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沅回桂花巷的时候,胡娘子已炸好了酥肉丸子,正抱着宁宁在宅门口张望。
待看到姜沅只提了酥糖,不见扎马的影子时,胡娘子有些失落道:“姜大夫,怎就买不到扎马呢?没有扎马,咱们可就送不了灶王爷上天了。”
姜沅温和地笑了笑,对她保证道:“你放心,我定然做出两匹与众不同的扎马来,这两匹马一定威风凛凛,让灶王爷骑得又快又好,让咱们家的灶王爷第一个到达天庭。”
她这样一说,胡娘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姜沅手巧,按照那扎铺伙计所说,果真做出两匹高头骏马,胡娘子一边看一边叹:“你怎就做得这么好?我看那扎马铺子都没你做的这么好,这马腿多高,马脸又长又俊,看着就不像普通的马,像是那什么日行千里的好马!”
做完扎马,吃了酥肉丸,新的年节倏忽而至,又转眼过去。
过了年,姜沅收到一封从兴州来的信笺。
这封信很是奇特,只有寥寥数语,言语之中透露着傲慢,说兴州的谭医官要招收医徒,听说清远县有个女大夫,便给她一个报名学习的机会,信笺后附了一本医书的名字,为《女科病论》。
姜沅没有急着回复信笺。
那信笺所附的书她已有一部,是参加行会时那位刘大夫送与她的,只是她还未来得及读。
她连看了几个晚上,将医书上所阐述的女科病种,病因,及诊断方法细细看过一遍,深觉敬仰佩服。
这位谭医官精于女科疾病,为当世之能医,实在无出其右者,之后,姜沅翻阅着她的医论,突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她忽然明白,医术浩瀚,而她应该有所精专,深入钻研,才能更上一步。
想清了这一点,姜沅安排好刘行掌管保和堂的事务,带上胡娘子与宁宁,赶在桃花初绽的时节,出发去了兴州。
杏林医署在兴州,距离甘州有上千里,但距离京都,却只有几百里路程。
一路走走停停十多日,赶在桃花灿烂时,她们到了兴州。
兴州常年温暖如春,境内奇山俊峰环绕,民风淳朴,不过,除了名声在外的杏林医署,还偶有匪乱发生。
但是,那些匪乱只在兴州的边境群山之处,而兴州城内,是十分繁华富庶的。
杏林医署坐落在兴州城的保宁坊,距离兴州府衙不到一里路,周边不远处还有繁华的长街商铺。
不过,虽位于繁华重地,地皮价贵,杏林医署的面积却极大。
它分为东西两大部分,西部为医署中的医堂,那里开了个西大门,百姓看病问诊都从西边进入。
而东面作为医署中的馆学,则是另一番景象,除了可以容得下两辆马车并排同行的东大门,官学的面积也很疏阔,房屋错落有致,曲折通幽,闹中取静,是医署的大夫们坐而论医,教授年轻医徒课业的地方。
姜沅自东大门进入,拿着那封信笺自报家门。
接待她的是个长了八字胡的中年男子(),他细细看过信笺⊙()⊙[(),笑着捋了捋胡须道:“原是来投奔谭大夫,那就先报了名,待你见过谭大夫,再说其他。”
姜沅道了谢。
那八字胡看着她,又问道:“你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带了随从来?”
