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益州这几年的内乱和封闭,蜀人对外部世界的了解不是很细,只知道些天下大势的大略进程。
不过封闭都是相对的,蜀人不了解外部,外面的人也一样不容易了解蜀地的近况——
就好比历史上刘备刚死那几年,诸葛亮封关绝道,闭门种田了四年,还搞定了南中孟获。那四年里,曹丕同样不知道蜀地发生了什么,这才有了后来首出祁山时的出其不意效果。
因为当时魏国都觉得蜀完全没存在感了,“只知蜀中有刘备,自刘备故后,不知其余”。
如今刘璋的情况也差不多。
远在徐淮的刘备,近年也只知道刘璋治下曾经发生过内乱,后来被平定了。至于具体怎么个过程、损失多大、持续多久,刘备也是不知道的。
益州以外的世界,唯一对“赵韪之乱”知道得相对详细些的,只有一个诸葛瑾。他毕竟是穿越者,看过史书。
但诸葛瑾也不会有事没事就去主公那儿卖弄,反正当时又没有对付刘璋的迫切性,何必急于卖弄无法解释消息来源的情报呢。
此番孙卲作为刘备使者入蜀,也就肩负了一层打探益州内部各派系矛盾、摸底刘璋实力的重任。
他本以为这活儿需要慢慢打探,花上不少精力才能有实质性收获。
没想到才刚来,仅仅喝了一顿酒拉拉交情,张松就已经自爆家丑、把益州内乱的很多阴暗面说了出来。也逼得其兄张肃把话题圆回来,迫不得已吐露了不少真实信息。
孙卲心中自然暗喜:“原来这赵韪之乱,前后居然打了两年时间,最危急的时候都打到成都、把成都给围了!最后还是庞羲的东州兵害怕清算、殊死一搏才平了赵韪。
可惜了,若是当时就知道刘璋局势如此危险,主公从荆南出兵夹击赵韪、打着帮刘璋平叛的旗号,至少占据巴郡,岂不是美事?
唔……不过刘璋最危急的时候,好像也是当初官渡之战袁曹相持最紧张的时候,主公当时也才刚刚打下秣陵城,还有吴会的孙策余孽尚未灭尽,确实分身乏术了。”
孙卲在内心盘算了一下这个时间线,赵韪之乱倒确实是发生在刘备平定荆南张羡之后。但巴郡的优先级,肯定是不如吴会的,还是先彻底灭干净孙策更重要。
机会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没什么可后悔的。天下如此大乱,何愁没有机会。
只要每次遇到机会、挑一個抓住,扎扎实实吃干净。其他的地方,就等下次机会好了。
不过,孙卲也毕竟是搞了半辈子外事工作的老江湖,卖顺水人情的敏感度非常高。
他很清楚,既然张肃、张松已经把前几年的赵韪之乱内情细节告诉他了,他完全可以假装“我们早就知道了,只是不屑于利用”。
于是孙卲全程面无表情,没有流露出丝毫惊喜或惋惜,静静听完张肃张松兄弟的解说后,才一脸淡然回应:
“这些事情,其实不用君矫兄说,我们早已素有所知。当时我主也考虑过看在同宗之谊的份上,让张益德将军自荆南入蜀,夹击赵韪助刘益州平叛。
但是又恐双方素无交情,而且我主与荆州景升公素来盟好、景升公与刘益州又有结怨。若是我军贸然入川,可能还会引起误会,要是刘益州觉得我们是想趁机占据巴郡,敌视我军,岂不是反而不美?
后来还是孔明先生对我主说:赵韪虽一时得巴地人心,但蜀中诸将必不能容忍一将独大,都想维持均势。庞羲势大时,赵韪与诸将自会反对庞羲。等赵韪势大,诸将又会联合庞羲反对赵韪,这样,才能在台面上维持一个暗弱之主,形成平衡。所以哪怕我军不出兵,赵韪也迟早必败。
加上子瑜先生也对我主说:赵韪之乱事小,若是激化了汉室宗亲方伯之间的矛盾,生出更多芥蒂,那才是对讨逆兴汉大业的重大损失。
虽然刘荆州、刘益州曾有仇怨,但那都是曹贼挟君、天子下衣带诏之前的事儿了。自衣带诏之后,我主身为宗伯,只希望团结天下宗室,因此宁可坐视失去一些取人郡县的机会,也不愿同宗相残,哪怕只是落下同宗相残的恶名。”
孙卲一番话,顿时说得张肃、张松都有些震惊。
一来是震惊刘备的人消息如此灵通,二来则是震惊于刘备如此重视大义名分,明知道有机会,但为了避嫌,就不来蹚浑水了,以免落下“趁机图谋巴郡”的恶名。
张肃、张松都有些不信,但张肃身份比较正式,不适宜开口质疑。张松相对年轻、官职也低,他说话没什么忌讳,就帮着大哥直截了当追问:
“车骑将军对蜀中近况,竟一直如此了解?两位诸葛先生,也能这般相隔千里分析蜀中乱局走势?松并非质疑……只是这说法,实在难以置信。”
孙卲傲然,一副懒得解释的表情:“子乔贤弟,你应该出川打听打听,曹贼也好,当年袁绍也好,谁人敢质疑两位诸葛先生的远见卓识、见微知著?
