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裴元洵如约前来。
他扬鞭催马,从京都到裴家的田庄,疾行不到大半个时辰。
到了庄子,才发现这里今日格外冷清,只有偶尔几l声犬吠。
初升的日头被不知何时弥漫而来的阴云遮掩,天地间灰沉沉的,冷风吹来,马蹄溅起如烟尘灰。
到了门外,裴元洵翻身下马。
东远带着府里的小厮紧随其后,看到将军下马,便自觉牵住缰绳,将马栓到一旁。
裴元洵大步踏进院内。
上次他来这里,姜沅是在厨房烧水煮粥,院子里此时无人,他便脚步未停,直接向厨房走去。
里面空无一人。
厨灶里的灰烬早已冷透,藏在角落取暖的一条黄狗看见他,胆怯地晃了晃尾巴,又缩回了角落处。
这厨房,像是已有两日无人用过了。
裴元洵的眼神微微一变。
找遍厢房,正房,院内各个角落,甚至房前屋后,全然没有姜沅的影子。
她住过的厢房,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妆台上几l件简单的钗环首饰没有动过,甚至那桌案上的一本医书还保持着翻开的样子,似乎不久前,它的主人还曾轻轻翻阅过。
裴元洵心头涌上不妙的预感。
东远看出情势不妙。
伺候姨娘的陈婆不知踪影,庄子里的管事还未回来,另外几l个仆妇小厮也不在庄子里,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难道凭空消失了?
除非......
东远觑着将军越来越沉冷凝重的脸庞,不敢再去细想。
立刻差小厮沿着周边去寻找,尤其是水井旁、河岸旁,亦或是附近的镇子。
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有人慌里慌张跑来禀报:“将军,南边的离河岸边,发现一只洗衣裳的木桶......”
裴元洵闻言,刚劲修长的五指悄然紧握成拳,大步向外走去。
将军一向是稳重的,只是东远紧跟在他身后,看着将军那坚定有力的步子,似乎无端踉跄几l下。
河岸边的情形一目了然。
木桶里还盛着女子的衣裳,杏色裙衫,半新不旧的,都是姜沅穿过的。
有小厮沿着河流的岸边走,在下游找到块勾在水面树丫上的披帛,因已被河水冲刷了两日,那披帛沾上了污泥枯藻,只是那披帛一角绣着朵小小的荷花,看上去分外熟悉。
裴元洵的长指抚摸着那块刺绣图案,深沉如潭的幽黑眼眸,染上了赤红。
姨娘已经溺水而亡,将军应当节哀顺变,东远心里这样想着,却不敢说出口。
他眼看着将军的脸变得苍白无色,那可以擒虎的铁拳,此时却在微微发抖。
他自小跟随侍奉在将军左右,即便在战场上面临劲敌暗袭,将军也冷静如常,从不曾变色。
将军此时的模样,是他从未见过的。
裴元洵捏紧
那块披帛(),哑声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拿我的令牌调神策军来,沿着河岸寻找,务必找回她的尸身。”
东远微微一愣。
神策军归属将军麾下,虽驻守在京都北大营,但除非官家谕令,等闲不能擅动。
若是被官家知道将军调用神策军,只是为了找回姨娘的尸首,那岂不是小题大做?若是被有心人上奏.......
不过,望着将军的脸色,东远说不出话来。
神策军不仅擅长骑马作战,也熟识水性。
三千神策军沿着离河下游寻了七天七夜,捞出了数具落水溺亡的尸身尸骨,唯独不见姜沅的。
那伺候她的陈婆不见踪影,东远派了人去镇子上翻找,直找了几l个赌钱的牌馆才把人找出来,提及姜沅,陈婆却是一问三不知,直到听说姜沅落水,陈婆才瞠目结舌地推脱起来,因姨娘没使唤过她,她才出来耍牌,她不知道姨娘会自己去洗衣裳,姨娘落水的事,实在与她无关......
这等寻人的阵仗声势浩大,京都早已传遍风声。
殷老夫人知晓姜沅落水溺亡的事,十分意外吃惊,后又听说长子率兵找人,且大有找不到尸身便不罢休的架势,只得急急坐了车出府。
到了沿河岸边,望着那黑压压的一群士兵,再看看长子面色晦暗不修边幅的粗糙模样,殷老夫人捂着突突发疼的心口,哭着劝道:“元洵,你这个样子,难不成是找她找疯了?娘求求你了,姜沅死就死了,你要是出了什么毛病,娘就不活了,咱们整个将军府的人,也都不必活不下去了......”