姜沅如实回答:“我是个寡妇,有一个孩子,现在一岁半,还有一个照看她的奶娘。”
那男子闻言微微惊诧了一瞬。
杏林医署习医的女子本来就少之又少,成亲生子之后还来就学的绝无仅有,而一个寡妇带着孩子来学习的,只有她一个,可以说,她是医署中最特殊的了。
八字胡沉吟片刻,道:“杏林医署给学子提供免费住处,但你带着奶娘孩子,住在这里恐怕不便,还是暂且在外面租一处宅子住吧。”
姜沅点了点头。
不过,她有些担心这里宅子的租金太贵,毕竟,兴州是繁华的州城,房租物价应比清远县贵多了,她来得时候带了上百两银票,不知够不够花,若是不够,她就得简省些。
还未等她开口,那男子大笔一挥,大方道:“你到这里来学习医术,除了每个月会发八两银子的月钱,还会给你另外补贴每个月一两银子的房租租费,待开始坐诊后,诊金则另计。”
杏林医署的银子都由里面的医堂所得,经费充足,对待到此学习的年轻大夫出手分外阔绰,姜沅感叹医署的体贴大方,郑重向对方道了谢。
姜沅打算租宅子,便在临近杏林医署的青鱼巷和明福巷考察了一番。
青鱼巷总计有六户人家,除了两户本是兴州住户,宅子空置未住外,剩下的几户有教书的夫子,也有医署的大夫,他们性情温和,知书识礼,都是些好打交道的人,他们的孩子也都懂事礼貌,易于相处,这里对宁宁的成长来说,很有益处,只是那可供租住的宅子太小了些,里面的家具用物也半新不旧的。
而与青鱼巷挨得很近的明福巷,有一家高门大宅,据说这户人家只有每隔几年祭祖的时候才会回来,大多时候只有小厮和仆妇看守宅院,临近大宅有几户小宅可供租住,说是小宅,也比青鱼巷的宅子面积大许多,东西用物都是新的。
姜沅很快决定租下青鱼巷的宅子。
不过,租下的宅子当真不够宽敞,统共只有一间堂屋,一间厢房和一个小小的厨房,面积比清远县的宅子还小了一半,每个月房租需要二两八钱银子,虽说姜沅有月钱和补贴,还有一部分存银,但宁宁还小,这里的吃食用物都比清远县贵,以后说不定还有花销银子的地方,这个租金,对她来说也算是不便宜了。
三口人安顿好以后,姜沅终于收到了谭医官见面的邀请。
待在医堂见到那位鬓发花白的女大夫,姜沅更觉讶然,对方竟是曾经在她救人时在旁边出言奚落的那位婆婆。
不过,谭茹看到她,那双幽深的瞳仁微微一缩,唇角抿直冷声道:“怎么,对我以前的做法有意见?”
姜沅
() 抿了抿唇,轻笑着没作声。
她看得出来,先前这位谭医官正是当街出题考她,这么说,在她自己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通过了师傅的考验。
姜沅道:“师傅,您对我还满意吗?”
谭医官挑起眉头,暗哼一声。
她还没应下呢,这小医徒倒好,已经上赶着喊起师傅了。
她不冷不热道:“叫了师傅,有见面礼吗?”
谭医官先前在太医署任职多年,如今已将近六十岁,去年她告老还乡赋闲在家,受老友委托,如今在杏林医署教授医术,她什么世面没有见过,金银财宝都不会放在眼里,姜沅给她准备的见面礼,自然并非那些东西。
她把自己写的医册恭恭敬敬递了过去。
待看完姜沅所写的医册后,谭医官看着她,神色严肃道:“所记内容杂乱无章,混乱不堪,仅有药用玫黄粉、清肺散和几样妇科疾症有可取之处。”
她说得毫不留情,又一针见血,姜沅不觉得被贬低,反而深以为然。
她在保和堂诊病,除了姑娘妇人来找她看诊,还不乏老少男子,她本着有病治病的原则,各种病症都会涉及,但正因为此,却缺少了深研,再者,她除了外祖父和崔二哥所传授的医术,其余都是自己摸索而来,底子并不扎实。
虽然大部分寻常疾病能够看诊,但若遇疑难病症,她也束手无策。
姜沅诚恳地向谭医官请教,道:“请师傅教我,我的医术,怎样才能更进一步?”
师傅给姜沅定下了课业,要她每日午时过后到医堂中随她坐诊,每旬可以休息两天,除此以外,每隔五日,要参加医馆的医术研论。
刚到这一日,姜沅恰好赶上了本次医术研论。
她一进到研论房,才发现,参加的研论的大夫并不少,统共有二十人,这些人中只有两个女子,剩余皆是男子。
这些人都已有自己的师傅,且各有所长,他们大都是有过行医经历的年轻大夫,经过层层选拔才能拜入杏林医署大夫的门下,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禀赋非凡的人物。
当然,这些年轻大夫们的前景也很好,进入杏林医署修习医术期满之后,他们一般会去做各府衙所需的府医,府医虽比不上太医院的医官官职高,但也是有正式品阶的,而且随着医术精湛,名气增大,光诊金一向收入就不菲。
这些话,是姜沅默默坐在学案旁,另一个姑娘严钰嘀嘀咕咕告诉她的。
