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 微风送来山中的凉气,白天的燥热便消去的七七八八。
书院的梧桐树下,纳凉的陈山长放下茶杯, “我觉得这是好事,俗话说,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总不能不顾忌你母亲的感受。”
对面的温煜仍是平时的神色,淡淡笑道:“山长你是知道我的, 何苦带累人家跟我过清贫的日子。”
陈山长道:“你的意思, 我知道了。你是怕娶回个贪慕虚荣的女子, 逼着你去考科举, 到时就违背你的初衷了是吧?”
温煜便笑道:“我确实无意于功名利禄。”言下之下就是承认陈山长说穿了他的心思。
陈山长又给自己倒了杯温茶,“你也别太小瞧了那位韩姑娘, 我听慎哥说过不少他家里的事。那位韩姑娘可不是一般女子, 再说你还没见过人,怎么就知道她是那等贪慕荣华富贵之人。”
温煜想了想道:“既然陈山长您这么说了, 那我见见就是。”
“这就对了。”陈山长喝着茶道:“你也别觉得人家有多不好,也许人家还瞧不上你呢!”
沈静倒没有如陈山长所说, 瞧不上慎哥百般推崇的温煜。她只是觉得对方比她想象中要清秀许多。
原本听慎哥说了那么多, 以为这人多半生了个书呆子模样。没想到这人穿着虽普通,但是五官清秀,气质也挺拔出众, 倒也称得上是一表人才。
慎哥一点没错过她脸上的神色,看她的样子似是对这温煜印象不错, 暗地里便松了口气,“姐,听说后院的荷花开得不错,而且那荷花池附近还有个许愿池。”
沈静来都来了, 当下便道:“那就听你的安排。”
他们来的是香火不旺的甘泉寺,因此路上不管是行人还是香客都不多,正好可以一边赶路一边欣赏沿途的美景。
温煜拾级而上,虽然没怎么留意,但是目光所及之处,还是将沈静今日的装扮瞧了个清清楚楚。
沈静今日过来,也是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所以衣着打扮完全随着自己平日的喜好,既没有刻意追求朴素,也没有太过精心修饰。一身七成新的葱绿色暗银牡丹纹衣裙,衣料虽是普通的轻纱,不过上面却用银线绣了大朵大朵的牡丹,牡丹的花蕊之处还缀着细小的米珠。
这么一来,随着她的一走一动,衣衫上面的银线和米珠经阳光一照,便有了一种璀璨光华的感觉。
沈静却一点也不觉得这么穿有什么不对,还扶了扶鬓边戴着的那朵白玉海棠珠花,边走还边问慎哥:“这甘泉寺的风景倒是不错,怎么名声倒是不显?”
慎哥还没说话,温煜已接口道:“这甘泉寺虽然风景甚美,但是山路却不好走。那些香客们虽说是来上香,却不会放着平坦的路径不走,反而选择爬这崎岖不平的山路。”
沈静听了这话,不由看了温煜一眼,不知道这人是不是平时读的书太多了,以至于连说话都透着几分深意。
她想了想,才道:“那也不尽然。这山路虽不好走,但是这山中的风景却美。不过如果觉得这山路崎岖,实在爬不上去,大可让人抬着轿子上去。反正一样是到寺门口,先生你说是不是?”
温煜原本是低头走路,听到最后一句,便抬起头来去看她。
这一照面,沈静不由发现对方长了双不亚于罗胜的眼睛,黑白分明中又带着几分幽深,尤其眼下,这双眼睛盯着她看时,仿佛想将她看透一番。
不过温煜很快就把目光又收了回去,“姑娘现在想坐轿子上去吗?”
沈静道:“那倒不是,我现在还不觉得累,可是如果走的累了,那我倒是想坐轿子歇一会。”
他二人在这说话打哑谜,一旁的慎哥听得似懂非懂,听到沈静说想坐轿子,便插话道:“姐,你要是想坐轿子,我这就去山下给你雇一顶。”
“你先别去。”沈静知道慎哥是个老实孩子,忙道:“这点山路我还走得动。”
慎哥便有些不明白了,温煜在旁忍不住笑道:“你姐是跟你说笑呢!”
他这一笑,仿若春风拂过大地,三人之间的气氛立时轻松不少。
慎哥虽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但是看温煜眉宇间透出几分轻松闲适的样子,便知道他此刻心情不错,便笑道:“温大哥,你熟读古诗,不知道如此风光美景让你想到了前人做得哪首诗?”
温煜道:“写美景的诗太多了,但是此情此景倒让我想到了靖节先生的两句诗文。”
“不知道是哪两句诗文?”慎哥问道。
温煜便从容念道:“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后两句于我们来说还谈不上,我就不念了。”
沈静听温煜说靖节先生的时候,还不知道对方说的是谁,等听到那两句诗文才知道他说的是陶渊明。
她当然知道对方在这个时候提及陶渊明的原因,不由微微一笑:“我读书少,不知道靖节先生是谁,但是这两句诗写的倒真是不错。”
慎哥听了,正要跟沈静解释这靖节先生是谁,忽然听见不远处有说话声,不由抬头看了一眼,“姐,那是罗公子吧!怎么罗公子也在这?”
