的,袍子直遮到脚背,十只脚趾隐约露出些影儿来。
屋外那些人自然是看不到这般细节,柳亦辰只顾着萧意意说要走,一双眼从进来就没离了佳人面庞。唯独李临恪,从一进来扫了段尘一眼,就注意到了裙角风光,一边跟人说着话,一双湛蓝眼瞳却益加幽暗,
嫣红的唇边笑痕也不住加深。
萧意意跟这人相交多年,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眼睛往哪瞟呢,嘴上连声骂着,抬手就将布幔解开,同时身形一动挡住那人视线。段尘从醒来就只顾着想事,另外因为萧意意找来的事,心中也有些惴惴,因此并未注意到他人神色。萧意意那么一放布幔,段尘自然也反应过来一些,手掌撑着身后的床铺就将身子往里挪动,却再次牵扯到腰侧以及肩上的伤口,不由得发出一声闷哼。
萧意意一听那哼声,顿时变了脸色,伸手指着门外就朝那两人吼:“都给老娘滚出去!还有门外站的那几个,该回哪回哪去!一群大男人早干什么去了?让我徒儿一个女孩子家受这么重伤,都是废物,饭桶!”李临恪和柳亦辰都清楚萧意意的脾气,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绝不能再多说一句,一个两个的都乖乖转身,往屋子外走去。
门外站的那几人,听到这一长串连声咒骂,个个脸色都有些难看。萧长卿刚要开口,就被左辛伸手捂住
了嘴,接着就拎起衣领子往隔壁屋子拖去。赵廷一直冷着脸,深邃眼眸却一直紧紧锁着床内那团身影不放,展云面色平静如初,只一双弯月眼眸也隐隐透着不安。
周煜斐唇畔的笑微微有些僵硬,却仍伸手搭上赵廷和展云二人肩膀,试图缓解一下此时有些僵冷的气氛:“那个,段尘的师傅,果然不是一般女子哈…”两人一语不发,各自往两边一撤身,周煜斐一个踉跄,差点没趴在地上,直接就往大敞着的门内扑了过去。
谁知萧意意正走到门口,抬脚就朝周煜斐胸膛踢了过来。几人还未看清她的身法,萧意意已经娉婷转身,门板“啪”一声阖上了。周煜斐原本朝前倒去的身子被萧意意那一脚踢的连连倒退几步,在院子中央站稳,便捂着胸口委委屈屈的连咳了好几声,接着又一脸哀怨的看向正冷眼以对的那两人:“没良心!你们刚才怎么不接住我啊,都被美人师傅踢的内伤了!”
赵廷和展云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并肩进了另一边隔壁的屋子。剩下周煜斐揉着胸口,一脸愤然的看着
柳亦辰和李临恪,想也没想便出口怨怼:“这么凶的女人,亏你们当年还争得你死我活,还为了她终身未娶!”
接着,不顾那两人各自有些阴沉的脸色,周公子非常没有自觉的转身离去,一边嘴里还小声嘀咕着:“这些所谓的江湖前辈,都什么眼光啊!怪不得最近二十年江湖越来越不成性…”话没说完,周公子身形一定,保持着一手捶胸一腿正朝前迈步的姿势站在院中。一双桃花眼中满是悔恨,唇微微张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柳亦辰皱眉看了李临恪一眼,后者收回手指,眸光流转微微一笑:“不错,腿上功夫倒有些进步。”说完,便转身朝自己屋子走去。柳亦辰看了眼落在不远处的石子,又瞅了瞅周煜斐后背某处穴位上微微有些破损的衣料,拧着眉进了最后一间空着的屋子。
屋内,萧意意将布幔拉开,一看段尘身上就禁不住又是一连串的低咒。抱住段尘腰下将人往里侧挪了挪,又伸手去扯腰侧的带子。
“师傅…”段尘伸手覆上萧意意的手背,一张脸苍白的不见半点血色。
“羞什么!”萧意意轻啐了一声,反手握住段尘微凉掌心拉到一边,动作轻巧的解开衣襟,小心翼翼将已经浸透鲜血的绡袍从肩头剥了下去。段尘紧咬着牙,仍禁不住倒抽一口气。萧意意动作连贯将衣袍褪到腰下,从床头包袱里扯了件衣裳出来,塞到段尘怀里:“盖上,侧过身来。”
段尘抖着手将衣裳遮在胸前,又半卧过身躯,将肩头和腰侧两处伤口让了出来。后背有几处擦伤刮伤,不过并不太要紧,只不过伤了皮肉,过几天便能结痂。只是肩头和腰侧两处,都被铁钩子勾住过,皮肉外翻,几可透骨,再加上伤的位置都比较特殊,一不小心就会扯动伤口,所以很不好痊愈。
萧意意拿过热水浸湿的帕子,动作轻柔的擦拭过伤口周边的血迹,一边轻轻叹了口气:“傻丫头,人都死了,一幅画又有什么紧要?我都不想了,你为我操这心做什么?”
伤口因为刚刚衣料和着鲜血的黏合,剥开时又有些撕裂,段尘紧咬着后槽牙,一双眼渐渐就浮上薄薄一层水雾:“有,有一次,你酒喝多,哭了…一直念叨柳亦轩的名字。我,我那时就跟青籽说…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帮你把画拿回来。人,死了,嘶!”段尘脖颈一扬,一滴泪就落在枕畔,却仍紧咬着牙浅笑说道:“人死了,不打紧。只要还有念想。就好像,我爹娘留给我的这串手串,还有…那支白玉短笛…”
萧意意上药的手微微一顿,眼眶也有些发烫:“落儿…”
段尘紧闭着眼,想将热烫的泪锁在眼眶,搁在胸前的右手却颤颤摸索左手手臂上的那只手串:“那幅画,你想了这么多年。我若早些知道,早就来取给你了。以后,你再想柳亦轩的时候,就可以对着画饮酒,不再来烦我,和青籽了…”
萧意意连忙仰起脸,抬手狠狠抹去滚落颊边的泪,又弯起嘴角笑道:“死丫头,就知道你是嫌弃我了!每次喝酒的时候,抢得最多的就是你,多少好酒都被
你喝光了,我都没心疼,现在你倒来说我的不是了?以后再有什么美酒佳酿,我只分给青儿喝,馋死你!”
说着话,萧意意起身,拿过一件新的袍子,小心披在段尘身上,又将棉被拉过后背,柔声说道:“先别动了,就这么躺会儿。待会儿吃午饭的时候,也差不多能换衣裳了。”
段尘一直微微笑着,听到这话,轻轻点头,没再说话。萧意意坐在床畔,轻掬起之前拨到一边的乌发,在被面上铺散开来,一边轻轻抚着段尘头顶:“都这么多年了,你心里还是有疙瘩,是不?”
半晌沉默。直到萧意意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段尘才轻声开口:“已经没法报仇了,总该记住些什么。”
萧意意长叹一口气,抚过段尘发间的手指温暖轻柔,如同春日里拂面暖风,携带着一种让人心暖的安然之感:“落儿,死者已矣。你这样,你爹娘泉下有知,也很难放心的下。”
“师傅。”段尘俯卧在枕畔,声音有些闷闷的,清
冷的嗓音里渐渐就掺上一丝哑:“我没有再想报仇了。从七年前,我就再没想过。”
“外面那三个小子,除了那个姓周的,剩下那两个,我看着都还不错。”萧意意轻轻抚过手掌下的发丝,明丽眼眸中透出些深思:“落儿,如果你真想通了,就不该再一味的拒绝他人。那个展云,我看的出,他心里是真有你。昨晚上我赶过来的时候,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却仍小心翼翼扶着你灌输内力,帮你烘干衣物…”
“师傅…”段尘轻轻唤了一声,似是有些埋怨:“别说了。我跟他们三个,是不可能的。”
“傻丫头,凡事别说这么笃定。”萧意意不禁嘴角含笑,起身走到桌边倒了杯温水过来,递到段尘唇边,喂她喝下:“那姓赵的,身份是麻烦了些。不过以你家和他家的交情,也不是可能。”
段尘刚要开口,萧意意就又快语补上了一句:“只要你喜欢。”萧意意悠悠说道:“只要你喜欢,即便他姓赵又怎样?落儿,你既然已经不再执著仇恨,那
就放开些胸襟,江湖信美,总有你容身之处。莫要为了前尘过往束缚住自己。你还年轻,前面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找个合适的人伴着你,好好走下去,师傅也能安下心,对着你师公的画卷喝酒赏月。”说到最后,萧意意的声音也轻快了些,引得段尘也抿起唇角。
两人又拉拉杂杂说了一会儿,萧意意便扶起段尘帮忙穿衣。时近晌午,柳亦辰在院子里最大的房间摆了张大些的圆桌,众人围坐一处共进午膳。萧意意扶着段尘进来的时候,一众人已经在屋内坐好。空出来的两张椅子,一边挨着柳亦辰,另一边是展云。
萧意意暗自觉得好笑,都这么些年了,这人也没成熟些,还执著于这种小细节不放。段尘在椅子上坐下,心中却是有些不耐。尤其不久前师傅刚和自己说过这两人的事,乍一相见,总觉得有些别扭。
展云和赵廷从段尘一进屋子就一直盯着人不放。见段尘紧咬着牙,缓缓在铺着软垫的交椅坐下,眼下透出淡淡青色暗影,苍白的小脸儿一丝血色也无,不由
得各自都有些揪心。展云递了一杯淡茶过去,段尘没伸手,只轻轻说了声谢谢。
展云见状,唇畔笑容不减,眉心却微微蹙起。心下一转,一双弯月眼眸不由得往佳人唇瓣看去,心跳渐渐就急了,面颊也浮起淡淡粉色。她是记得那时情景,所以生气了么?