严钰只有十六岁,长着一双圆圆的杏眼,笑起时唇畔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她与其他人不同,家里乃是经营药材生意的富商,她到这里来,是因为严家给杏林医署捐了一笔巨资而破例录入的,严钰到这里学习,也并非是为了学医,而是为了学着辨认药材,好以后帮衬家族做药材生意。
她分外热情,这参加研讨的先前只有她一个女子,那些男子个个都是闷读书的,可把她憋坏了。
见到姜沅,她便已主动将她视为知心好友,还把她的学案搬到姜沅
身边,和她紧挨着坐下。
严钰一直在叽叽喳喳,姜沅大都是认真听着,她对这里不了解,偶尔有问题,便打断她的话,向她请教几句。
趁着授课的老大夫没来,严钰一股脑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末了,她眨巴着眼睛环顾一圈,待看了那些样貌平平的同窗后苦闷地叹了口气,可过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又高兴起来,神神秘秘低声道:“姜大夫,听说到了重阳节,咱们这里会来督导授学的太医,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季大夫,要是他可就好了,他是医药世家出身,是我未婚夫的朋友,医术厉害着呢,如果他真得来了,到时候我介绍给你认识吧。”
这会子才开春三月,到重阳还早呢,姜沅轻轻点头附和:“有幸结识名医,那太好了。”
研讨授课与众不同,只那须发皆白的老大夫讲完一节《伤寒论》后,便由各位大夫畅所欲言,各抒己见。
姜沅初来这里,对很多东西都还不熟,她大都是听那些大夫侃侃而谈,严钰也走到教台前,针对兴州城的药材行情做了一番分析,她看着叽叽喳喳,其实分析起问题来思维严谨,头头是道,让姜沅忍不住佩服。
待到了下午,学子们不必在学院习读,而是各自跟随自己的师傅到杏林医堂坐诊。
严钰没有师傅,也不必去学院,当下收拾了学案上的医书,和姜沅告别后,坐上自家府邸的马车回家去了。
姜沅在医署用过午饭,便去师傅的住处拜访。
她第一次见到师傅,是在她坐诊的医堂,而师傅在医署的住处,她还未来过。
谭医官的宅子在杏林医署最僻静的东北角,隐在一丛竹林之后,这处院落不大,外面是一道竹篱笆的院门,上书清和苑,待姜沅推开那扇篱笆院门,便看到一间正房横在眼前,左右两侧分别是两间不大的厢房。
院门台阶上有个坐着晒太阳的中年嬷嬷,是跟在谭医官身边服侍她多年的老人,她看到姜沅进来,笑着拍了拍衣襟站起来,道:“你就是谭大夫的医徒?她在正房等着你呢。”
姜沅有些意外。
她本以为这正房是师傅起居的地方,没想到偌大一间房子,竟是她的书房,迈进门槛,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排长长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古籍医册,粗略估算,竟不下几千本。
而谭医官在窗口处的翘头长桌案边正襟危坐,低头奋笔疾书,不知在写些什么。
姜沅道:“师傅。”
谭医官看了她一眼,抬手指了指左侧那排书架,淡声道:“最上面那本《妇科金方》,拿回家去,认真读几遍,三日后,再把所学心得告诉我。”
这是师傅要考教她的学识和态度,姜沅点了点头,按照师傅所指的方向,抽出那本《妇科金方》。
不过,她翻开书册粗粗浏览一遍,赫然发现,这医书竟是师傅亲著,且这书似乎只是上半部,还有下半部未写。
所以,师傅现在奋笔疾书的那本医册,应当就是这医书的下半部了。
不过,
还没等姜沅好奇发问,谭医官已搁下笔起身,道:“走,随我去医堂。”
姜沅在医堂呆了一下午。
期间,总计有六名女病患到谭医官的医室来就诊,除了一名是复诊先前的左乳疼痛的女子外,其余五名都是新的病患,其中有两个是重症风寒症状,一个久咳无力,患的是肺部虚热之症,她们不愿由男大夫看诊,所以请医堂中唯一的女大夫谭医官来看,最后两个,都是患的女科病症,一个宫寒体弱,多年无子,另一个则是有血崩之症。
谭医官先给那复诊的女子手诊一番,之后让姜沅写下医案,女子服用消结散一月有余,左乳作痛症状已完全消失,只需再服用散郁丸,保持良好的情绪,即能保证不会再犯此类病症,那三个非妇科疾症的,肺部虚热之症的病患太过严重,谭医官斟酌着开过药方后,请来隔壁擅长此症的刘医官商讨了一番,最后那两个女科病症的,她几乎没有什么迟疑便开出了方子,让女病患按治疗周期服用。
姜沅在一边写医案,一边观察着师傅如何看诊。
其实,这些病症,她也能诊治,且她所开的方子,与谭医官并无太大区别,待几个病患诊完,也到了将近酉时的时辰。
傍晚时分,离开医堂前,谭医官对姜沅道:“明日午后未时一刻来医堂,有个重要的病症要看。”
姜沅应下。
