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七年,九月初二。
下邳郡,下邳县,徐州牧故邸。
一大清早,一个红面长髯身高九尺的威猛武将,便在院中舞刀炼体。
刀光掀起的猎猎风声,凛凛呼啸,逼得院中落叶飒飒而鸣,全部被卷到了墙角,有些甚至贴到了墙上,嵌入砖缝,抠都抠不下来。
府上的侍从没有一个敢靠近的,都是躲在院门外、背靠院墙,竖起耳朵听候吩咐,一旦风声停歇,才会进来伺候。
只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虽也躲在门外,但毕竟敢直面门洞,又紧张又期待地凝神细看,一边在心中揣摩这套刀法。
毫无疑问,这舞刀大将当然就是关羽了。那十三四岁的少年,是他儿子关平。
六年前,刘备在淮阴、广陵遭遇吕布袁术夹击绝境时,年仅七八岁的关平,以及刘备那個当时才两岁多的女儿,都留在下邳,被吕布俘虏了。
后来诸葛瑾的蝴蝶效应,帮刘备解了绝境。又设计派简雍出使吕布言和,要回了刘关张的家眷,当时诸葛瑾也见过关平和刘蕊。一晃六年多过去了,关平已经长成十三四岁的少年,刘蕊也是个九岁的女童了。
而且关平已经不再是关羽的独子,他如今还有一个两岁的弟弟关兴。只不过这一世的关兴,是从杜氏的肚子里生出来的。
或许是关兴母亲变化的原因,关羽爱屋及乌,对小儿子关兴特别溺爱。而对于长子关平倒谈不上疏远,但毕竟比另一个时空更严厉了些,教训时也更下得去狠手。
反正对于不受宠的儿子,那就狠命操练,严格要求呗。自从十一岁那年,弟弟即将出生时,父亲对关平的训练强度,就陡然提高了。
关羽一点都不担心儿子哭闹,敢哭闹就继续上强度,上到没精神闹为止。
自从去年被刘备派来下邳后,关羽就一直住在原徐州牧的官邸内处置军政事务。
但至今为止,刘备也没有给关羽表徐州牧的官职。或许是为了一碗水端平,也为了低调、协调友军关系吧。
刘备毕竟只占据了徐州的一半,还有一半在曹操手上。
刘备手下一些文官,倒也撺掇过刘备,说既然主公已经奉了衣带诏讨贼,而徐州的另一半在国贼手上,那就无视国贼另表一个徐州牧好了。
可刘备在这方面非常老成持重,拒绝了这一提议。他觉得,如今自己实控的地盘,相当于两个州,可徐州荆州都只有一半。
如果徐州这边可以表关羽为徐州牧,那荆州那边能不能表诸葛亮为荆州牧呢?如果都表了,又置作为友军的刘表于何地?就算只表徐州不表荆州,会不会让刘表多心?
既然如此,那就都不表,暂时欠着这个名头。刘备准备等将来自己实控的地盘,至少有三个州了,最好是有两到三个州都是全境掌控的那种,然后给所有心腹属下一起升官,一碗水端平。
到了那一步,刘备也没必要再挂着扬州牧的头衔了,他自己可以要更高的头衔。到时候扬州牧的头衔让给诸葛瑾,荆州牧的头衔给诸葛亮,徐州牧的头衔给关羽,三个人谁也不落后。
至于张飞、赵云,论对匡扶汉室的功劳,在刘备心中肯定要比诸葛兄弟低一级,只有三个州牧的话,还轮不到他们。
他跟张飞的兄弟情谊是一回事,封官授权是另外一回事。历史上刘备打赢汉中后,也是让魏延当汉中太守而非张飞,可见刘备心里对于用人之道还是很清楚的。
如今的关羽在下邳,干的就是州牧的活儿,也就是差最后一个名分罢了。
自从两个多月前,夏侯渊进攻琅琊郡,关羽每天都保持警惕,对徐州各郡边境防务毫不松懈。
他麾下的部将和文官幕僚,戒备得久了,倒是有些心理疲态,但关羽本人始终如一,绝不肯露出半点破绽。
……
或许是今天兴致比较好,秋高气爽的,关羽练了整整一大早的刀法,直到巳时才收了架势,随手把刀丢给周仓。
门外的关平也连忙收好刀,亲自递了一大碗刚从温水浴锅里拿出来的酸奶,孝敬父亲。旁边很快有侍女过来,帮关羽擦汗更衣。
“哈——还是子瑜和孔明会过日子,怎么给他们琢磨出来的,这酸酪又要热喝,又不能太热,就这样温水浸着,还非得比暖酒的锅凉些,不过喝着倒是真舒服。”
关羽擦完汗喝完饮料,只觉神清气爽,练了一个时辰武艺带来的疲惫,也一扫而空。
“将军的刀法真是越来越纯熟了,气力也更觉绵长,居然一个时辰都不累。寻常人年届不惑,或许招数经验依然见长,体力却未必,将军真乃神人也。”
关羽身边,一个二十来岁的近侍幕僚陈矫,也是发自肺腑地吹捧。
陈矫前些年在广陵郡做事,是陈登发掘的人才,也是陈登的同宗远房亲戚。在灭孙之战中,陈矫留在广陵,跟陈登一起抵御过孙策的进攻,当时也立了一些鞍前马后的苦劳。
