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魏王府。
天色微亮之时,萧弘源风尘仆仆地回到王府,刚进殿中,便看到姜沅一手撑着额角,坐在桌子旁闭眸养神,而那桌子上,则堆满了白色的瓶瓶罐罐,瓶罐之旁,还有一些碾成粉末的药材和写好的医方。
他亲自去了兴州一趟,护送殷老夫人和裴元滢回去,今日才刚赶回来,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去南安侯府,姜沅却先一步到府邸来找他。
其实,这么长时间以来,除非是他可能会犯急症需要照顾之时,姜沅是从未主动来过他的王府的。
萧弘源暗自勾起唇角,放轻脚步走到她身旁后,无声撩袍坐下。
姜沅没有察觉到声响,依然闭着眸子,萧弘源无声笑了笑,长眉微微扬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颊看起来。
她很好看,乌发绵密如云,肌肤雪白如瓷,眉眼精致温婉,自带一种沉静柔和的气质,是他见过的所有女子中,最让人过目不忘的一个。
他想,以前她便提及过,她同他一样,喜欢自由自在,不愿意被束缚,也不想呆在深殿后宅,那么,待京都的事务处理完毕之后,他就带她去他封地的王府,那里不像京都,没有朝堂事务,也没有权势争夺、尔虞我诈,很清静,日子也会很舒心。
许久后,察觉到身旁有一道炙热的视线,姜沅慢慢醒了过来。
这两日,她一心在寻求能够快速清除魏王殿下身上遗症的医方,那方子她已找到,只等着他回来后,熬药让他服下便可。
待看清身旁的正是魏王殿下后,姜沅坐直身子,忙道:“殿下,您回来了,我给您换了新的医方,这就吩咐人去给您熬药......”
萧弘源有些意外。
之前姜沅已给他开了方子,说是按方服药三个月之后,他身上的遗症便会彻底清除,可现在她又为他找了的方子,他不禁有些奇怪道:“为何又要为本王换方子?”
姜沅看着他,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
将军如今隐瞒身份,不肯与她相认,可只要知道他活着,她已觉得无比高兴,虽不知他到底为何这样做,但担心会给他带来麻烦,此时姜沅只能自觉远离。
她已知晓,魏王殿下的急症必然是沈氏下毒所致,而此时,她很是担心魏王殿下会被萧昭焱圈禁在京都,之后再遭他与太后的迫害。
他只是个闲散王爷,没有实权,只有八百戍守王府的府兵,若是萧昭焱起了杀心,他便只有束手就擒的份,至于她,虽然她痛恨沈夫人与那位长姐,但对方如今势大,她也只能先暂时避开。
此时,只有魏王殿下尽快好起来,他们找个借口一起离开京都这个是非之地,才是万全之策。
不过,还没等姜沅想好该怎么回答,萧弘源低笑了笑,道:“好,既然是你开的药,本王定然会喝下。”
药熬好后,很快被端了过来。
待萧弘源将药一饮而尽后,姜沅思忖片刻,道:“殿下,再过几日,您能否陪我去
一趟清远县?母亲和宁宁都已去了,那里的春日风光很好,我们可以去那里游玩一番。”
萧弘源闻言有些意外。
他是想离开京都的,尤其是皇兄将皇嫂打入冷宫,还蓄意迫害将军府,他觉得,皇兄自从登上皇位后,变得冷酷无情,心狠手辣,与先前的兄长已大不相同。
可他心中悲愤,却又无可奈何。
他本想等春狩之后再离开京都,但此时姜沅想过几日便离开,他也再同意不过。
看姜沅的脸色有些严肃,萧弘源伸出大掌揉了揉她的发顶,闷声笑道:“担心什么?你想出去游玩,本王自然会陪你去的,待我们离开后,便不再回来了。”
他这样说,姜沅心头的沉沉重压却难以减轻。
翌日,萧弘源去了一趟皇宫。
这天的天气不好,天空是晦暗的,阴云层层堆积,雷雨似乎不久就会到来。
但姜沅给他服下的药已见成效,这种天气,他的身体没有丝毫不适,心中也没有惧怕。
不过,这次进宫,他没有径直去大殿拜见皇兄,而是根据姜沅的嘱咐,先去长宁殿探望皇嫂的病情是否好转。
此时,暗沉天色下,遥遥望去,那静默矗立的大殿散发着森冷的寒意,就在萧弘源迈着大步走近那座大殿时,一种久违的头痛难忍的感觉蓦然涌出。
他下意识用力揉着额角,不过意外得是,片刻后,那种以往犯了急症之时,眼前看不清的景象和脑中模糊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
他突地站在原地愣住。
年幼时候看到的那幅画面,如同裹挟着冰雪冷雹,毫无征兆地抽打在身上,让人心底陡然升出一股寒意。
那是他八岁时的某一天,他差人请小姜沅一起到城郊放风筝,可就在他打算出发时,那天却下起雨来,他途经长宁殿外,便带着内监先到殿里避雨。
这长宁殿本是他一个皇兄的住处,不过,当他走进殿内后,却无意看到自己那位皇兄闭眸躺在地上,已经没有了气息,一个御医正在慢条斯理地收拾药箱,而不远处站着自己如今的皇帝皇兄和他的母妃,他们的脸上满是得逞的狠辣得意。
年少的他顿时愤怒不已,大步冲进殿中对那位御医拳打脚踢,还愤怒地嚷嚷着要将他们谋害皇兄的告诉父皇,不过,他却被人一把按住,混乱之中,他隐约听到有人说:“南安侯府的二小姐今日必死无疑了吧?不如,让魏王殿下也随她一道去吧,反正,下一个也该轮到他了......”