以他们的智谋眼光,仅靠毫末细节,便逆推出天下大势,都是毫不为怪的。这个我很难跟你解释。”
张松本是恃才傲物之人,平时如果有谁吹嘘自己见识广博敏锐、远超自己,那他肯定是要翻脸的。
但孙卲提及的是诸葛瑾诸葛亮,哪怕张松对外面的世界再不了解,也只有捏着鼻子认了。
确实,如果是诸葛家的人,有多神算远见,都是不奇怪的。七八年来,这多智的名声已经传遍大汉每一个角落,哪怕在蜀中在交趾在乐浪,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不信无人不服。
“如此说来,车骑将军果然是仁德之主,不屑于乘人之危了。我主本以为封关绝道暗暗平叛、做得足够隐秘,没想到徒费了那些工夫。”张肃和张松都不由信了,长叹一声。
而张松相比于大哥,对刘璋其实更为不满,听孙卲提及“蜀地诸将想维持一个暗弱之主”的说法后,他就更是感同身受,便借着酒劲往下分析:
“先生所言果真是金玉之论,我蜀地之所以自君朗公刘焉故后,十年难有举动,就是因为诸将一开始就想各自为政。庞羲征张鲁,却被诸将掣肘、人心不齐,屡战屡败。
赵韪嫌我主以兵权付庞羲,借着征张鲁之名养寇自重、还广征賨兵,起兵反叛,又得诸将围攻而亡。反正蜀中就是出不了一个政令军令令行禁止的雄主,谁冒头就被其他人掣肘。
当初甘宁、沈弥在巴郡作乱,派了赵韪来平叛。赵韪盘乱了,又派庞羲来平乱。如今庞羲又任用賨人、征募板楯蛮组建新军。如此情形之下,我主又岂敢托付诸将、有所远图?”
张松这番话,以臣议主,已经有些悖逆了。张肃很想制止,但他刚才已经提醒过了,再严肃敲打,显得有点不给孙邵面子、跟他见外。
而孙邵至此,也算是彻底理解了刘璋的困局。
如果是诸葛瑾在此、听了张松这番话,那他就不难得出一个结论:刘璋对麾下诸将的不信任,那种惊弓之鸟,甚至已经比宋朝皇帝都严重了,难怪武德如此不行。
他连巴郡都拿不住,每次派去巴郡平叛的将领,站稳脚跟后转眼自己又叛乱了,还是连续三次一模一样的剧本,这谁受得了?这还打什么外部的世界?打出去之后,说不定就功高震主回来把刘璋自己给干了。
这种连环叛乱,已经跟后世五代十国有得一拼了,五代十国可是号称“连续三个朝代,山西的河东节度使带兵南下灭了汴梁的皇帝和朝廷,然后自己称帝,然后再被下一任河东节度使灭”。
这样环境下建立起来的宋朝,当然防山西人比防契丹、党项还狠了,谁还有心思打异族啊。
同样的道理,这样环境下一路走来的刘璋政权,当然也是防本地将领比防外人还狠。
历史上刘璋宁可引入刘备、压制本地诸将,就是考虑到自己手下的武将比刘备还不靠谱得多。
刘备至少是个外来户,到了益州还得靠他养着。这种心态,跟晚唐安史之乱后,朝廷宁可借回纥兵沙陀兵平叛、也不信任本民族节度使是一样的。
……
在这样的环境下,张松这种想干一番大事业的人,当然希望益州能换一个绝对强权的雄主,把所有内部掣肘统统扫掉。
跟孙邵聊了一会儿后,了解了一番刘备的为人和举动,张松便暗暗留了心。
不过考虑到大哥还在旁边,张松也不会贸然流露,所以他只是有意无意把话题引到孙邵此番出使的正事上,暗示自己愿意配合,顺便展示自己的价值。
张松便对孙邵透露说:“长绪兄此番所负使命,按说也不难完成。我主身为汉室宗亲、一州方伯,自然该派人去沛郡观礼。哪怕派个宗室子弟,也是该的。
但是我益州有不少担心我主掌握实权的小人,只想着劝我主不与天下诸侯交往、一味封江闭关。长绪先生面见我主时,还需小心提防,想好如何应对这些人的搪塞。”
张松此言一出,张肃先有些不满了,他已经后悔今天带了这个多话的弟弟一起来,板着脸教训了他几句。
张松这次却不再退让,还义正词严跟兄长争辩:“大哥,我这才是忠心为主!这益州诸将利用主公疑心日盛、互相掣肘以架空主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难道你就没看出来?
如果让主公得以在天下诸侯面前露脸,得到更多外部支持,也有利于提高主公的威望。如此,益州诸将才不敢放肆横行,目无主公。
如今庞羲征召板楯蛮以组建新军,这事儿都不用经过主公同意。主公再不振作起来,还怎么压服众将?我看这次与车骑将军盟好,便是一个借外力提振主公威望的良机!”
“你……”张肃没想到弟弟敢这样顶嘴了。
但偏偏张松说得也有道理,而且口口声声是为了刘璋着想。加上孙邵这外人还在,张肃也不好一味摆大哥的架子,他讲道理讲不过弟弟,只好暂时作罢。
“唉,让长绪先生见效了,我蜀中人心不齐,居然到了兄弟都各有己见的程度!”张肃无奈叹息了几声,颇有自嘲之感。
“二位不必如此,你们都是忠义之士,虽然有政见不同,但用心也都是为了刘益州嘛。”孙邵乐得看这种戏码,表面上却还依然装作很同情的样子,两边都不得罪。
而他内心已经暗暗笃定:这个张松绝对可以拉拢一下,他对于政出数门互相掣肘的益州局势,已经是烦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