展云想到这种可能,一时间心绪有些纷乱,也不知是喜是忧。那时情况紧急,直怕救不过命来,所以刚将人抱起来就唇瓣相贴接连渡了几口气过去。后来又怕她出水的时候被气流呛到,便紧堵着她的唇直到出了水面。
能够一亲芳泽自然是好的,可那种情况下,早没了半分旖旎情怀,反倒是被她身上的伤口以及与湖水一般寒凉的体温吓得一阵心惊。活了二十四载,行之公子自问头一次尝到了害怕的滋味。可眼下,展云越琢磨越犯愁,可别因为这件事就对自己更冷淡了呀!她不喜欢自己,倒可以慢慢努力,让佳人一点点感受到心意。可若是自此厌烦了自己,那可真就直接出局,
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展云这边心里一阵发慌,边上赵廷也面色不豫。正要开口,却被萧大先生抢了个先:“丫头,感觉好些了么?我听说你还受了点内伤,这个拿着。”说着,将一只小瓶扔到段尘怀里:“一天吃两颗,不出三天就见好。”
段尘肩膀和腰后的伤主要在左侧,因此右手尚能没什么顾及的活动。握住药瓶收入袖中,段尘朝斜对过那两人微微一笑:“谢谢。还有左堂主,昨晚上,多谢您出手相救。”展云正一阵欣喜觉得段尘没将自己划作旁人,就见段尘微微侧过头,凤目半垂也不看人,轻轻说了声:“多谢。”
左辛摆摆手:“多谢什么!昨晚上即便不是你,也会是我们中的其他人着了道,到时候还不定谁救谁呢!”
旁边萧长卿却敛起笑容,有些严肃的看向段尘:“丫头啊,这次的事就是个教训。早跟你说了,别那么好心,一见人有危险就往上冲,这不,就着了人的道
了!昨晚上那阵仗,是绝对想将人置诸死地,你功夫不好,又没有兵器傍身,实在是太冒险了。”
旁边人说着话,柳亦辰脸色却越来越白,搁在大腿上的手将布料攥的紧紧的,一双眼渐渐就红了。萧意意坐在身边,自然看的清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笑道:“你爹是你爹,你是你。旁边坐了个杀人越货的还没怎么地呢,你这憋的是哪门子的羞惭啊!”
二十章名姓·后会
斜对面李临恪闻言一挑眉,嫣红的唇笑得三分邪肆七分无谓:“意意,话可不能这么说。东西我只是借用,后来不都一一奉还了么?至于死的那些人嘛,可还轮不到我亲自动手。”
柳亦辰双目通红的一拍桌子,咬牙切齿的低声问道:“你承认是你指使那两人戕害月如的了?”
桌边一众人也纷纷看向李临恪,当事人却泰然自若端起酒盏,杯沿触到唇边了,又微微一顿,一双湛蓝眼眸含笑看向段尘:“落儿,你说呢?”
段尘身子微僵,一双眼冷冷看着那人,嗓音微微有些哑:“谁准你这么叫我的?”
李临恪一口饮尽杯中酒,深邃蓝眼一直与段尘对视,舌尖缓缓滑过内齿,蓦地就绽出一朵笑来:“不喜欢这个名字?是因为这才是你的真名么?”
段尘紧抿着唇瓣,一双凤眸越发冰寒,搁在桌下的手却禁不住轻轻颤抖。桌边各人投来或探究或疑惑的目光,段尘只觉如同芒刺在背,胸口一阵阵发紧,直牵得后背的伤也疼了起来。
李临恪捏着酒盏,笑容愈发添了几分玩味,带了些异域腔调的声音有些含混的继续说道:“段尘段尘,断却过往前尘。这名字,是你自己取的,还是意意帮你取的?”
“阿恪,别太过份!”不待段尘作答,萧意意已经先一步发作,一双美目略带责备的睨了李临恪一眼,同时伸手覆住段尘冰凉的手指,轻轻拍了拍。
李临恪只诡然一笑,不再言语,一直注视着段尘的双眼却飞快闪过某种光芒。萧意意不由得暗叹一口气
,看来回去少不得要提醒一下落儿了。
一边展云和赵廷却难掩复杂神色。赵廷不由得想起前两日说起萧意意身份时,段尘情绪明显有些异常,难道…一双漆黑眼眸微微眯起,看着段尘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探究。
展云则心下又添懊恼,素来自诩心细如发,想事做事也比一般人冷静稳妥,可到了段尘这,却一连几次都判断失误。从前跟这人相处数日,且有一次还动起了手,那般近身接触,却一点没有怀疑到她的性别。如今,一个不过相识短短几日的西夏人都觉出她名字有异,似是化名,可自己前前后后念叨这人快一年,却半点都没往这边想。
周煜斐之前让那两人连封周身几大要穴,站在院子里吹冷风,动也动不得,话也说不出,偏赵廷和展云都各怀心事,没人出来理他,直到半个时辰后,柳亦辰才出屋子帮忙解开。再加上前天晚上被赵廷狠狠打那几拳,全身上下酸痛的要命,因此从一进屋子在椅子上坐下,周公子就蔫头耷脑的半趴在桌子上,一句
话都懒得说。此时见桌上气氛静谧到有些诡异,便有气无力的扁嘴说了句:“行之,快倒口水给我。还有段尘,刚刚萧大先生给你那药赶紧给我来一颗,我严重内伤…”
展云拎起茶壶倒了杯茶,往赵廷那边一推。赵廷没好气的捏起杯子,重重往周煜斐面前一放,手上力道有些大,溅出几滴水在桌面。段尘面色本就惨白,此时赵廷那边一使动静,抬起眼眸就冷冷看去,目中萧索之意甚浓,唇边却牵出浅浅的笑,似是嘲弄,又隐隐透出几分凄切。赵廷正好转回视线,看到段尘面上神情,不由得微微一愣,眉心渐渐皱起,心里头却无由堵的难受。
展云一看她这神情,就猜到她怕是想深了,连忙开口想说些什么:“尘儿…”
“叫我小段就好。”段尘收回视线,淡淡瞟了展云一眼,又转而看向桌边另外那几人,神色漠然嗓音冰冷:“在下姓段名尘,无字无号,江湖上的朋友赏面子,都称呼一声‘小段’。平日里行走州府,皆以男
装示人。这次为了进这万柳山庄,才谎称是行之公子的远房表妹。眼下事情也差不多了结,唯望柳二爷能够兑现承诺,将柳大当家当年画作赠予在下。日后若再相见,还望在座各位勿要揭穿在下女扮男装之事,段尘在此先行谢过。”
“哈?原来你就是那个‘小段’!”萧长卿不禁瞠大了眼,圆圆眼眸里惊喜多过讶异,一边连连用手肘碰着身边人:“左辛,左辛,她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小段哪!名满两浙路,短短三年里勘破疑难奇案无数的小段!”
左辛微一挑眉,唇边却溢出些笑意来:“左某远在荆湖一带,却也对这个名字早有耳闻。想不到倒在这遇上了,实在是失敬!”说完,又拱了拱手,眉眼之间流露出淡淡赞赏。
段尘不便动作,只轻轻颔首:“左堂主客气了。不过是混口饭吃,跟在座各位没得比。”
边上展云一听段尘这一席话就暗叫糟糕,这明显是跟自己撇清关系解释清楚一切就打算走人啊!
赵廷和周煜斐面上神情也各自有些微妙。周煜斐刚要开口凑两句热闹,就觉小腿胫骨被人狠狠踢了一脚,搁在桌面的手肘撑的不牢,下巴就“砰”一声砸在桌边。周公子五官扭曲的揉着下巴,一边恶狠狠瞪了赵廷一眼——至于么你!多少年兄弟了你下这狠手!
赵廷毫不掩饰的冷冷瞪了回去——还不因为你多事要喝茶!要不怎么段尘当时就变了脸色,接下来一番话也说的冷硬无情,连“尘儿”都不给叫了。
柳亦辰自然也听说过小段这名字,乍一听段尘这一番话,不是不惊讶的。可眼下他也顾不得说那些场面话,只急切侧过身问道:“段姑娘,那你可知,到底是谁害死月如的么?”
段尘略一犹豫,又轻轻点头:“我只有七分把握。若要确定,还需柳二爷稍作配合。”
“这自然没问题的!”柳亦辰连连点头,面上却透出些狐疑:“段姑娘,害死月如的人,真不是…”说着,眼光已经飘向坐在斜对过的李临恪。
李临恪也不言语,只略带俏皮的朝段尘眨眨眼,湛
蓝眼眸里一道异光倏忽滑过。段尘面无表情,轻声说道:“柳二爷若是想好好用过这顿饭,还是先不要知道的好。”
众人闻言面色俱是一变,唯独李临恪大笑出声:“好!眼够毒心够细说话够狠,不愧是我看上的人!”说着,便站起身往外走去,一边扬了扬手中檀木发簪:“有她在这,绝不会多冤枉我一分,也不会少揭露真相一毫。各位,后会有期了!”
李临恪话说一半段尘就已经起身,待追上李临恪,两人均已站在外面庭院,正面对面站着。桌边一众人也跟着追了出来,萧意意一迈出门槛就喊:“阿恪,别胡来!她伤的不轻。”
柳亦辰、左辛和萧长卿站在一侧,展云、赵廷和周煜斐站在另一侧,将两人围在中央,虎视眈眈望着李临恪。“你不能走。”段尘站在他对面,两人只隔了一尺来距离。
李临恪伸手抚上段尘微凉脸颊,一双蓝眸微微眯起,唇角弯起的弧度显示出他此刻心情大好:“放心,
以后你会挺经常见到我。”
赵廷一双眼快能喷出火来,剑眉紧紧皱着:“李临恪,放手!”
展云伸手拦住赵廷欲上前的身躯,朝他轻轻一摇头,接着又看向一脸云淡风轻的男子:“事情没完全弄清之前,你不能走。”
李临恪放下手,挑了挑眉,笑得有些邪性:“怎么没清楚?昨晚上一整宿,你们还没折腾明白?”说着,伸出食指指了指柳亦辰的方向:“他老子是我的人,可昨晚上的事却是他背着我做的。还不清楚?”
