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瑾和关羽到底说了些什么细节,在关羽军中自然算是极为机密的事情,连他麾下的部将们一时也不得而知。
毕竟离间这种事情,保密是最重要的。
一旦下面配合执行计划的人也知道了内情,哪怕他们不对外泄密,也有可能导致执行时的演技走样,最终导致失败。
只有连自己人都一起骗,演技效果才是最好的。
关羽麾下的部将陈到,就属于蒙在鼓里的一员。
最近几天,陈到接到的最新命令,依然是带领睢水上的运粮船队,假装往返于睢陵和符离之间,为前线包围符离、竹邑的主力部队运去军粮——
之所以要加上“依然”这个定语,自然是因为早在诸葛瑾和关羽定下最新这一轮密谋之前,陈到就已经在做这事儿了,只不过最近又微调了一下细节。
都说了是“假装”运粮,船队里运送的粮食显然不会多,反而护航的士兵会比较多,一看就是戒备森严、只等着勾引敌军来劫粮,然后好反杀一阵。
而且多运士兵带来的额外载重,肯定是不如船舱里塞满粮食来得重的——运粮时,可以粮袋一袋袋堆叠上去,严丝合缝一点空隙都不留。
运人可不能这么干,人是要呼吸的,也不能人挤人完全不考虑舒适性,从睢陵经取虑再经垓下至符离,怎么说也二百里地呢,真塞得跟沙丁鱼罐头那样,士兵肯定会怨声载道、士气狂降。
所以,为了掩人耳目,诸葛瑾还特地吩咐:差额部分的重量,在船底多放几块压舱石,确保每次启航时,跟真正满载军粮的船一样压满吃水深度,误差不能超过几寸。
诸葛瑾做事就是这么严谨。
陈到麾下的普通将士一开始不理解,好在陈到倒是坚决执行了。
有一次一个军司马、两个曲长办事不到位,幸好陈到在启航之前亲自巡视检查了船只吃水,发现了问题,然后严厉纠正加码了压舱石,把吃水深度调好。
那几個马虎大意的军司马、曲长,也都被依照军法罚了一些饷钱、领了二十下军棍,然后就再没人敢疏忽。
不过,陈到执行这样的任务,也还有一个问题——关羽军如今事实上已经在从符离前线逐步撤兵了,因为符离只是一个诱饵,是勾引曹仁往符离增兵,换来彭城和汝南的兵力空虚。
关羽自己的部队,马上要投入对彭城的进攻,所以符离前线的围城大营里,关羽只是“减兵不减灶”,每天做饭时的炊烟,也是完全不敢省,让符离城内的曹仁看到关羽和赵云的兵马没有任何减少的迹象。
而实际上,关羽的军队是在不断后撤、从前线抽调回睢陵县、下邳县,以备组织新的攻势。
这一点,倒是跟张郃、郭嘉在彭城做的差不多。
张郃也严格遵照了郭嘉的要求,每天旌旗、巡逻、做饭的炊烟都不敢少,绝不让关羽军渗透到城外的细作哨探看出任何彭城守军变少的端倪。
只能说智者所见略同,诸葛瑾和郭嘉都足够谨慎,都能注意到这一层面的细节。
在关羽需要从前线抽兵回来的情况下,陈到每次还要假装护粮去前线、并且运去更多的护航士兵,这就显得背道而驰了。
所以陈到一度请求诸葛瑾同意:能否利用返航的粮船队,把要往回撤的部队水路运回。
而这个请求当然被诸葛瑾直接否了。
诸葛瑾当时斩钉截铁地跟陈到说:“让他们自己靠两条腿走回来!而且要昼伏夜出!睢水南岸野外之地都被我军控制了,垓下和取虑的守军,也被我们围在城中。夜间走睢南陆路行军,不会被敌军察觉的,这样退兵才够隐秘!”
当年董卓为了骗取雒阳驻军因为恐惧而归顺他,都用了“白天让西凉军大张旗鼓进雒阳,夜里再悄咪咪拉出城,第二天白天重进一次”的计策。以诸葛瑾之智,怎么可能不注意到这些细节?
陈到毕竟没有这个智谋,一开始不理解,觉得这样让士兵们太辛苦了,明明有顺流而下的空船可坐,睡两觉就到了,为什么偏偏要靠两条腿走这一两百里的路呢?
诸葛瑾也知道陈到不擅机变,耐心给他讲解了一次:“以后部署行军、运粮,都要想全面一点——我都做了那么多了,就是为了让郭嘉、张郃看到我们还在往前线大量运粮。怎么能一个不慎、功亏一篑?
哪家运粮的船队,返航的时候也是重载的?那明眼人不一眼看出你这不是空船、是往回运兵了!更会想到你其实是在空跑、就是在勾引对方劫粮!取虑城内,以及取虑对岸的睢北防区,有无数的张郃部哨探细作,不可不慎呐。”
陈到想到这一点,不由惭愧。自己果然是匹夫之勇,以后一定要严格注意诸侯交代的每一个细节,不理解也要执行!