“回禀娘娘,微臣这里的药已用完,只有这颗可以引发急症的毒丹了.....”
“那怎么行?等他醒了,还记得今日的事怎么办?”
“娘娘放心,这药效力强大,会使得他情志混乱,不会再记得今日之事,还会引发急症。”
“若是同时死了两个皇子,难免会让官家起疑心,罢了,就先这样吧......”
之后,他便昏迷了过去。
待他醒来后,便患
上了急症,而父皇虽也曾怀疑过什么,但因最终并没有找出蛛丝马迹而作罢,之后便为他建造魏王府,让他常住在皇宫之外养病。
直到今日,他才知道,那谋害皇兄,谋害姜沅的,竟是自己那一向信任的皇帝兄长和太后娘娘。
萧弘源的大掌悄然紧攥成拳,因为愤怒,整个人紧绷起来。
此时,他却明白了——姜沅一定是知道了部分内情,她怕会刺激到他,所以并未告诉他,而且,她因担心他的处境,所以才一心想让他离开京都。
以前,他只想做个闲散王爷,可以自由自在,随性潇洒,此时,他却恨自己没有权势,无法保护自己,也无法保护旁人。
暮色四合,等萧弘源到了御医堂时,姜沅正在低头收拾医案上的东西。
她已向医正告了长假,只需将这里的医务交接一番,便可以离开了。
不过,萧弘源沉默着站到她面前,那张俊美的脸庞神色十分凝重,那双修长大手也紧握成拳,整个人看上去躁郁又低落。
他的模样,和犯了急症的症状有些类似,姜沅意外地愣了一瞬,按理来说,用了那清除遗症的医方,他的病情应该快要痊愈才对。
姜沅赶紧走到他身旁,轻声道:“殿下怎么了?可是身体又有不适了?”
萧弘源垂眸看着她,低声道:“姜沅,本王的病症已经痊愈了,以后也不会再有影响了。”
这是连日来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了,姜沅轻轻舒了口气,道:“那太好了,殿下总算痊愈,我们明日便可以动身了吧?”
萧弘源沉默了许久。
他勉强勾起唇角,道:“姜沅,我暂时不能离开。”
他不会任伤害过他和姜沅的人高坐明堂,享无边权势,做过恶事的人,就该受到惩罚才对。
萧弘源默然深吸一口气,道:“我要去行宫探望父皇,还有再过半个月就是春狩的日子,皇兄届时会外出狩猎,京都之中世家子弟、文官武将都会随行,我自然也要去的。”
姜沅却不想让他去春狩。
狩猎之时,刀箭乱发,皇帝身边还有那么武将兵卫跟随,魏王殿下随性惯了,若是不小心触怒萧昭焱,说不定会有危险。
看她担忧的神色,萧弘源沉声道:“不必劝我,春狩我是一定要去的。”
他若是坚持起来,旁人也是劝不动的,姜沅无奈抿了抿唇,道:“既然这样,我便在侯府等殿下回来吧,殿下要注意安全。”
萧弘源却摇了摇头,道:“你不要在这里等我,还是先去清远县找夫人和宁宁吧。”
不确认他是否安全,姜沅是不放心的,再说,将军还隐匿在神策军中,春狩之时担任戍守之责.......