说完,又伸指抚了一下段尘脸颊,眼中流露出淡淡眷恋,接着身子腾空一纵,接着凌空几步就跃过房顶,同时微哑的嗓音在众人耳边响起:“有什么不清楚的,问我的落儿。她一定知道。”
在场众人都知道李临恪身手,再加上他身份敏感,也就没有再追。若众人合力,将他擒住或打至死伤也绝非难事,可他毕竟是西夏王族,跟他有关系的人,除了柳老庄主之外,都已经死了,没人能证明之前在
山庄发生的几件血案,都是受他指使而为。因此,若莽撞行事,将人打伤或打死,势必会激化西夏与大宋矛盾。这些年来西夏各种小动作不断,似乎正蠢蠢欲动,打算脱离大宋掌控。若一个弄不好,很容易落人口实,给了西夏反宋的藉口。因为这件事牵扯国事,再加上众人已得悉赵廷和周煜斐身份,因此在这件事上,都为二人马首是瞻。赵廷不动,旁人自然也不好再追。
昨晚上柳亦辰带人跑到后面庭院,正赶上柳老庄主拿着那把采薇斧意图自裁。拦是拦了下来,可柳老庄主从那时起就开始神志混沌,话说的糊涂,人也认不准,总拉着柳亦辰叫“阿轩”,一会儿又说对不住自己外孙女。柳亦辰听得稀里糊涂,却也看出些端倪。一边派人照顾好老庄主,又拿着采薇斧回到院内找上李临恪。
其他几人都在自己房间坐着,一听外面动静也都出来了。李临恪倒是大方承认,一边饮茶一边闲闲笑骂,说你老子是为我西夏尽忠,照你们中原人的理,你
柳亦辰也该为你老子尽孝,还不乖乖跪下给我李家磕头行礼!
一番话说的柳亦辰当场就急了眼,拎起斧子就朝李临恪砍了过去。两人没一会儿功夫过了三十招,可李临恪刚只用了一只手,不一会儿两人就上了屋顶,正打的欢实,就听院中一人敞开嗓子怒叱,先骂李临恪,说你把老娘请来看好戏,倒把老娘徒儿给搞成重伤,差点小命都丢了,还有脸在这跟人动手!
接着又骂柳亦辰,说姓柳的,二十年前旧账不跟你算,二十年后头天见面又差点害我徒儿一条命,你再打,再打老娘直接带人回山上,你们俩打到天亮也没人管!
俩人也都活了四十来岁的人,平日里又都各自有些权势地位,多少年都没被人这么劈头盖脸的数落过,院子里又站着不少人,一时间面上都各自有些挂不住,不觉就停下手。李临恪一下来就笑着问那丫头醒了?柳亦辰小心翼翼凑到跟前,面上有些红,却依然一迭声的唤着意意,有些结巴的说别走。
萧意意叉腰转身,又看了眼边上站的那几人,狠狠白了一眼,说,看什么看!没看过美人么?
一句话说的展云清咳赵廷黑脸,合着青籽那言行都这么学来的!俩人紧接着想的就是,段尘不易啊!旁边萧长卿却大大方方迈着步子走到跟前,上下打量萧意意一番,又啧啧叹道,这头发是用什么染料染的,浑然天成啊!
萧意意当即一个白眼,旁边柳亦辰和李临恪皆是面色微沉。萧长卿又端详半晌,伸手指着那一头银发恍然大悟状,嗬!一夜白头啊!
萧意意也不在意,伸手抚了抚颊边碎发,又看看身边神色各异的几人:外面冻着作甚?进屋子说!先把我徒儿落水这事给老娘交代清楚!
李临恪那间屋子最大,又斜对着段尘房间,想当然尔,众人就都进了那间屋子。柳亦辰将刚才在柳老庄主屋内的情形都说了,又红着眼看向萧意意,半晌,才哑声说道,当年,大哥是知道了这件事,才…
萧意意笑了笑,轻轻点头,说,不然你以为,他是
因为做了那么点子破事怕我不原谅他,就想不开了么!
柳亦辰当即就差点掉泪,萧意意拍拍他肩膀,调笑道:快别这样。都多大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我和亦轩从没怪过你。
李临恪始终笑容淡淡的,见两人都不说话了,便挑挑眉:误会都解开了?
边上那几人都静静坐着,李临恪此言一出,那几人便各自发问,矛头自然直接指向他。谁知人勾勾嘴角,朝柳亦辰方向抬抬下巴:今晚的事都是他老子做的,跟我没关。
说完,便走出屋子朝段尘房间去了。赵廷和展云自然不让,冲出屋子就挡在他面前。三人话没说一句,就先动起手来。那两人都有怨气在先,李临恪则是觉得之前尽拼轻功了,还没跟这两人真动过手呢,觉得挺新鲜。三人越打越来劲,不一会儿展云一掌就打在李临恪肩胛,赵廷也踢中他一侧小腿。
三人同时收势,李临恪微微一笑,赞了声不错。
展云清俊的眉微蹙,温声说道,不公。
赵廷点头,漆黑眼眸熠熠闪光,再来。
萧意意抚了抚颊边的发,款款从三人身边走过,行至李临恪身边时,低低笑言,阿恪,老了呀!
李临恪被她一语戏谑的蓝眸微眯,萧意意已经走到房间门口,又转身看了那两人一眼,朝李临恪方向扬了扬下巴:把他给我看好了。他要是进了屋子,你们俩以后也甭想见我徒儿了。
是以,这一夜,各个房间灯火通明,房门微敞。
廿一章用计·用情
屋外,天色阴沉,雪纷纷扬扬的下着,庭院里一片寂静。雪中梅蕊初绽,红艳似火,那一片片的红正映入那人眼底,直烧起又一场熊熊火焰。
门廊一角,那人面色苍白,唇微微颤着,手一下一下揪扯着丝帕,青笋一般的指尖因为过于用力而微微泛青。屋内,柳亦辰和一名年轻男子的笑谈声不时传入耳中,贝齿渐渐咬紧丰润唇瓣,一丝狠厉滑过眼底,那人裙角轻扬,转身离去。
斜对过的屋子里,段尘透过窗纸上的小洞,望见那人远去身影,轻抿了口淡茶,勾了勾唇角。旁边站着展云几人,也都静静看着窗外情形。见那人走了,赵廷扬眉,沉声问道:“这就行了?”
段尘又抿了口茶,转身看向正坐在一处悄声研究着什么的两人,目中透出浅浅笑意:“药已够猛,耐心等待便可。”
圆桌旁,萧意意抬头看了段尘一眼,露出一抹了然笑容:“落儿来,这人还真有点意思!你来看看这几件东西。”
不远处左辛闻言轻叹了口气,得!这人准得得瑟!果不其然,萧意意此言一出,萧长卿顿时嘿嘿笑出声了,快步走到段尘面前,拉着人走到桌边:“来来,小段哪,快来看看!这可都是好东西!”接着,又朝边上萧意意抛个极得意的小眼神过去,“美人师傅真是好眼光!嘿嘿,要不怎么咱俩一个姓呢!”
萧意意也笑得格外明媚,端起一边茶杯喝了口水,颇好爽的点了个头:“姓萧好!”
萧长卿一边献宝似的把东西一样一样拿给段尘看,一边猛力点头表示同意。左辛顿时就觉得脑仁疼,旁边赵廷面色一沉,展云清咳两声,周煜斐则噗哧一声就笑出了声,唯独段尘仍是那个淡淡的表情。
萧意意一边笑意盈盈看着萧长卿在那展示他那几样宝贝,同时也注意到段尘面上神色,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这孩子…展云站在段尘右侧,好不容易插上个空,便轻轻唤了声:“尘儿。”
段尘右手正拿着一只萧长卿递过来的小瓶,随着那人不着痕迹的靠近,温热的气息以及轻柔的低唤让段尘不禁蹙了蹙眉尖,接着,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瞠大了眼,指尖一松,青瓷小瓶直接落地。
展云迅速出手一捞,那小瓶便夹在两指之间,旁边萧长卿顿时松了口气,将小瓶从展云指间取回,又宝贝非常的捧在心口位置,清秀面容几乎皱成包子样:“我的小姑奶奶啊!这‘清风露’可是我炼了足足三年才得了这么一小瓶,就是后宫妃嫔也没这福分用上一回,我送给你成,可你不能这么糟蹋人家心血么!
”说着,又特别委屈的朝萧意意眨了眨眼,那意思快说说你这徒儿,忒欺负人了!
段尘却仿佛没有听到萧长卿那一长串埋怨,只缓缓转过身,血色尽失的唇瓣微张,一双凤眸透着惊惶,傻了一般瞪着眼前人瞧。
边上人都不明所以,唯独展云暗叫糟糕,这回才是真记起来了!段尘一双凤眸大瞠,昨晚在水下的种种情形倾数回灌脑海,自己靠在那人怀里,然后,下巴被人捏着,那人的唇就凑了上来…
冰凉柔软的触感清晰印刻在心板,那人微粉的唇瓣又正映入眼帘,段尘一时间就有些乱了分寸,匆忙转过身就往外奔。
屋子里众人都看的一头雾水,展云一边苦笑着,抬脚就追上去。刚到门口,展云手臂一揽就将人纳入怀里,同时往边上一闪,门板被人一手推开,柳亦辰一看这情景也有些发懵——怎么了这是?
段尘刚刚闷头往外走,也没注意到门外有动静,被展云往怀里一带,才反应过来,又连忙往开挣。展云
从上回在梅林那次就发现,这人一着急害羞,是耳朵先泛红。此时一见怀里人儿耳朵尖儿又泛起薄薄一层红,便知道她是真不自在了,又顾及她身上伤口,连忙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段尘轻蹙着眉心兀自站好,抬眸迎向柳亦辰略带笑意的目光,低声问道:“人走了?”
柳亦辰点头:“曼蝶现正在段姑娘屋子里,咱们一起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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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曼蝶收了伞,一边拂了拂肩头细小雪粒,缓步走进自己卧房,面上仍带着浅浅笑容,脸颊微粉,一双眼还有些湿润润的,比往常更添了几分楚楚风姿。似是不意外屋子里有人,柳曼蝶又将靠门的两盏灯点上,整个屋子顿时更亮堂了些。
一看见坐在桌边那人,柳曼蝶唇边笑容更深,连嗓音都更轻快几分:“依依,感觉好些了么?”