沈静闻言抬头看去,果然看见罗胜由几个人簇拥着,正往山下走来。
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罗胜原本正在倾听人说话,但还是朝这里扫了一眼,然后就看到了沈静和站在她身旁的慎哥和温煜。
慎哥他自然认识,抛开他和沈静的交情不提,他之前还救过慎哥一次,为此慎哥还特地跟他道过谢,同时还叮嘱他不要将那件事告诉给沈静,以免她担心。
但是那个身形颀长的年轻男子,罗胜看了对方一眼,不可避免的想到一件事,眼中飞快的闪过一丝涟漪,但很快就又恢复了正常。
等走到他们三人近前的时候,罗胜脸上已经带了客气的笑容:“慎哥,你们怎么在这?”
慎哥答道:“我们听说这甘泉寺的许愿池很灵,便来这里看看。只是没想到能在这遇到罗公子你。”
罗胜淡淡一笑:“这甘泉寺的许愿池确实很灵,你们慢慢看。我还有公事在身,就先走了。”
罗胜确实是有事在身,皇上自从皇后死后,便开始迷上了神佛,为此还特地让他遍访京中的名僧。罗胜来这甘泉寺,便是奉旨走上一趟,只可惜这甘泉寺的主持有名无实,糊弄个把香客还行,遇到他这样有品阶的官员就有些战战兢兢了。
虽然白跑一趟,但是看在这寺中风景不错的份上,罗胜心情还算可以,听说后院的许愿池很灵,为此还问身边人要了几个铜板。
只是刚许完愿,回头就见愿望成真了一半,本来他该感到欣慰的,可是不知为何,他的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种很复杂的感觉,这种感觉搅得他心绪一片复杂,匆匆丢下两句话就走了。
直到他走远,温煜才问道:“刚才那位大人是谁?”
慎哥道:“是我们家的邻居,也是我们晋阳县的同乡。现在是镇守边关的总兵大人,不过我们还依着原来的称呼,叫他罗公子。”
既是邻居,又是同乡,温煜的目光扫过慎哥,又扫过沈静,“我还以为这位罗大人是位文官,没想到竟是会武官。”
“你不知道,这位罗公子的功夫好得很。”慎哥是见识过罗胜的武艺的,当下便把罗胜夸了一遍。
沈静听了几句,便笑道:“温先生别见笑,我家慎哥没见过几个武艺高强的人,所以便把人夸到天上去了。其实他最佩服有学问的人,听说温先生的学问很好,不知道温先生常读什么书,让我们这些没读过多少书的人也听听。”
温煜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最近在看《汉书》,自觉受益不少。”
沈静迎着他的目光,镇静的笑道:“听说书院有很多古籍,这本《汉书》也是其中之一吗?”
她一再的转移话题,温煜便顺势把目光移开,“不是,这本《汉书》是我父亲留下来的。”
沈静有些抱歉,便没有再问下去。后来还是慎哥觉得气氛不对,又把话题转到了别处,但是三人之间和谐的氛围却再没有恢复,沈静和温煜的心思都到了别处,只有慎哥还在竭力找话题来说。
后来看荷花池,到许愿池扔铜钱许愿,沈静从始至终都玩得很尽兴。倒是温煜,后面却表现的有些心不在焉。
回来的路上,慎哥借口骑马累,没有和温煜像来时一样并肩骑马,而是上了沈静坐着的马车。
沈静早知道他要问什么,没等他问出口就道:“这位温先生人挺不错的。”
慎哥便放下了一半的心,可是温煜后面的态度,却让他有些摸不透对方的意思了。
他本想直接找温煜问个明白,又怕对方有什么话不好当着他的面直说,便求上了陈山长。
陈山长听说沈静对温煜的印象不错,便把温煜直接叫了过来,开口就问道:“怎么样,人你也见过了,是个好姑娘吧?”
温煜淡淡道:“是很好,既不贪慕虚荣,也不妄自菲薄。只是有些可惜。”
“可惜什么?”陈山长诧异道,“难不成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温煜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她人虽好,可是却心有所属。”说完苦笑道,“本来我以为上天眷顾,终于让我等到一个这样的女子,没想到却是这样。我温煜虽称不上真正的君子,但也做不来夺人所爱的事。”
陈山长听得云里雾里,还想再说,温煜已开口道:“这番话,山长就当没听过吧,你就说我温煜家贫,自觉配不上人家姑娘。”
等慎哥把这番话婉转的告诉给沈静,沈静也没怎么吃惊,那天她和温煜虽然只相处了半天,就知道对方是个极为敏感的人。
如果罗胜不出现,她还能做到毫无破绽,可是罗胜出现的时机太巧,他的刻意回避,自己的刻意回避,再加上两人之间的那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只要是有心人,都能察觉到什么。
而温煜不仅是有心人,他还特别敏感,自己只转移了一下话题,他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心意,不得不说,这也是命数使然。
她这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慎哥还以为她是在失落,忙安慰道:“姐,其实这温煜也不算太好,家里确实贫寒得很。姐要是嫁过去,还得受苦。这么一想,还不如……”
“慎哥。”沈静忽然开口道,“经过这件事,姐也想开了,以后这种相看的事就免了吧!”