春狩,神策军,脑中灵光乍现,姜沅莫名联想到什么,整个人一下愣住。
她死死咬紧唇,因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心口狂乱慌张地跳动起来。
许久后,姜沅勉强冷静下来,道:“殿下,我还未
去探望过官家,您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她的提议令人意外,萧弘源愣了一会儿,
自皇兄登基后,父皇已放下朝政事务,一心在行宫养病,除了他偶尔前去拜见尽孝,其他臣子,父皇是一概不见的。
太后与皇兄做下以前做下的恶事,他已决定去禀报父皇,只是如今皇兄大权独握,父皇即便愤怒难过,也有心无力,而他,就算是飞蛾扑火,以卵击石,也决意要复仇惩恶,讨回公道。
只是,他不想让姜沅随他涉险,此时,她离开京都才是最好的选择。
看他似乎在犹豫,姜沅轻声道:“殿下带我去吧,我有事想请教官家。”
她这样说,萧弘源没再迟疑,而是很快点了点头,道:“好,明日我便带你去。”
行宫在距离京都大约一百里之处,魏王府的马车风驰电掣,临近傍晚之时,缓缓在行宫大殿外停下。
待人通传过后,姜沅单独去拜见官家。
官家眼眸半阖坐在龙案后,神思忧虑,愁眉不展,花白的鬓发昭示着他年事已高,身体早已不再康健。
见到姜沅,官家强撑精神坐直身体,眯起眼睛看着她,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这是他先前给弘源指婚的小姑娘,现在已长大,虽是经历了那么多波折,最终还是回到了京都,她与儿子一同前来,看上去似乎还可以再续前缘,这让他深感欣慰。
不过,姜沅恭敬地行礼后,没有提及魏王殿下,而是直接开口问道:“请官家告诉我,裴将军是否来拜见过您?”
她问得含糊,官家却一下听出了其中深意。
他沉默良久未语,而是神色严肃,意味深长地看着眼前的姑娘。
在这无声的静默中,姜沅已经知道了答案——官家与将军早已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而将军之所以隐瞒身份,是在奉命做事。
姜沅默默轻舒一口气,道:“事关重大,官家不必担心会泄露什么秘密,我会留在这里,直到春狩结束。”
官家没说什么,只是叹气拧起眉头,道:“你只关心裴将军吗?”
姜沅沉默片刻,道:“魏王殿下也要去春狩,我想,只要将军在,殿下应该也会安全的。”
几日之后,魏王殿下带着他的八百府兵去往城郊围场狩猎。
狩猎的日子定在半个月后,姜沅便在行宫呆了半个月。
大部分时间,她都在坐立不安地等待,不过,一向对神佛只有敬重的她,这时竟默默祈祷自己已积攒足够多的功德,每天都会虔诚燃香跪拜,好为将军祈福消灾。
半个月后,春狩的围场发生了一场刀光剑影的血战,半日之后,有消息传到京都,魏王殿下与神策军将领当众揭露新帝与太后的罪行,萧昭焱率兵抵抗未果后,已俯首认罪。
消息传来的时候,行宫处一如既往得安静,只是到了临近傍晚之时,姜沅的心突突直跳得厉害。
她已知道将军与魏王殿下无事,但,不亲眼见
到他们回来,她依然是不放心的。()
心神不安,她难以再坐下片刻,便放下手里的医书,去行宫外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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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她不知将军会不会这么快回来,但,就在她等了不久后,有纷乱的马蹄声疾驰而至,那声音又沉又重,几乎震的地面都晃动起来,遥遥望去,还有红色的营旗迎风招展。
待看清那是神策军的营旗时,姜沅提起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些许。
她踮起脚来,展眸向不远处看去。
夕阳余晖落下,空中独留一抹蓝色的余烬,沉冷天光之中,一匹高头大马疾奔前来,坐在马背上的男子身姿肃挺,神色如往常般波澜不惊,只是浑身散发着无端的迫人威势,令人望而生畏。
姜沅一眨不眨地看着那马背上的熟悉面孔。
离得很远,却似有所感,裴元洵转眸,一下便看见了姜沅。
她穿着一身碧青色的衣裙,那一头乌发柔顺地披在肩头,发上有一只金钗,泛着耀目的光泽,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来的方向。
待他驱马走至近前时,她温婉地笑起来,眼眸中似乎有泪光在闪动。
裴元洵心头微微一动。
不过,还未等他翻身下马,距离他不远处的魏王殿下已先一步走到近前。
他下马后,阔步走上前,朗声笑起来,道:“姜沅,等了多久了?本王和裴将军已回来了,我们都安然无恙。你知道吗?亲眼看到裴将军还活着的时候,本王不知有多意外,又有多高兴......”
姜沅没有听清魏王殿下说了什么。
她一动不动看着将军。
他的左手有些不自然地负在身后,左臂也微微屈起,似乎受了伤。
裴元洵站在不远处,视线在她与魏王殿下之间悄然掠过。
看出姜沅似乎在打量他有没有受伤,他沉默片刻,朝她略一颔首,简短道:“抱歉,隐瞒身份,是不得已而为之。”
说完,他便默不作声得大步走向了别处。
姜沅看着他高大冷漠的背影愈行愈远,心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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