用晚膳时,大家围坐一桌,岳依依推说身体不适,想先回房间。两人最近几日都住在一处,因此离了用膳的屋子,便在两名护院的陪同下,回到柳曼蝶的卧房。
柳曼蝶在圆桌边坐下,一双美目定定看着对面那人,嗓子却有些发涩:“依依,怎么不说话?”
岳依依一直低垂着头,长长的眼睫上似还挂着泪滴,面色却有些苍白。踟躇半晌,岳依依才轻轻问了句:“你要跟染哥成亲?”
柳曼蝶唇畔笑容不减,心却一点点凉了下来。拼命抑住不断翻涌上来的泪意,柳曼蝶微侧过头,嗯了一声。
岳依依蓦地抬起头,一双眼被泪水浸润的亮晶晶的,细小的嗓音隐隐带了颤:“可,可…你不是喜欢行之公子的么?”
柳曼蝶一直微偏过头,心中苦意蔓延,面上却仍作出几分娇羞之态:“我,我是对他有意,可人家对我无情。叔叔既然替我做了安排,林染大哥人也不错,
我就应该…”
“曼蝶!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岳依依“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两步走上前扶住她的双肩,一双晶亮的眼闪耀着有些疯狂的光:“你既然喜欢他,就应该努力争取啊!那个什么尘的有什么好?既不漂亮又不温柔,那行之公子不过因为她是远亲,才对她诸多照顾。你要对自己有信心,要努力争取,让行之公子感受到你的心意,他总会喜欢上你的!”
柳曼蝶惨然一笑,伸手抚上岳依依的手背:“依依,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岳依依瞪圆了眼,声音也带了几分苦涩:“我最明白那种心情,只能静静站在一旁,看他与别的女子亲昵,对别人大献殷勤,自己却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说,因为…”
“因为什么?”柳曼蝶问。
“因为,因为…”岳依依有些困惑的眨了眨眼,又抿出一朵乖巧的笑:“曼蝶,你别嫁给染哥好不好?你不嫁给染哥,你喜欢行之公子…”
柳曼蝶心里一阵抽痛,却只能按照之前段尘的嘱托继续说下去:“这…可是,林染大哥他…”柳曼蝶似有羞怯的笑了笑:“林染大哥他,似乎也有意娶我…”
岳依依倏地抽回手,冷冷说道:“不可能!染哥他明明还喜欢月如姐,他心里一直都有月如姐,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另娶他人!”不待面前人作答,岳依依又握上她的肩头,力气大的让柳曼蝶直蹙眉:“一定是你又跟染哥说什么了!你说,你对他说什么了?”
窗外,岳林染怔楞如同石像,面上神色几经变幻,双眼渐渐就蒙上一层雾。柳亦辰眉间狠狠挤出一个“川”字,正要抬手,就被展云挡住,一边轻轻摇头——时机未到。同时,展云又朝不远处赵廷和周煜斐打了个手势,示意两人将岳林染架走,以免待会儿惹出什么乱子来。
屋内,岳依依情绪越来越激动,柳曼蝶见时机差不多了,一咬牙,趁岳依依一个不注意,将藏在袖中的软鞭迅速搁在桌面上。岳依依视线正好调转过来,一
见桌上那把软鞭,顿时大吃一惊。连连倒退两步,全身禁不住瑟瑟发抖:“月,月…”
柳曼蝶起身,拿起鞭子朝岳依依走去,一边敛起神色压低嗓音:“依依,你怕什么?在梅林时候,怎么没见你怕我?”岳依依眼神一阵恍惚,同时面色苍白步步倒退,柳曼蝶则收敛心神一步步跟上去,一边按照段尘所讲继续说道:“鞭子打在身上,好疼的啊。依依,我一向待你如同亲姐妹,你为何如此待我,为何如此待我…”
柳曼蝶此时背对那几盏灯,面部轮廓本就有些模糊不清,再加神色哀凄幽怨,从岳依依的角度看去,真如楼月如附身一般。岳依依当即狠狠打了一个冷颤,一路退到床畔,之前崴伤的脚仍微微有些瘸,一下子就跌坐床脚,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是那人叫我去的。我,我不是有心的。月如姐,月如姐…”
柳曼蝶见她这副模样,一直隐忍的泪水“唰”的就流了下来,手中软鞭一松,身子也失了力:“依依,你真是傻!表姐待你那么好,你怎么忍心下这种毒手
…况且她,她根本就不喜——”
话未说完,先前跌坐在地的岳依依“噌”一下起身扑了过来,将人摁倒在地的同时狠狠掐着柳曼蝶的脖子:“我让你跟我抢!我让我你跟我抢染哥!你都做了鬼了怎么还不放过我!我恨你!我恨所有喜欢染哥的人!染哥是我一个人的,是我一个人的…”
门和窗被同时撞开,柳亦辰和展云飞快赶到二人面前,费了不少力气,才将已经有些神志失常的岳依依从柳曼蝶身上拉开。院子里其他人也奔进屋子,萧大先生仍过条绳子,让庄中下人将人捆结实了,然后就带了出去。
柳曼蝶憋的脸颊通红,一边不住的咳嗽着,一边扑倒在柳亦辰怀里大哭:“叔叔…怎么会这样…依依她怎么会…呜呜…”柳亦辰将人从地上扶了起来,又好生安慰半晌。其他人则早早退出房间,到事先约定好的地点等待。
屋内,众人或坐或站,岳林染站在屋子正中,面色灰白,一直低着头。岳依依被点了穴,又用绳子捆着
,在隔壁房间,有人看守。柳亦辰一进屋子,岳林染也没回头,直接跪了下去。待柳亦辰走到跟前,岳林染跪得笔直,双目半闭,哑声说道:“一切皆因林染而起。林染愿一命抵一命,为月如偿命。只求少庄主派人将依依她,送回岳家。岳林染在此,叩谢少庄主大恩!”说着,伏身在地,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再抬头时,额头已经渗出鲜血。
柳亦辰就站在他跟前,微微仰起头,双拳紧握,眼圈微微泛红,似是感慨良多。半晌,柳亦辰才叹了一口气,转身坐回椅上,拂了拂手:“这事,还是交由官府来办吧!此事柳某自问有责,但月如毕竟不是我女,在情在理,我都要给楼家一个交代。明日一早,柳某会带上岳小姐,连同那两把可作为证物的鞭子前往城中府衙,同时修书告知楼家,凶手已经找到。届时,一切事情,都由官府定夺。”
岳林染一直定定看着前方,一听这话,牙关紧咬,泪却先掉了下来。又过半晌,方才哑着嗓子说道:“林染身为兄长,却没能管好自家妹子;对月如早有真
心,却害她无辜丧命。林染对不住柳家,对不住楼家,但依依毕竟是我岳家人,她虽然有错,可我不能丢下她不管。”
说话间,岳林染也笑的凄惨:“本来,以林染戴罪之身,日后已无颜面再见月如一面。可林染希望少庄主看在林染对月如曾经…一片真心的份上,每年祭日,能允林染为月如上几支清香,洒两杯水酒。其他的,林染也不敢多求。”说完,又一连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俊朗面庞上早已是泪痕满布。
柳亦辰一直红着眼圈,听得此语,便轻轻点了个头。
岳林染笑着掉泪,一边起身拱手,接着便大步走了出去。
廿二章新仇·旧怨
屋子里一片静默。半晌,柳亦辰起身,走到段尘面前,抱拳一拱手:“今日之事,多亏段姑娘神机妙算,方才令戕害月如的真凶现出原形。柳某在此,代楼、柳两家给段姑娘道谢。”
段尘扶着扶手缓缓起身:“柳二爷客气了。此事也多亏柳小姐心思敏捷,方能如此顺利。否则我们只余物证,却无人证,很难令岳小姐甘愿伏法。”
柳亦辰点点头,旁边萧意意也站起身,扶着段尘小心坐下,一边抬眸睨了柳亦辰一眼,眉目之中似有嗔怪:“都坐下说话吧!落儿腰侧有伤,最经不得这一站一坐。你们有什么事也赶快问,待会儿我还要帮她敷药,昨夜一整宿都睡的不踏实,眼下事情都解决了,还不让我们落儿早些睡下,好好歇息。”
柳亦辰连连点头称是,又回到主座坐下,紧皱着眉问道:“不知段姑娘如何发觉,岳小姐她…”剩下的话,柳亦辰自觉不好直接说出口,不过在座众人刚刚都在院子里各处看得清楚,因此也都明白柳亦辰话中所指。
段尘轻蹙眉心,低声说道:“这方面,我也是到了前晚,大家一处用晚膳时方才略有觉察。倒是那壶毒茶,提醒了我一些事。”
“毒是她下的?”萧长卿略一扬眉,似有怀疑。
段尘有些无奈的瞟了萧长卿一眼,又看向柳亦辰,踟躇片刻,方才开口:“毒是她准备的,下毒之人,却不是她。”
柳亦辰闻言面色一变,目光也渐渐沉郁下去。边上萧长卿嗤了一声,墨玉一般的眼珠子一转,又撇了撇嘴:“我早就说了,这事,姓柳那丫头跑不了!”
柳亦辰明显脸色愈加难看,唇几次翕动,看向段尘的眼也明显带着内疚不安。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段尘摆摆手,轻声说道:“这事不怪柳小姐。”
萧长卿一听就急了,一双眼睁的圆圆的,伸手指着段尘骂道:“你这傻孩子!她可差点毒死你啊!你还这么为她讲话,人家可不定念你的好!”说着,又转头看向坐在段尘边上的萧意意:“意意姐,这事你回头可得好好教教,这对敌人的宽容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这在江湖上飘,心太善可不行!”旁边左辛一听那声“意意姐”,就不由得抽了抽嘴角,这关系也攀的太快了吧!