到了第二日,她比师傅要求得早来了一刻钟。
待谭医官来到后不久,一位自称肚腹疼痛的妇人前来复诊。
谭医官备好砭石,银针和银刀,镊子以及桑皮线之类的器具,吩咐姜沅煮了麻沸汤来。
待那妇人饮过麻沸汤,躺在床榻上,知觉全无之时,谭医官看了姜沅一眼,严肃道:“她的腹部有个肿块,需得剖腹取出,我年纪已大,眼睛也有些花了,给她诊治完这一次,以后再难动用银针。你且把每一个步骤谨记在心,反复揣摩,待以后再遇到此类病症,我便只能在旁边督促,由你执刀用针。”
姜沅大为震惊。
她以往诊病时,大多用诊脉之法,有时看诊,会用到银针针灸,但也仅此而已,如遇生有结囊肿块等难以根除的情况,只能嘱咐病患长期服用汤药养身,她从未想到过,竟还有破腹这种妙绝的诊治之法。
只是,这种诊治手段极为高超精妙,属实难以掌握,需得认真钻研精学才行,而谭医官,之所以医术了得,就是高明在此。
姜沅看着师傅,眼神中满是佩服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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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倏然而过,转眼快到九月,日子接近一年的重阳之时。
重阳之前,将军府中,阖府上下开始忙碌起来。
兴州有裴家的祖坟,重阳之时,要回乡祭祖。
以往祭祖时,殷老夫人并不用去,大多是让裴元洵或裴元浚代为前去,但这一次,殷老夫人打算要亲去一趟,不仅如此,她还让人去容府传了话,要裴元滢陪她一道前去。
就在如意堂里的丫鬟收拾着老夫人常穿的
衣物时(),二爷裴元浚摇着把折扇走了进来⒒()_[((),看见正在喝参汤养身的母亲,他笑着道:“娘,这次去兴州,我就不陪您了,我最近公务忙,脱不开身,让金珠带着少陵、少煦陪您去。”
老夫人闻言,有些不太高兴,眉头一拧,道:“你大哥公务忙,你公务也忙,难不成我带着一家子女眷去祭祖?”
裴元浚唰地一下收起折扇,殷勤地给老夫人揉起肩膀来,道:“娘,有大哥在,祭祖的事哪非用得着我去?我去跟我大哥说说,求大哥去告个假,让他陪您去。”
儿子揉肩捏背,殷老夫人很受用,她想了一会儿,提醒道:“那就让你大哥去,你在府里呆着,不过,你可别趁我们不在家,又在外头养什么外室小妾的,你媳妇心眼小,专盯着你呢,回来少不了又得闹上一阵。”
裴元浚笑着保证:“娘,你放心吧,我才不会呢,真是为了忙公务,还有几个远道而来的朋友非见不可,没法子的事。”
兴州距离京都只有几百里,裴家的行船扬帆起航,不过短短三日,便到了兴州。
下船换车,裴家一行人入住明福巷的祖宅。
待安顿下来,按照祭祖的仪式,裴元洵身为裴家嫡长子,率人到城郊祖坟处焚香祭拜。
祭拜完,殷老夫人不着急回京都。
兴州此地环境适宜,不热不冷,很适合养身,再者,她带了裴元滢来,还有一桩要事。
晚间,殷老夫人叫了长子来房内说话。
裴元洵到堂内,先问了安。
殷老夫人看着儿子瘦削的脸庞,不由拧起眉头,道:“可是这里的饭菜不合胃口,怎么看上去越发清瘦了?”
裴元洵沉声道:“没有,儿子胃口不错,娘不必担心。”
长子这样说,殷老夫人便放了心,她想了会儿,满面愁容道:“我这次带着你妹妹来,不是让她到这里游山玩水的,她都嫁到容府五年了,到现在还没怀上子嗣,女婿不急,我都急了,她以后是正经侯府主母,不诞下嫡子怎么能行?只是,神佛我都求遍了,到现在都没显灵,我不得不到这里来求个人。”
裴元洵微微拧起眉头,道:“母亲要求谁?”
殷老夫人撇了撇嘴,叹道:“太医署有个谭医官,医术不错,就是为人冷漠傲慢,在京都时,高门大户的妇人请她看诊,都得小心赔着笑脸跟她说话,一句话不合适了,她就冷脸走人。我以前也找她看过病,那会子年轻,跟她言语冲突了几句,之后,她就再没登过咱们裴府的门。京都能医圣手不少,她不来,我也懒得找她,只不过,你妹妹这个病症,恐怕非得找她看不可了。”
只不过,她出面那谭医官未必会笑脸相迎,但长子是辅国大将军,身居高位,深得官家信赖,只要她知道好歹,总不会不来。
这些往事,裴元洵并不知情,谭医官他听说过,只是未曾谋面,听母亲说完这些,他沉默片刻,道:“照娘这样说,莫非谭医官现在在兴州?”
殷老夫人道:“正是,她现在在杏林医署,娘找你,就是想让你出面请她来,给你妹妹看诊看诊。”
此事应当不难,裴元洵思忖片刻,沉声道:“娘放心,我会尽快去一趟医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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