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天要亮了,得赶着给刘氏装棺了。但因为是年轻人骤然离世的,家里也没个准备,只得将原先预备给苏氏的棺材抬出来。
众媳妇子收拾着,给枣红色的棺材内里铺上了一层红布。
苏氏含泪将一枚制钱塞进刘氏嘴里,叫“含口钱”,有“金玉生寒”而不腐之意,同时也寓意来世投胎于金玉不愁的人家,也算是婆媳一场最后的期许了。
待天刚破晓,微微露出一丝微光来,几个本家弟兄及刘氏兄弟,合力抬着将她放进了棺材里。平躺在红布上,换了一身青色撒黄花寿衣的刘氏,梳过头后,已看不出原来的颓丧了,只面色晄白,像睡着了似的。
眼看着就要盖棺了,小高力不知从哪撞出来,扑上去扒着棺材缘,“阿嬷”“阿嬷”的叫。小小的人儿,从昨日午间就开始痛哭,哭得太久,他的嗓子已经哑了。
高平则在人群边垂泪。
江春依然未见舅舅。
众人皆被这小儿的哭声惹得掉下泪来。眼看着天色渐渐亮了,再不盖棺就不能让她好好赶路了,江春狠下心来,上去拉高力的手。
起初是拉不动的,他像个小牛犊子似的,只两手扒紧了棺材缘不放,仿佛只要扒紧了他娘就能不被盖起来抬上山最后埋进黄土堆里一样。
后来小江春凑近抱住他的腰道:“力哥儿,放手罢,待会儿耽搁你~娘赶路。”
他似懂非懂,想着不能耽搁娘~亲赶路。就像以前他要跟着娘~亲去赶集,早上赖床半日起不来,他娘~亲就唬他再不起来耽搁脚程就不要他去了,唬得他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最后不止能跟着上街,还能吃上葱油饼呢……他隐约觉得这次也一样的吧,或许又不一样。
小小的他,对死亡没有什么概念,只晓得阿嬷流了那么多血一定很痛吧,而死亡就是要装在棺材里,再埋进土里,然后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好不容易将高力哄回房,院里来了喇叭匠,吹起丧调来,村里各家陆陆续续来了人。表姐弟两个也听不下去,出门沿着村子大路往外走,村口是一片熟透了的高粱地,两人猫着腰钻了进去。
初秋的高粱火红一片,像一串串熟透的红色葡萄,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两人也不管土地潮~湿,就着泥土平躺下去,望着从高粱穗子空隙里泄露下来的天空,被分割成星星点点的蓝。江春突然很想哭,心疼刘氏,可怜她的孩子力哥儿,从此没有了母亲的孩子该是怎样艰辛。
慢慢地,各家姻亲陆续奔丧来了,爆竹声此起彼伏。
一整夜未睡,小高力始终是个孩子,再多的悲伤,始终敌不过瞌睡,躺着躺着也就睡着了,江春也只静静躺在他身旁。
直到太阳升高,慢慢到了太阳最烈的时刻,约摸下午一点多钟的样子,随着一阵拉长的长号喇叭声,吹着丧调的喇叭声由远及近,江春知道这是刘氏要“上山”——出殡了。
睡梦中的高力猛然间醒过来,听到越来越近的喇叭声,又是“哇”的一声哭出来。虽然不知道这是要出殡了,但他就是感觉,从此时开始,阿嬷就要彻底的离开了,他的世界再也不会有母亲的温柔了。
江春只得边哭边将他的头按在自己怀里,轻轻抚摸着他单薄的一抽一抽的后背。此时的她,恨不得捂住这孩子的耳朵,不要让他再听这哭丧的喇叭声。让一个不足六岁的孩子亲耳听着母亲的离开,这恐怕是世上最残忍的事情了罢!
待喇叭声渐渐爬到了对面山头去,小高力挣扎着从表姐怀里抬起头来,想站起来,却打了一个颤,才像个小牛犊似的往高粱地外头冲去。江春由着他去了,因为这就是他看母亲的最后一眼了!
后来,后来的记忆江春已经模糊了,只记得两人回了高家,小高力仿佛一夜之间长大,规规矩矩吃饭,再也不用大人操心。大人们都担心他晚上睡觉会找阿嬷,其实不然,天黑了他就乖乖洗漱睡觉,早晨天亮了他自己起床上学堂,再也不哭不闹。
当然,这都是后话。
且说江家四口忙完丧事,吃了最后一顿送丧饭,脱下孝布,也就家去了。她的为人处世,她的面面俱到,顶多成为村人几日的谈资,从此,就再也没有这个人了。
刘氏这个人,仿佛从此就真的消失了一样。
但江春做不到。二十五送完丧归家,她顺便带回了昨日刘氏喝剩的半罐子汤药,以她前世仅有的临床知识,费了好番心思也没辨验出来里面有些什么成分,看来这只有积年的老药房先生才能做到了。
二十六这一日,江春早早起床,带上自己攒下的八两银角子和汤药罐子,与奶奶招呼过一声就往县里去了。因着刘氏的去世,江春表现出来的冷静成熟,王氏倒也不太好说什么了。
到了县里,她先去迎客楼,果然找到了舅舅,虽然还是一副迎来送往的和气模样,但她知道,应该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江春先将自己对舅母病情的猜测说了一番,又叫上舅舅跟着自己往熟药所去,舅舅无言。
今日倒是赶巧,老所长正好当值,江春打过招呼后,将药罐子拿出来,恳请老先生辨验一下汤药成分。
只见老先生倒也不推辞,先拿出一把银勺子来,在内里搅了搅。见底上也无甚沉淀,银勺子亦未变色,方舀起半勺来,用眼观之,色黄清透,微微泛着一股红色来;凑近鼻端一闻,有明显的土腥味;再轻抿了一口,入口甚苦,还伴辛辣之味。
老先生看了二人一眼,道:“以老夫经验,虽不敢担保全辨出来,但还是能认出十之八~九来,里头至少有当归、川芎、大黄、蜈蚣、牛膝、茯苓六味来,只不知是治疗何种病证?”