萧意意微微皱眉,唇边却仍带着笑,也没说话,只
侧头看了段尘一眼。这孩子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虽说心地正直,可也不至软弱可欺,她这么说,应该有她的理由。
旁边以及斜对面坐着的展云三人也都将视线投向段尘。赵廷可还记得当初在杭州府破雅舍的案子时,段尘一袭青衫站在公堂之上,唇角带笑一字一句质问蓝兰的情景。能说出那种话来的人,绝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纯良之辈。展云也一直面色平静,刚刚段尘那话,明显是说了一半么,看这样子,应该是有些顾及柳亦辰的缘故吧。
段尘勾了勾唇角,微微一笑。这一笑可把萧长卿震住了!这丫头,平日里神色清冷,可一笑起来,还真有些勾人呐!段尘看了萧长卿一眼,又转而看向一直面色复杂的柳亦辰:“我说这事不怪柳小姐,并非一味忍让包庇。若她真有心害我,”段尘略一停顿,没继续把话说完,可那双本就清冷的凤眸瞬间寒光一闪,其中神色在场众人看的是一清二楚。连之前一直不甘撇嘴的萧长卿都不禁暗暗咋舌,这丫头,要动起真
格的,那绝对是个狠角色啊!
段尘又接着说了下去:“毒的确是她下的。可她当时,应该不知道自己手里攥的,是穿肠毒药。”
对面左辛点了点头,又看向赵廷、展云两人:“的确。当时二位紧随其后追了出去,周公子拎过那壶茶往地上一倒,地上砖石腐蚀的厉害。我注意到当时柳小姐面上神色,似是惊惶的很。”
旁边萧长卿狠狠白了左辛一眼,仍旧有些不乐意:“那她以为自己手里攥的什么?巴豆,还是痒痒粉?这丫头心就不正,若不好好管教,说不定下回就真投毒了!”
柳亦辰面露愧色,再次起身朝段尘拱手:“这事无论怎么说,曼蝶都有错。段姑娘大人有大量,不跟她计较,还帮她洗脱嫌疑,柳某感激不尽。这事,日后柳某自当重罚曼蝶,好好管教。这孩子,是太娇纵了些,做事也不知轻重。柳某,”柳亦辰说着,又叹了口气:“柳某惭愧!”
“行了行了!你就别老磨磨唧唧没完没了的道谢赔
礼了!我家落儿不都说不计较了么,你还在那一个人纠结什么!”萧意意摆了摆手,示意柳亦辰赶紧坐下:“都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个温吞性子,看的我来气!”最后一句话,声音虽小,可屋子里一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柳亦辰当即就面上一僵,明显有些下不来台,又怕惹萧意意不高兴,一时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脸渐渐就憋红了。到最后实在没辙,只傻乎乎的低低唤了声:“意意。”
萧意意直接翻个白眼,素手一抬,指着他后面椅子:“坐!”
柳亦辰衣摆都没顾得上往起撩,“噗通”一声就坐了下去。本来就一直在忍笑的众人顿时都有些憋不住了,周煜斐和萧长卿几乎同时哈哈笑出了声。
左辛偏头看着萧长卿直捶扶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面上虽有些无奈,唇角却禁不住上扬。赵廷则再次感慨,打小就跟着这么个师傅,旁边还带着那么个师妹,段尘能保持现在的性子,委实不易啊!展云
也笑弯了眼眸,一边下意识的调转视线,看向段尘。
段尘却似乎没被众人欢笑气氛所感染,仍轻轻蹙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似有所感的侧眸,正望进那双含笑眼眸。段尘及时转眼,眉心也蹙的更紧了些。展云心下喟叹一声,唇畔仍带着浅浅笑容,嗓音清朗低柔,语调却隐含淡淡哀求,仿佛千言万语,都倾注在这一声轻唤里:“尘儿…”
纤长羽睫轻颤,段尘蹙着眉侧眸看向展云,眉眼之间隐有不耐。展云却笑得温润清朗,一双眼再认真不过的看着段尘:“尘儿,你刚刚说,正因为那壶毒茶,你才怀疑到岳小姐身上。你是如何想到的?”
此时,众人笑声方歇,萧长卿等也收敛笑颜,都等着听段尘回答。段尘眉心似乎舒展了些,轻声答道:“我从前就觉得,凶手害死楼小姐的手法,和另外那几人似有不同。可我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同。”展云三人点头,段尘的确不只一次讲过这话。
“直到前夜,那壶毒茶…”段尘微微一顿,又接着说道,“我忽然发现,是哪里不对劲了。杀死方文礼
和剩下那几人的,自然是邓定波和那镖局三当家无疑,且他二人皆受李临恪指使,目的是挑起中原南北两边江湖纷争。所以他们杀人,并非跟那几人有仇,而是为着他们主子的计划。除了左堂主和萧先生,还有师傅,在座各位应该都看过那些尸首,皆是一刀或一剑毙命,也就是说,死者生前并未受到任何折磨羞辱。”
几人点头,赵廷沉声说道:“不错。他们杀人讲求效率,人死的干净利落,比什么都重要。”
“可楼小姐,不仅是被人一点点勒至断气,而且那一身鞭伤,”展云一边说着,又侧眸看了段尘一眼:“耗时又费力,的确跟那些人的死法不同。”
段尘点头,就是这个意思。那一身鞭伤,和那壶毒茶一样,感觉都是有怨恨在里面的。
萧长卿敲着下巴嗯了两声:“所以说,应该是有私怨,才会下这般毒手。”说着话,萧长卿两眼冒光的看向段尘,“丫头,你就凭这就猜到是岳依依了?”
段尘失笑:“怎么可能。”她只是推想,又不是神
算,就这么一点点线索都称不上的猜想,哪能直接就怀疑到岳依依身上!
“我和李临恪接触过两次,从他那里,我得到的信息是,人是他捆的,最后尸体也是他运回房间的。”段尘又接着解释道:“我一直想不明白的就是,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直到前天傍晚用晚膳的时候,我看到岳依依跛着脚进了屋子,其间岳林染一直搀扶着她,这才想的通透了些。”
柳亦辰一听到那句“人是他捆的”,就有些按捺不住,一双眼瞪的狠厉,一边咬牙切齿,似是在念叨李临恪的名字。段尘扫了他一眼,似乎有些迟疑,停顿片刻,又继续说道:“柳二爷知道,那天早上我和楼小姐在梅林里的小木屋前动了手,其间楼小姐一直用那把软鞭攻击,我没有兵器,也没打算跟楼小姐多做纠缠,所以一直只守不攻,边打边退,将楼小姐一路引了出来。她的鞭子,则是一早就仍在小木屋前的梅树下。当时,李临恪应该就在小木屋里。”
柳亦辰一直静静听着,直到最后一句,突然面色就
沉了下来。段尘停住没接着往下说,其他人也没接话,柳亦辰唇越抿越紧,半晌才低声说了句:“段姑娘是什么时候猜到的。”
这句话问的似乎有些没头没脑,段尘却一早就有了准备,不疾不徐的答道:“堕湖之后。”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前后一联系,也都猜个差不离。李临恪能在山庄里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乍一想似乎并不奇怪。这人身手如同鬼魅,来无影去无踪,无论通过什么途径,成功混入万柳山庄,且找到地方隐藏起来,伺机盗走四件兵器并将之交给邓定波二人,让他们趁人不备暗中动手,杀死方文礼以及剩下那几人,行尽挑拨离间之能事。
但如果将事情前前后后联系起来,就会发现,纵使李临恪身手再高,他做起事情来也未免太顺畅了些;纵使段尘等人行事如何在明面上,他知晓的未免也太多了。这种情形,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万柳山庄里,有他李临恪的人。而这个人,地位绝不逊柳亦辰。
柳亦辰之所以听到那句话沉下面色,就因为他知晓
,梅林之中那座木屋,一直是万柳山庄的禁地,除了他与父亲,旁人都无权进入。李临恪能出现在那木屋之中,就足以证明,他之前真的没有说谎,柳老庄主,的确听命于西夏人。
而段尘之所以停住口,是因为,接下来要说的事,会让柳亦辰更加难以接受。段尘侧眸看了萧意意一看,就见师傅也正看着自己,那一双明丽眼眸里,携带了太多情绪,有无奈,有了然,有心痛,但更多的是令人心暖的鼓励。
段尘弯了弯唇角,又转而看向柳亦辰:“李临恪当时就在木屋里,再加上之前曾经与我有过短暂接触。我想,通过我的武功路数,他应该已经看出,我和师傅应该有些关系。所以,楼小姐后来回到小木屋前找鞭子的时候,他直接拿那把软鞭勒住楼小姐的脖子,将她拖到一棵树下束缚住。”
柳亦辰搁在木椅扶手上的拳头握的紧紧的,一双眼低垂,面部线条绷的很紧,似在隐忍着什么。段尘转过眼,又继续说下去:“接下来的事,是我的猜测,
还是要之后问过岳小姐方才作数。”在场众人都点点头,段尘才又开口:“我想,岳小姐应该是紧随其后跟了过来,却在看到楼小姐被软鞭缚住脖子,且旁边有一把雷神鞭的情况下,动了杀心。后面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不过岳小姐缘何那么凑巧跟了来,李临恪又为何将那把雷神鞭留在一边,就不得而知了。”
柳亦辰缓缓闭上了眼,嘴唇却轻轻颤着,面上神色格外凄绝。一旁萧意意也笑的有些苦,低低叹了句:“阿恪,你这又是何苦…”
旁边一众人,包括段尘在内,都很有默契的没有再出声。很明显,李临恪这样做的原因,和当年发生在几人之间的旧事有关。无论是何原因,动手杀人的是岳依依没错,但幕后操纵导致这场悲剧发生,李临恪是绝对参了一脚的。
一晚上都没怎么插话的周煜斐突然开口了:“那,他为何又将楼小姐的尸首运了回来?是为了混淆视听么?”