“姐,其实……”慎哥还想再说什么,沈静已经平静的打断了他。
“我觉得一辈子不嫁人留在家里也挺好的。等你成亲后,姐再另买个宅院就是。”沈静已经想好了,到时在附近再买个宅子,把彩燕和柳儿都接过去,柳儿要是想嫁人,她就让慎哥帮着给柳儿找个好人家,要是不想嫁人,那她们三人就还在一起作伴。
慎哥却误会了沈静的意思,以为她是觉得自己容不下她,忙道:“姐,不管我成不成亲,你都可以在这个家里继续住下去。”
“你会错我的意了。你是我养大的,当然不会嫌弃我。可这过日子,就是两口子也会磕磕绊绊,更别说姑嫂了。我呢,这辈子就喜欢清静一些,与其一家子吵吵闹闹,还不如分开另过。
沈静当然知道慎哥不会嫌弃自己,就算弟媳过门以后也会尊敬她这个大姑子,可是那种生活不是她想要的,她更喜欢舒心一点清静一点的生活。
在这点上,慎哥最后还是没能说服她。虽然慎哥现在还小,成亲怎么也是两年以后的事了,可是这西城附近的宅子却没那么好找。
所以沈静打定不嫁人的主意后,过后便开始相看宅子。
她要相看宅子的事并没有瞒人,出门的时候还常常带着秀玉,因此没几天,罗胜就知道了她相看宅子的事。
西院才买下没多久,这个时候添置宅子,鉴于之前撞到的那一幕,罗胜很难不联想到备嫁妆一事上。
没想到事情发展的这么快,才见了一面,就开始谈婚论嫁起来。
不知为何,罗胜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起来,可是他到底还是把这几分不舒服压了下来。
偏偏这个时候,亲兵回禀道:“大人,秀玉姑娘来了。“
罗胜原以为秀玉过来是有什么要事,因此见到她就问道:“出了什么事?“
秀玉为难道:“没出什么事。我来是奉了我家姑娘的吩咐,把这个还给大人你。“
罗胜听了她的话,这才注意到她手上拿的匣子。
那匣子看着有些眼熟,罗胜接过一打开,只见里面静静放着那套紫玉头面。
“我们姑娘说,这东西太贵重了,原来是怕却大人的情面。后来想想,还是觉得送还回来好。“秀玉道。
罗胜看着匣子里的那套紫玉头面,不由道:“是啊,这东西留着确实有些不合时宜了。“
往常还没什么,现在她都要嫁人了,自然不好再留着他送的东西。
沈静却不知道自己无意的一个举动,却让对方更认准了她要嫁人的事实。她只是觉得自己原来留那套首饰,无非是给自己留个念想,现在既然动了一辈子不嫁人的心思,那么自然要把这些扰乱心神的东西送回去。
除了这套紫玉头面,那些原来在晋阳县做过,引起她种种回忆的点心,沈静也不再做了。
这个变化,几乎天天都要打发亲兵去买点心的罗胜也很快发觉了。
亲兵买回来的点心全是新出的点心,那些三仙糕,蛋黄酥,五色糕,全都不见了。
亲兵小心的把点心放到桌上,又极为小心的去查看罗胜脸上的表情,“伙计说,他们东家最近有事在忙,所以原来那些点心便都不做了。“
罗胜看着新出的那几样点心,什么都没说,便让亲兵下去了。
沈静的这些变化,除了罗胜,日日和她朝夕相处的彩燕也发现了。
“你这是怎么了,最近变化怎么这么大?“彩燕道,”到底相看那日出了什么事?“
彩燕说这话的时候,难免有几分埋怨慎哥的意思,“我早说了,慎哥还是个孩子,他如何能识人好坏。“
“你不用说了。“沈静道,”不是慎哥的错,是我自己想差了。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觉得再这么等下去也是一场空,还不如找个人嫁了,以后各过各的。哪知道天不遂人愿,那位温先生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心思,说是配不上我,其实还是心有芥蒂。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必再找什么人家了,以后一辈子不嫁人就是。“
这还是沈静第一次坦坦荡荡把心里的事说出来,说完便道:“你也别再劝我了,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这么多年了,彩燕终于听到沈静承认了这段心事,可此时此刻,她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半点没有猜中沈静心事的得意,“你既然放不下他,为什么不亲口问问他?“
“问什么,他如果对我有意,还用得着我问吗?“
彩燕道:“话不是这样,我倒是约莫知道三公子的心思,他也许是碍着那高僧批的命格,所以才无意娶妻。“
“既然如此,那我就更不能问了。他如果打定了主意不娶妻,那我去问,也是自取其辱。“
彩燕听了这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半天才道:“可是你真能就这样算了吗?“
沈静没说话,这些年她一直刻意压抑自己的情感,所以陷得并不是很深。真要是彻底斩断,那她忍忍也能过去。如果当初,她一直放任自己的感情,那么也许有可能真的就不能算了。
这个时候,沈静也不由得庆幸自己一直不肯丢失的理智,让她什么时候也能及时抽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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