江春不语,剩下的就已经很明显了。
倒是高洪,斟酌了一下问道:“敢问老先生,若是刚小产八~九日的妇人,服此方,会有甚不好?”
老先生一副看白痴的样子看着他,“这汤药呈清透的黄色,光是大黄就用了不止一两;土腥味如此浓重,蜈蚣亦不会少于十条;另外当归、川芎都是活血之属,牛膝引药力下行……这样活血峻猛之方,怎能用于小产妇人?这岂不是害命?”
高洪虽已隐隐约约有所猜想,但亲耳听大夫说出来,还是心惊的,就是这一罐东西送了她的命。
江春更加肯定,舅母的离世,诚然有与舅舅的置气、对高平的失望等因素的作用,但这更明显的却是一场有人精心导演的人祸!
那条被血浸透了的亵裤,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撵走自己曾寄予厚望的儿子,关上门来的她,该是怎样的绝望,才能令她忍着大失血亦一声不吭,寂静地死去?
江春知道,宋代计量单位中,十六两为一斤,可以推断,其一两至少是三十一克。大黄具有泄热导便、活血祛瘀的功效,三十几克大黄下去,其活血祛瘀之功无法想象;再加十条蜈蚣,现代妇产科常用的宫~外~孕保守治疗方中,蜈蚣八条就已经足以打下胎儿了……
而且后世剂量均是分三次、六次服用的……她将六次服用的剂量浓缩于一罐药汤中,这分明是一个精心布下的局!她没有用常人皆知的桃红之属,而是选了妇人不常用的大黄和蜈蚣,势必将置刘氏死地于无形……如果是一般医者,却是不一定辨的出来的……这说明要么就是她背后有高人指点,要么就是她自己是熟谙药理、甚至妇人病之人。
夏家是苏家塘土生土长的农人,世代无人习医,除非她是像自己一样穿越的,否则不可能平白无故就熟谙药理。
江春想起前晚高平所说的,“找回春堂大夫开的药方子”,忙匆匆谢过老先生,拉上舅舅往回春堂去。
这是县里除了熟药所以外少有的药店了,以前熟药所未立时,可算是金江县药企头羊了。只见它楼高三层,占地甚广,门前雕梁画栋,门开数尺,确实是大店了。
舅甥二人进店,自有小伙计上前招呼,问二位是看病还是买药,江春道是来找坐堂大夫的。小伙计又问是找哪位大夫,看来是不止一位大夫。江春道自家还从未来过,想先四处看一下,小伙计就自退散了。
江春围着进门处一排大夫简介看起来,回春堂有三位大夫坐诊,今日当值的只两位。他二人上了二楼诊室,连续往两间里问了八月十五至二十四之间,可有一夏姓妇人前来开有蜈蚣的方子。
因为她的谋划定是在刘氏小产后才实施的,而这十日里头,无论是一次性购买还是分批次购买,她蜈蚣与大黄的量都是扎眼的,大夫会有印象的。
两位大夫倒也不错,还翻着自己的坐诊记录册子查看,大黄倒是常用,处方数目不少,但用量均不大,亦非同一人开的。而蜈蚣却是未翻到的。
江春只得把希望寄托在另一位赵大夫身上。
二人下得楼来,江春想起什么,又去药房问药工,可记得八月十五至二十四之间,可有夏姓妇人来买蜈蚣,几个伙计皆摇头。
江春想了一下,自怀中掏出五钱银子来,塞给了药房掌事的中年男子,恳请他翻一下药房出账记录,可有大量蜈蚣的售出记录。男子看了一眼无人注意这边,遂查了一下,依然没找到记录。
高洪已经放弃了,看来她是真的没有来买过那药方子了……难道真的不是她?
但江春又想起什么来,又给掌事的塞了五钱银子,请他翻一翻店里医生购药记录。因一般药店里自家员工都有员工内部价,利润不同,故做账常与寻常病人的分开另做。
果然,掌事的拿起抽屉中一本更薄的册子翻起来,说是二十二那日,赵大夫买了十三条蜈蚣,因那日不是他当值,也是现在翻了出账记录才晓得的。江春又借过账本一观,只见上头记着:当归二两,川芎二两,蜈蚣十三条,大黄一两三钱,川牛膝八钱……后头有“赵士林”字样的签名。
高洪也不知是何感想。
嗯,很好,赵士林,我记住了,江春~心想。
果然,接下来两日,江春日日来找所谓的“赵大夫”皆无果,第三日,店里伙计忽云他已告了半月的假。
江春觉着不对,打听到夏寡妇的夫家去,她家婆亦道夏荷早已回娘家四日了,但夏荷娘家就在苏家塘,苏家塘亦无人见过夏荷归家。
至此,江春可以肯定,那夏荷与赵士林狼狈为奸,精心导演了这场人祸,二人现已逃之夭夭了!
不过没关系,天大地大,她咬咬牙,她相信,总有一日,她会找到他们的。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