一旁赵廷皱了皱眉:“的确,他这么做,倒是让我
们迷惑甚久。我们一直将楼小姐的死和另外那两个案子联系在一起,只会越想越混乱,猜不透凶手用意。”
段尘轻声说道:“这就是我之前为何说,直到前晚上晚膳前看到岳依依在岳林染的搀扶下跛着脚走进屋子,才突然想明白,或许岳依依才是害死楼小姐的真凶。”
柳亦辰也回过些神,紧皱着眉心说道:“我记得,岳小姐的脚,就是月如被人害死那天扭伤的。她跟我说,她和曼蝶用过午饭,左等右等都不见月如回来,她便先到隔壁房间去看,结果一进屋子,看到月如…”柳亦辰微微一顿,深吸一口气,又接着说道:“后来曼蝶去跑来聚义堂找我,她则因为慌乱之中扭伤了脚,又怕凶手再次行凶,就跑回隔壁房间,躲到了床下,一直到我赶过去。”
萧意意轻轻摇头,笑得有些苦涩:“这倒真像阿恪会做的事。”柳亦辰皱着眉看向她,萧意意一双眼透出淡淡无奈:“他那样做,是一箭双雕。一则,的确
如他们所说,混淆众人视线,让大家摸不着头脑。二则,阿恪从不是肯吃亏的人。是他做的事,他一定毫不犹豫认下。不是他做的事,无论别人如何说,他也绝不肯帮人背这黑锅。这也是为什么他离开前,会将楼姑娘的那把软鞭留在房间。””
对面萧长卿闻言呵呵笑了两声,目中透出淡淡嘲讽:“我估计那丫头的脚,是在看到被自己杀死的人无端又出现在隔壁房间内,惊惶无措之下才扭伤的吧!”
廿三章宽宥·别离
说话间,管家带着几个下人进了屋,重新换了壶热茶,又端上些茶点。众人忙了一整晚,也都有些饿了,便一边继续聊着,一边吃点心饮茶。
最后,管家端了一小盅热乎乎的鸡汤送到段尘手边,弓着身说道:“这位小姐,这鸡汤是我们家小姐吩咐给您送过来的,里面搁了野山参、红枣、香菇还有几味补血的药材。小姐在火边整整坐了一个多时辰,刚做好就让小人赶紧给端来,说让您趁热喝,效果最
好。”说完便有些忐忑的看了段尘一眼,又赶紧低下头。
段尘微微一笑,轻声说道:“替我谢谢柳小姐。今日她也受了不小惊吓,真是辛苦她了。”
管家闻言连连点头,似是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柳亦辰见状也面露安慰,朝管家摆摆手,示意他先下去。
一旁萧意意掀开盅盖,看了看汤色,又凑近闻了闻,一看到边上那双银质筷子,不由得摇头轻笑。段尘一直淡淡笑着,微微侧过身,离那张高几近了一些,执起汤匙舀了勺清汤,吹了吹,缓缓含入口中。
对面萧长卿见萧意意验过汤水,应是没问题了,也没多刁难。嘴里嚼着块栗子甜糕,有些含糊不清的说道:“小段丫头,吃药,我给你的药哪?赶紧吃一颗!”
段尘放下汤匙,唇边的笑淡的几不可察,可眸中却带着浅浅笑意,转过脸看了萧长卿一眼,从袖中取了那只小瓶出来,倒出一颗浅褐色的药丸含入口中,又
就着鸡汤服下。
“段姑娘,我柳家,实在是对你不住…”柳亦辰手里捧着茶盏,踟躇良久,方才吐出这么一句话来。先有柳曼蝶那壶毒茶,后有柳老庄主水下设局,段尘现在这一身伤,都跟他柳家脱不了干系。
段尘咽下口中汤水,勾勾唇角:“老庄主听命于李临恪,任他在山庄里为所欲为,害得江南江北结下仇怨纷争再起,的确罪无可恕。不过他水下设局,为的却是给楼小姐报仇。”
左辛饮了口热茶,点头道:“这次倒是小段替我们几个受过了。不然估计以老庄主的心计,原本是想…”左辛略有些感慨的挑了挑眉毛,没继续说下去。
在场众人都没有接这个话茬,却也明了左辛话中所指。想来正如之前段尘推测,楼月如虽是为岳依依所戕害,这其中一定有李临恪在推波助澜。而这其中的曲折,想必柳老庄主应该比一众人都清楚的多。他甘愿为李临恪卖命是一回事,但李临恪无故害死自己外孙女,却一定深深激怒了老人,他设下那个局,并非
针对小段一人。或者说,如果是小段之外的人能够葬身湖底,才真正如了他的愿吧。
比如,若死的人是赵廷或周煜斐,那李临恪这件事就算玩大了。他想玩的是晦暗不明的挑拨离间,而不是明目张胆的公然反抗。老爷子临死前黑了众人这么一遭,也算是对李临恪最后的反抗了。
柳亦辰一提起这件事来就面色惨淡,眉宇之间也笼罩深浓愁绪。毕竟,自己敬重尊崇一生的父亲,一代江湖侠士,居然会甘愿俯首做西夏人的走狗,为祸中原武林,想是换做任何人都会难以接受。
段尘似是看透柳亦辰心思,将最后几口鸡汤喝完,从袖中拿出绢帕拭了拭嘴角,便再度开口:“老庄主并不是为着什么荣华富贵才私通西夏。”在场众人除了萧意意,均或多或少露出些惊讶神色,柳亦辰也有些疑惑的看向段尘,似是不解她为何能如此笃定。
段尘侧眸看了展云以及斜对面的赵廷和周煜斐一眼,轻声问道:“你们可还记得,柳小姐带咱们去赏梅的那天,所讲的那个故事?”
三人闻言微微一愣,展云蹙了蹙眉心,温声说道:“是柳小姐所讲,万柳山庄得名由来的那个故事?”
周煜斐也皱起了眉:“通常这种事,我都当传说来听的。怎么和李临恪也有关系么?”
段尘轻轻点头。三人静默片刻,紧接着展云和赵廷几乎同时出声:“李万迁!”
周煜斐撇了撇嘴,小声嘀咕:“我也想到了啊。怎么平时没见你们两个这么嘴快…”
旁边左辛和萧长卿对视一眼,也都有些难以置信。萧长卿瞪圆了眼问:“就前一任西夏王,后来登基之后,改名叫李继迁的那个?”
柳亦辰却渐渐就红了眼,沉默半晌,嗓音有些沙哑的问萧意意:“大哥当年,就是知道了这些,才自刎的,是么?”
萧意意也眼眶微湿,一双明丽眸子泪光隐隐,唇角却仍牵着一丝笑:“那时你爹比现在固执,非逼他…”话说一半,萧意意哽住了嗓子,又摆摆手,深深舒了口气,故作轻松的说道:“都过去这么些年了,说
这个做什么!本来我以为他经过轩的事情,再不会执念了,可我却没想到,这次是阿恪先找上了他…”
柳亦辰握着扶手的大掌青筋暴凸,一双眼也泛出些泪光:“我若早些知道,绝不会帮着他…都是我害死大哥的…”说着,嗓音就渐渐带了颤,柳亦辰抬起一双眼看向萧意意,有些含混的说道:“也害苦了你…”
萧意意唇畔的笑更深了些:“没什么苦不苦的。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与人无尤。”
萧长卿最先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段尘身边,笑眯眯说道:“小段丫头,我送你回去好不好?”说着,又朝柳亦辰和萧意意那边递了个眼色,声音也更低了些:“让意意姐和少庄主好好聊聊,我送你回去,早些歇息。”
段尘扶着交椅扶手缓缓起身,唇角微勾:“师傅,慢聊。”说完,不待萧意意发作,便转身朝外走去。
萧意意刚起身要说话,柳亦辰便快步走到跟前,小声唤了声:“意意…”英朗眉眼间透着浓浓恳求,一
双眼还有些红红的,微薄的唇轻抿,似是十分委屈。
萧意意偏头看到他这个模样,“噗哧”一声就笑出了声:“怎么跟我第一次见你时候一模一样,跟只兔子似的!”
屋内众人都已起身,却尚未离去,因此萧意意这句感慨,众人皆听得一清二楚。周煜斐当即就咧嘴笑得有些坏,小声跟赵廷说道:“天下间,能把这柳少庄主说成是兔子的,估计也就段尘师傅一人了!”
赵廷也没说话,只转脸看了柳亦辰一眼,柳亦辰微微一愣,又轻轻颔首。柳老庄主的事,万柳山庄是要给朝廷一个交代。
段尘因为身上有伤,走的并不快。刚迈过门槛,另外那三人就追了上来。展云及时抢在另一边,赵廷因为跟柳亦辰点头示意,走的稍微慢了些,便走到萧长卿身后,伸指敲了敲他的肩胛。
后面,左辛和周煜斐并排走着,一看前面那四人,不约而同叹了口气。准又得闹腾一场啊!
萧长卿转过头,满脸不乐意的看了赵廷一眼:“干
嘛?”
赵廷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让让。”
萧长卿清秀眉毛一竖,眼睛瞪的滚圆:“凭什么?”
赵廷剑眉微皱,看了段尘一眼,又看向萧长卿,面色微沉。萧长卿却不理他这个茬儿,转回头继续挨着段尘走,一边还亲昵的蹭了蹭身边人的手臂:“小段丫头,我这还有几样好东西哦!待会儿进了屋我给你…”
这回不仅赵廷,连展云都蹙起了眉,他还想进屋?!这都走了一路还嫌不够,还进屋!展云暗自深呼吸,赵廷则直接发威,正抬手欲拎萧长卿衣领,另一只手却先他一步将人直接拎走。
萧长卿话没说完就被左辛半拖半拽的拉到一边,直接捂着嘴施着轻功,朝另个方向去了。赵廷成功上位,接连几日一直阴转多云的心情终于爽朗了些,唇角微扬凝视着段尘侧脸,沉声问道:“伤口还疼么?”