陈登看他有点军事参谋调度的本事,孙家灭亡后,就推荐陈矫来下邳,在关羽身边做事。也是考虑到下邳郡更靠近前线,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关羽觉得这年轻人料理日常军务调度、后勤统筹还可以,实习了一年,就升他为参军。
这就类似于原本历史上、关羽在荆州时,让马良干的活儿。
此时此刻,关羽听了陈矫的吹捧,也是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示意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挑要紧的汇报:
“这两日,可有打探到夏侯渊的异动?他在琅琊连番小败,以此人的脾气,必然是沉不住气的,越是这时候,我们越要小心。大战在即,个人勇武又济得什么事?不足道也。”
关羽一边说“不足道”,一边又脸色愈发涨红,轻轻捋着胡子。一不小心捋下来一根,才眉头一皱,想起深秋时节该每天上护髯套,连忙让人过来把胡子套上,重新塞进袍衽内。
他今年刚过四十岁,综合来说,武艺还有一点成长空间,但基本上也快到最巅峰了。让他自豪的是,到了四十岁,经验和招式还在越来越纯熟,体能却没有下降,至少爆发力没有下降,只是耐力开始减退,这已经非常值得欣慰了。
一旁的陈矫简单汇报了一下这几日搜集到的敌情动向,表示并没有发现夏侯渊的部队有重新集结组织攻势的趋势。
但琅琊方向的曹军,倒是彻底收缩了回来,如今只保留了从开阳县往正东直插到海岸线的一片狭长占领区。不过抵达海边后,曹军就只控制了很小一段海岸线,没敢像两个月前那样、沿着海岸线铺开。
也就是说,曹军已经彻底退出了琅琊郡的沂蒙山区部分,只在沂蒙山区南侧边缘、与苏北平原衔接的位置,控制了一溜儿的缓坡地带。连扎数营,并且经常有骑兵逡巡。
而刘备军比拼骑兵战力肯定是不如曹军的,也就没有出兵阻挠曹军的巡逻。
关羽对照着地图,看了一下陈矫说的情况,内心丝毫不敢放松。他知道一旦夏侯渊敢南下,第一天就能穿插进入东海郡,把好几座我军如今控制的县城分割包围。
关羽:“最近还有什么别的情况么?”
陈矫翻了翻自己手上速记用的木牍,补充道:“还有就是前天得到扬州那边急报,说诸葛使君打算亲自北上,或许有军务要跟将军商议,可能在这两天到吧,最晚不会晚于后天。”
关羽:“怎么不早报?子瑜平时在秣陵,也不关心军务。他亲自来,肯定是看出了夏侯渊有什么异常。”
陈矫:“算算日子还没到呢。”
关羽:“那也得提前准备迎接,我今日就启程,先去下相相迎!要是还没迎到就去凌县!
反正估计夏侯渊不会直奔我们下邳县动手,这里沂泗水网纵横,不利北军机动。要动手也是从东海郡文远的防区迂回,我本来就该去东边视察防务了。”
……
陈矫被关羽批评了几句,倒也没往心里去。关羽便草草准备了一下,说走就走,去下相等地巡视防务,顺便迎接诸葛瑾。
一天之后,还真就在下相县,被关羽迎到了诸葛瑾。
诸葛瑾是坐船沿着泗水而来的,刚到码头,就拿着一柄收拢的折扇,昂然下船:
“云长何必如此客气,你我各按主公所命,分掌一州。我做了不速之客,越境来徐州叨扰,岂能要你离县相迎。”
关羽一把拉住诸葛瑾:“主公待你我,何等推心置腹,岂能以常理度之?难道子瑜还担心,主公会怪罪你我越境拜访么?
你肯来,肯定是有军机要事!莫非是你身在秣陵,也察觉到曹贼举动异常了?若真是如此,那着实是神机妙算了。且先进城叙谈。”
诸葛瑾在手心里拍打着扇骨,随口分析:“今年江南秋收顺利,劝农成绩不错,冬季该整顿的水利、征发的徭役,也都安排下去了。
我既得闲,又偶然听闻伱们前方回报,说曹操给臧霸、孙观、昌豨都升了官,而且升的幅度还不小,就担心徐州这边有变故,过来帮衬着看看,也是提醒一二。”
关羽比诸葛瑾更靠近前线,他凭着军事嗅觉的本能,也察觉出夏侯渊在憋新的大招,但关羽缺乏兵法理论的支持和推演,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听诸葛瑾如此分析,他才神色肃然,连忙恭聆教诲:“哦?不知曹操给这些泰山贼升官,主何事故?这事儿我也听说了,但一直不曾在意。莫非升了官,臧霸等人的战力也会变强不成?”
诸葛瑾拍打着折扇,智珠在握地一笑:“这不是战力变强变弱的问题,是名不正言不顺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