诸侯之谋,每一个细节都是有道理的!而且绝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
陈到这样严格遵照着演技要求演了几次之后,自然也就被多谋的郭嘉注意到了。
某一天晚上,郭嘉在整理出上述情报分析结论后,也不由跟张郃商议了一下:
“莫非我看错了?关羽还真以歼灭子孝将军的主力为第一要务,这是准备趁着邺城战役这几个月的工夫,把子孝将军歼灭?看最近两趟陈到往符离前线运粮,应该还是在全力增加前线屯粮。”
张郃心思自然没有郭嘉那么深远,便虚心求教:“不知先生是如何看出来的?”
郭嘉摸着山羊胡子,智珠在握地说:“陈到每次西进,船队载重深浚,归来时却轻飘迅捷。听细作回报的敌船航速、吃水,怕是回程时一艘艨艟运载二十人都不到。可见剩下的载重,都是用来运粮了。
自从当日取虑县北的睢水河道中、我伏下的暗礁浅滩被诸葛瑾以巨筏硬冲扫清后,我军倒是没有再尝试截过关羽的军粮。我也是怕诸葛瑾另有诡计、伏兵,让他没花什么代价,就白白往军前运了好几次粮食。
按照现在的情况看来,他们的护航戒备花费的运力极少,绝大部分运力都能拿来运粮,这定是算准了我军丧胆,不敢劫粮破坏,所以护航越来越松懈。
我观察过斥候回报的描述,最近一次陈到返航的船,比上一次更轻更快了,说明每一次船队的粮食载量都在变多、人手却在变少……”
张郃闻言,不由有些为难。
最近他总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是昌豨虽受封了新官、奉命来增援彭城,但实际上却听调不听宣。昌豨不但行军拖拖拉拉,还一路上给他书信交涉,表示愿意屯兵在彭城郡最北部的傅阳、阴平等县,与彭城的张郃部“互为掎角之势”。
注:地名叫“阴平”的县,在汉朝有好几个,此处的阴平和历史上邓艾后来偷渡阴平毫无关系
偏偏昌豨受封的新官职和爵位,级别都还在张郃之上。张郃一时间也拿他没办法,没有彻底凌驾于对方之上的指挥权限。
这种时候,张郃是真的不想横生枝节。
可郭嘉帮着打探到了这么重要的信息,自己如果什么都不表示,又有点“怠工”,这同样是作为降将比较忌讳的行为。
降将真是难混啊,打了败仗曹公要怀疑你的忠心,不作为曹公还是要怀疑你的忠心。
难道只有打胜仗才不会被曹公怀疑忠心么?这都什么世道!
郁闷了一会儿后,张郃该接的话茬还得接:“先生见微知著,为我军观察到了这么一条难得的战机,真不愧是司空的左膀右臂!那么,依照先生之见,我可该尝试出兵劫粮?”
张郃先姿态上吹捧了一番郭嘉,然后还是不着行迹地把决策责任推给郭嘉:要不要劫粮,你给个明话吧!咱就是个执行命令的。
成了,到时候到曹公面前,也不会少了你郭祭酒的决策之功。要是出事了,我也是听了伱郭祭酒的献策才出兵的。
郭嘉微微一愣,随后也意识到了张郃的顾虑,他也只好叹了口气:“儁乂也是国之干城,身负重任、保徐州安妥,岂可轻出?
劫粮之事,可另选部将尝试便是。王忠在守取虑,路招、冯楷被派去增援子孝将军了,不如让朱灵朱将军尝试劫粮吧。”
郭嘉也是稍稍多担当了一些,他知道张郃不愿意担责任,就一咬牙指点得更细了一些。
以曹操对他的信任,郭嘉再大包大揽一点也没事,不存在揽功推过的问题。这种时候,就需要他这样的曹操心腹,多担当一些责任。
朱灵、路招、冯楷、王忠这些人,都是历史上便被曹操派来留守徐州的将领。有些是历史上煮酒论英雄事件后、跟着刘备出兵截杀袁术的,还有些则是后来刘备杀了车胄后、被曹操派来讨伐刘备的。
本时空这些事情都没发生,所以朱灵路招冯楷王忠四将,也都活得好好的,在彭城军中做事。朱灵级别相对较高,张郃平时也未必指挥得动,只能是跟对方商量着来。另外三将则地位较低,必须听命于张郃。
郭嘉直接点了朱灵的名,也是帮张郃扫除了一些指挥权限上的障碍,免得对方推脱。
次日一早,郭嘉就亲自找到朱灵,帮张郃把这个恶人给做了。
郭嘉倒也开门见山,直接邀请:“朱将军,有一桩任务需要劳烦尊驾,陈到最近一直在帮助符离军前的关羽主力运送军粮。我观察到他护航越来越松懈,应该是诸葛瑾知道我们已经丧胆,下面的士卒便欺上瞒下、因此松懈。
儁乂身负守卫彭城之责,不可轻出。你可代他走一趟,趁下次陈到再运粮经过时,南下取虑,至睢水边以火箭截杀焚烧粮船。若能断关羽粮草,使之动摇,便是大功一件。
我自会再派人教你如何在河道中临时堆筑挖掘暗礁、阻挡敌船。此法虽然被诸葛瑾破过一次,但我们临时再建,至少也能拖住他不少时间。”
朱灵对于郭嘉的意见还是非常尊重的,当下毫不质疑就爽快答应了。
又过了两天,斥候哨探得陈到又要来运粮了,朱灵便带了几千精兵出城,南下直奔取虑,准备直接烧杀缺乏护航兵力的陈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