段尘面上没什么波动,其实从萧长卿走了心里就一
直有些别扭。听到赵廷问出那句话,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并不言语。另一边展云也开口,柔声说道:“我听你师傅说,伤口挺深的。而且是伤在腰侧,这种地方不容易好,平时起身什么的,要小心些。不然伤处总是反复,落下疤可就不好了。”
相比较赵廷,段尘现在更怕展云。想起当初为了进山庄,被逼着从这三人里选一人充作自己表哥时,自己那些心思,段尘就觉得有些懊恼。这人明明就是最不好对付的一个,自己当初怎么就傻乎乎觉得他还算不错呢!如果说赵廷是把利剑直逼对方喉咙,让人退无可退,那展云就是张怎么都挣不脱的密网,将人温柔束缚。他不伤人,可却比利剑更为有效,当你发觉网绳越缚越紧,却早已无处逃脱。
两人接连问了好几句话,可段尘不是点头摇头,就是干脆不言语。最后眼看着就要进院子了,两人对视一眼,赵廷上前一步挡住段尘去路,展云则在旁边低柔着嗓音问道:“尘儿,你是要随师傅回山上去么?”
段尘一见两人这架势,就先蹙起了眉。这两人面子都不要了直接耍无赖,自己现在身体状况不能动武,师傅和萧长卿又都不在,若不老实回答这两人问题,他们俩今晚还真能不让自己进屋了。
周煜斐一直跟在赵廷边上,一见这情形,就知道这两人是真有些急了。周公子可不想趟这趟混水,眼看着兄弟三人已经折了两个,他可不想再跳进这矛盾漩涡跟着一起瞎折腾。她段尘再特别,也不过是个女人。在周煜斐的观念里,女人再找就有了,可兄弟却一辈子都不见得能遇上个投脾气又合得来的。因此这场混战,他从一开始,就选择冷眼旁观。
那边周煜斐打定主意不往里掺和,斜靠着一面墙壁就等着看好戏。这边段尘沉默半晌,只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回答,便想往院子里头去。可眼前这两人明显没打算这么轻易罢手,赵廷低头看着佳人纤长睫毛轻颤,声音也更放软些:“眼下年关将至,各地都不大太平,你身上又有伤,我们送你回去罢。”
段尘眼都没抬,闷声说了句:“不用了。”接着绕
过赵廷打算从另一边走。想当然尔赵廷不可能这么轻易放弃,身形一闪又挡在佳人面前,又开口轻唤:“尘儿。”
段尘也有些急了,抬眸怒视赵廷,却意外看到那人隐含笑意的深邃眼眸。没好气的别过脸,展云也凑的格外近,清朗的嗓音如同夏夜微凉晚风,轻撩人心:“尘儿…”
段尘气的倒退两步,清冷凤眸也染上薄怒,微翘的眼尾因为怒气更加上扬,清亮的眼眸也泛起浅浅水光:“我说了,不许这么叫我!”
段尘着实气的不轻,却不知自己此刻神情,就仿佛一只被人踩痛了尾巴的小猫,自以为“喵咪喵咪”叫的凶悍,可看在那两人眼里,却只觉得又怜又爱,心里面柔软的一塌糊涂。
两人正欲上前安抚,就听不远处响起一道略带戏谑的娇叱:“你们两个小子,别的本事没有,欺负女孩儿家的手段倒一套一套的!”段尘尚未回头,那道水红色身影已经行至身畔,轻轻挽住自己手臂,又笑着
看向眼前两人:“怎么,看上我徒儿了?想一路追着到家里去?”
萧意意一来,吓得周煜斐都放下交叠手臂老实站好,赵廷和展云也都被调侃的有些尴尬。毕竟,刚刚那般无赖举动,着实有些失了礼数。可两人也确实是没办法了,这眼看着事情都解决的差不多,段尘今天中午那一席话,明显是准备办完事马上就走人的。他们俩可不想再熬上个一年半载,等老天爷哪天心情好了来个巧妙邂逅,方能重遇佳人。毕竟,所谓机缘,缘分是老天赐的,机会却是自己争取和创造的。段尘不答话不理人,他们俩也只能厚着脸皮耍无赖,不能跟着人一路护送回去,至少也得个地址,也好日后方便找人。
因此,展云虽然被萧意意一番话说的面颊微粉,却仍然大着胆子拱手行礼,一边温声说道:“前辈,我们也是放心不下尘儿,她受了这么重的伤,也是我们之前没有照顾好。能一路送前辈和尘儿回家,也算晚辈略尽一点心意。不过若前辈不愿,至少告诉晚辈等
尘儿的住所,日后得暇,也好登门拜访。”
萧意意侧眸瞟了一眼自己徒儿侧脸,一边啧啧叹了两声:“都把人气成这样了,你们俩还想登门拜访?”展云被说的又是面颊一红,赵廷也有些挂不住面子,朝萧意意拱了拱手:“前辈,我们…”
萧意意摆了摆手,直接揽着段尘就往屋子里走:“行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今天先这么着!”走过两人身边时,又轻轻叹了声,低声说道:“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啊!天这么冷,我徒儿还身上还有伤,就这么在外头冻着,也不知道先让人进屋歇会儿…”
萧意意挽着段尘手臂直接进了屋子,身后那两人各自面色微变,徒留懊恼。光顾着怎么把人留下,忘了尘儿都累了一整天了…
廿四章传言·人言
翌日。
一大清早,柳亦辰便将岳依依带到江宁府衙,同行的还有柳曼蝶以及岳林染。人证物证俱在,江宁府尹当即受理此案,下令将岳依依关入大牢,三日后升堂
开审。由于楼、岳两家的人都还没到,岳林染留在城中等候,柳亦辰留下两名手下,带着柳曼蝶先回山庄。
柳老庄主方面,原本李临恪将那把采薇斧交给他,就是让他事成之后自裁用的。也是因为这,他才在几日前修书给萧意意,说是让她快些过来,万柳山庄有好戏可看。末了,又捎带提了句段尘,看似无意,实则有心,想来应是担心请不动故人,才把她心爱的徒儿也牵上,让萧意意不得不走这一遭。
那日段尘堕湖之前,几人看到一道人影倏忽闪过,赵廷展云飞身去追,正是李临恪算准时辰,大摇大摆到前门接萧意意去了。这件事,自然是萧意意私底下讲给段尘听的。段尘也想起,之前那晚在梅林,李临恪将自己往前一推时附在耳边悄声说的那句话:马上就见到他(她)了。段尘当时就一直想不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听萧意意这么一说,倒是全都对上了。
再说柳亦辰自城中回来之后,又连同赵廷、周煜斐
一起去后院看望柳老庄主。老人家一见柳亦辰,就笑着叫阿轩,又将赵廷认成了柳亦辰,拉着两人的手颠三倒四的说话。三人只待了一会儿,便出了屋子。
往回走的路上,三人都没有说话。直到快进院子,赵廷突然停下脚步,望着前方沉声说道:“人也活不了几月,是真疯,还是装癫…”说到这,赵廷微微一顿,侧眸看向柳亦辰,又徐徐接了下去,“我可以卖少庄主这个面子,不赶尽杀绝。不过少庄主须得记住,自此你万柳山庄可就承的是我大宋的情,害死柳大当家、楼小姐以及老庄主还有其余那一众人的,是他西夏李家人。孰近孰远,亲疏敌友,相信少庄主还掂量的清。”
柳亦辰连忙拱手称是,一直高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赵廷等手下留情,饶过他万柳山庄数十口,免去牢狱之灾,又得让柳老庄主寿终正寝,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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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尘起身的时候,天已大亮。梳洗过后,换回来时的那身男装,段尘将右手上的白玉镯子褪下,又把几件首饰一一摆放好,拿起那只首饰盒子,走到隔壁。
敲了两声门,预料之中的,没有人在。推开房门,缓步走入房间,将首饰盒子放在桌上,刚出房门,就见展云站在庭院中央,正微微笑着望着自己。
段尘身形一顿,眉心渐渐蹙紧,心下更添几分烦乱,却只得迎面走上前去。展云唇畔一直挂着浅笑,心中却暗叫糟糕。这连男装都换了回去,看样子是打算今天就走啊!再看那人微微有些僵硬的走路姿势,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怎么就这么倔的性子呢?以她先下的情形,明明至少应该再修养个三五日,再行动身。那两处伤口都挺深,一路马车颠簸,怕是很容易就牵动伤处。
走到跟前,段尘仍微微凝着眉,心里委实别扭的紧,可又的确该说点什么。昨晚回房后又细细想了想,师傅的话也不无道理。他们三个人什么都不知道,上
一辈的恩怨,自己心里记得清楚就行了,不应该再迁怒于他们。眼前这人又冒险救过自己一命,于情于理,自己对他,都不该是之前那个态度。
抿唇半晌,段尘抬眸看向一直含笑望着自己的清俊男子,轻声说道:“前日的事,谢谢你。”
展云一直看着佳人一会儿蹙眉一会儿抿唇的举止,自知她内心少不了一番思量纠结,心里也不免有些忐忑。乍一听段尘这句轻声软语,展云有些反应不过来的眨了眨眼,紧接着便弯起嘴角,连带弯月眼眸里都漾出笑意:“不用谢。”
段尘又蹙着眉说道:“待会儿用过午饭,我和师傅便会离开。”段尘微微一顿,声线略略扬起,“咱们山高水长,后会有期。”说完,便侧过身,抬脚往院子外面走去。
展云被那句故作轻快的客套话给堵的哭笑不得,心里却知道,以段尘的性子,能在告别之际说出这么句话,已是委实不易。
一出院门,就见萧意意正站在墙根,面上神情似笑
非笑,毫不掩饰自己之前听墙角的行径。段尘有些无奈的瞥了她一眼,又看见她一只手里拎着只卷轴,不由得唇角微勾,一双凤眸求证似的看向萧意意,嗓音里也带了几丝欣喜:“师傅,是…”
萧意意点了点头,也不避讳旁边还站着展云,解开线绳抽开卷轴,献宝似的把画卷展开给段尘瞧,面上笑容是前所未有的明媚:“呐!好不好看?是不是把你师傅我画的特别漂亮?”
画卷的边缘,微微有些发黄,画上景致,却清晰精致如昨。就见一片碧色梅蕊之中,一位身穿宝蓝色长衫的俊逸男子抚琴浅笑,一双眼深深凝望着面前一袭红裳潇洒舞剑的明丽女子。晴空如洗丝云缱绻,碧色白色的梅花纷扬而落,女子明媚笑靥与男子深情眼神仿佛镌刻,让观画者不由得有瞬间失神,不晓得究竟是自己恍然入画,还是画中人已步出画纸,现身眼前。
展云没有凑上跟前观画,只静静站在一边。因为萧意意的璀然笑靥和段尘隐含水光的双眸已经再清楚不
过的告诉他,那幅画,对段尘师傅和已故的万柳山庄大公子来说,意味着什么。
席间,各方心事已了,气氛是难得的轻松愉快。再加上萧长卿和周煜斐这两个平时就闲不住嘴的,一桌人一边吃菜饮酒,一边谈笑风生,其间欢声笑语不断,就连柳亦辰都暂且搁下心中愁绪,难得笑得开怀。
用罢午膳,一众人围坐桌边,饮着热茶,间或说几句话。段尘插了个空子,看向柳亦辰、左辛以及萧长卿:“柳二爷,两位前辈,这次的事,可以算是水落石出了。只是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弄明白。想来三位前辈见多识广,或许能为在下答疑解惑。”
柳亦辰与左辛对视一眼,前者正要开口,却被萧长卿抢了先。就见萧大先生一脸不乐意,撇着嘴埋怨道:“小段你叫他们两人前辈我没意见,可你不能也这么称呼我呀!我明明没比你大多少的…”
十四岁还叫没大多少?左辛格外无奈的瞟了眼边上正一脸哀怨对手指的萧大先生一眼,又看向段尘:“你问吧。只要是我们知道的,一定给你解释明白。”
另外那三人脑子也不慢,听到段尘问这话,再前后连起来想想,便猜到段尘想问什么了。段尘点点头,又看了身边萧意意一眼:“那日邓定波死前,我们几人注意到,那把连斩七人的七胜刀,刀背上的七只小环,皆缠有死者断发。不知几位前辈是否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那日邓定波死前,柳亦辰正拿着赵廷递过来的“七胜”与之缠斗,之后那把刀就被收入库中,柳亦辰也再未多看一眼。因此待段尘有此一问,桌边众人陷入沉思的同时,柳亦辰便让管家去取那把七胜刀过来一看。
“这事确有蹊跷。”左辛沉吟半晌,方才开口,“按说邓定波他二人为西夏卖命,将人一刀毙命之后,布置好现场栽赃嫁祸便是。大费周章的将死者头发缠绕在刀背铁环上,这怎么看,都不像他们那种人的行事作风…”
萧长卿伸指敲了敲下巴,又寻思半晌,墨玉般的眼珠骨碌碌转了好几圈,又看向段尘:“小段哪,如果
我能说出答案,有没有什么奖励?”
段尘微微一愣,接着又抿了抿唇角,轻声说道:“我好像,没什么可以给萧前辈作为奖励的。”
萧长卿眸中精光一闪,笑眯眯的摇了摇食指:“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的。只要小段你答应我一件事,这断发之迷,我包管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如何?”
赵廷一双眼冷冷看着萧长卿,正欲发作,就听段尘已经开口答复道:“好。”
萧长卿面上神情仿佛偷了腥的猫儿,嘿嘿就笑出了声。众人或不满或无奈间,就见管家祥伯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了进来,声音里满是惊慌:“少,少庄主,那把七胜刀…”
一众人均将视线投向祥伯,柳亦辰不由得拧眉问道:“刀怎么了?”
祥伯好容易匀过一口气,拍着大腿喊道:“那把刀不见了!”
众人闻言,面色皆是是一变,接着又不约而同将视线投向萧大先生。后者皱着眉,面色也是难得的严峻
,一见大家都瞅他,萧长卿眼一翻双手一摊:“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周煜斐笑得颇有些玩味:“你刚才不还说,肯定给段尘一个满意的答复吗?怎么,刚眨眼工夫,这话就不作数了?”
萧长卿狠狠白了周煜斐一眼,一双眼瞪的圆圆的:“你懂什么!这七胜刀若在,那我定能说话算话。可现在这刀不见了,就说明,这万柳山庄里,或许还有他们的人,你懂不懂?!”
“他们?”展云微微皱眉,“萧大先生的意思是…”
萧长卿叹了口气,又看了眼左辛和柳亦辰:“小辈们没听说过,难道你们也忘了七笙教这回事么?”
桌边剩下几人面面相觑,左辛和柳亦辰却一同沉下面色,柳亦辰皱着眉缓缓摇头:“不可能的。不是说三十年前那一役,七笙教一众人皆葬身火海无一生还吗?还是他们教主亲手点的火…”
萧长卿闻言挑了挑眉:“可按照他们几人所说,杀
人之后将死者断发缠绕兵器之上,正是七笙教当年典型做法。或许,当年那场大火,并未烧死所有教众,三十年后,这七笙教死灰复燃了。又或许,是有人刻意模仿,又重新整出个什么别的教来,也不一定。”
“可以肯定的是,这件事,跟当年的七笙教,多少有些渊源在。”左辛皱着眉,缓缓说道。看三人脸色,似乎都极不情愿相信却又不得不认可这个事实。
几个年轻人听得是一头雾水,萧意意挑眉问道:“这事我也听说过一点。好像是个什么专门嗜人鲜血的邪教?”
萧长卿点了点头:“没错。相传那七笙教主貌若天仙,且能青春永驻,看上去永远是少女模样,没人知道她真实年龄。那追随于她的一干教众也都驻颜有术,经年不老。”
萧长卿的声音渐渐缓下节奏,却因着话中内容而渐渐染上一丝诡秘寒意,“听闻,他们驻颜的方法便是以血换血,以血养生。每个被抓去并杀掉的人,最后被人发现的时候,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且都断了
一截头发。现场会留下一件兵器,有时是刀,有时是其他别的什么,死了多少个人,那件兵器上面就会缠绕几缕头发…”
一时间,屋子里有些沉默。柳曼蝶不由得往柳亦辰的身边靠了靠,一张俏脸微微发白,声音也有些颤抖:“别说了,怪渗人的。”
“就只有这些?”段尘眉心微蹙。
展云三人也都看向萧长卿,似是等他继续说下去。萧长卿眼珠一转,笑得格外可亲可爱:“小段啊,你可已经答应我了。只要你同意让我跟,我就接着把后半段讲完。”
“让你跟?”段尘有些不解。
萧长卿重重点头,一脸的理所当然:“对呀!只要你让我跟着一起破案子,我就把我知道的,关于‘七笙教’的所有事情,都讲给你听。”似乎觉得这个诱惑还不够大,萧长卿又很快加上一句:“还有我的易容之术,倾囊相授哦!”一边说着,还一边俏皮的眨了眨眼。
边上赵廷一听,心里这个气啊!这人简直无耻到家了!就“七笙教”那点子破事,找个有点年纪的江湖人打听打听,不就都清楚了,用得着他在这以此为要挟让段尘做这做那么!都多大年纪的人了,还这么欺负一个后生晚辈,现在这意思是想一路跟着去段尘家了!
不过赵廷不知道的是,近几十年江湖上这些事,没有人能比眼前这位容貌清秀又爱作怪的萧大先生更清楚了。江南两浙路睦州萧家,庄中藏书过万册,只是这万余册书所记载的,既非经史子集,也不是什么野史杂谈,而是近百年来的江湖事。何处谁家擅什么兵器用什么路数,哪里出现个什么教什么派,何时出现何人创制历经几代何时湮灭,天下间再无人比萧家人更清楚了。
展云微微皱起眉,侧眸看向段尘。后者面无表情淡然答道:“萧前辈的易容之术精深高妙,为当世绝学。不过,在下志不在此,怕要辜负前辈一番好意了。”萧长卿扁着嘴刚要辩解,段尘又接着说下去:“前
辈想跟着在下破案子,可以。不过,既然前辈只讲给在下一个故事,那您只能跟着破一个案子。这样可以么?”
萧长卿连连点头,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可以可以,当然可以。”旁边左辛皱着眉注视半晌,萧大先生也佯装不知,只笑眯眯的看着小段,心说一个故事换一个案子,那可以一直跟到全天下没案子可破的那天,自己肚子里还剩数不清的故事呢!
用过午膳,段尘便拎着包袱跟从萧意意与众人告辞。萧长卿却是率先跳进马车。撩起帘子,就望见左辛有些无奈的站在车边,一边低声嘱咐着什么。萧长卿因为达成所愿心情正好,就在那老实听着,漆黑眼珠却滴溜溜的转,盯着段尘以及赵廷几个人瞧的起劲儿。
左辛见这人没心没肺的样子,心中不免气滞:“看什么呢?”
萧长卿又看了一会儿,接着就笑眯眯的调回视线:“你说,那两个小子,谁能最终抱得美人归?”
左辛一愣,接着就摇头叹了口气:“你呀…”
段尘朝众人一拱手:“后会有期。”接着就转身欲上马车,却听身后萧意意语带笑意嗓音悠扬:“我们就住在苏州城边清溪镇西头的木莲山,你以后若是清闲了,大可过来找我。我请你喝我徒儿酿的莲落酒。”
一句话说完,柳亦辰满面红光眼眶微湿,赵廷眸光一闪薄唇微弯,展云则直接给萧意意拱手深深一揖,段尘身形一顿心下一沉,掀起帘子就上了车。
萧意意抚着颊边发丝笑得格外明媚,朝几人一点头:“走了。”
车内,萧大先生跟左辛摆摆手,放下遮着车窗的布帘,一转脸就望见佳人眉尖微蹙面露不豫。有些讨好的叫了声“小段”,又朝正躬身上车的萧意意眨眨眼——意意姐果然厉害!
萧意意抿唇一笑,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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