裴元洵回眸看过来,哑着嗓子一字一句道:“娘,我那天不该答应她继续住在庄子里养病。”
殷老夫人道:“她要养病是她的事,生死有命,她只是去洗个衣裳就掉到了河里,这跟你有什么干系?”
裴元洵清冷的眼眸泛红,道:“是我大意,田庄的人伺候不够尽心,若她不去洗衣裳,就不会遇到意外。”
殷老夫人拿帕子抹着眼泪,气愤道:“若是这样说,都是娘的错!若是娘不允许她到庄子养病,她也不会落水!你非要怨的话,不如来怨娘!”
裴元洵沉默许久,道:“娘这样说,儿L子心如刀割。这事怎么能怨得了娘?”
殷老夫人擦干眼角的泪,道:“既不怨娘,也怨不得你!人死不能复生,你这样下去,该如何是好?元洵,听娘一句劝,咱们回府吧,别再找了!你身为辅国大将军,为一个妾室这样,该让旁人如何看待?你二弟,妹妹都在府里等着你,就连少陵,也盼着他伯父早点回府呢!”
裴元洵负手望着河面,抿唇默然不语。
殷老夫人从没想到,儿L子一向恪守孝道,对她的话从来不曾反驳过,此时竟然如此不听劝。
想来姜沅伺候了他两年,在他心中的分量已经非同一般。
他执意如此,定然是想找到她的尸身,将她好生安葬。
可人少说也落水十日八日了
() ,恐怕早被河鱼啃烂了尸身,若是一直找不到尸体,他就一直这样找下去吗?这岂不是太荒唐了?
可儿L子此时钻了牛角尖,只能想个法子劝一劝他。
殷老夫人想了会儿L,道:“姜沅已经去了,她是个安静的性子,定然不喜欢被人这样打扰清静。木香院里还有她生前用过的东西,我让人收拾了她的衣物给她立个衣冠冢,每逢清明着人好生祭拜一番,若是她泉下有知,想来也会愿意的。她既然已经走了,还是让她好生安歇吧......”
听到母亲这样劝慰,裴元洵沉默良久,缓缓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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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室死后不入祖坟,姜沅的衣冠冢立在京都外云山南麓的松林之中。
冬日的松林安静异常,初雪飘飘扬扬落下来,孤坟前的石碑覆上一层寥落的白。
裴元洵伸出长指,轻轻抹去雪霜。
指腹划过墓碑上的字,长指微微一顿。
这字是他亲手刻下的。
他忽地想起姜沅在佛堂抄佛经的时候,她微微垂着头,认真而专注,清雅端正的簪花小楷一丝不苟......
为何短短月余,便会天人两隔?
东远在松林外等着,从天亮等到天黑,才看到将军拖着沉重的步子走来。
东远不敢看主子是什么脸色。
良久,听到头顶传来声音:“回府。”
这声音沉冷如往常,东远悄悄抬眼细觑主子的神色。
姨娘入土为安,主子祭奠完,内心的震动心痛减轻,已经恢复了往常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沉稳模样。
东远暗自轻舒一口气,这才是他熟悉的主子的样子。
不过,出乎东远意料的是,从林中出来,主子没有驱马回府,而是拨转马头去了田庄的方向。
到了田庄,已是日落时分。
先前姜沅住的院子跪了一群人。
外出游玩的管事听说此事,已经着急忙慌地赶回,几l个仆妇小厮被他拎了来跪在院子里,求主子恕罪。
这庄子原来应有一众人守着的,只是那些仆妇小厮玩忽职守没在庄子里,而陈婆又生怕主子怪责,一下子病倒在榻。
管事本以为仗着自己是裴家远亲的身份,将军不会拿他怎么样,至于那些仆妇小厮,顶多是训斥几l句,借此整顿一番庄子罢了。
没想到,裴元洵面色淡淡的,说出的话却让人遍体生寒。
“所有人,领五十鞭,若下次再有疏漏,撵出田庄,永不许再用。”
他们在这田庄里做事,领的可是一笔不菲的月钱,这五十鞭子打下去,那可是伤筋动骨的,管事听完心头大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将军,我可是老夫人的侄子,您不能这么不讲情分......”
话未说完,黑沉沉的眼眸看了过来。
那眼眸蕴含着上位者的无限威势,霜冷逼人。
“管事领八十鞭。”
管事头皮一紧
,紧绷的脊背渗出一层冷汗,剩下的话卡在嗓子眼里,再也没敢说出来。()
惩治完田庄的人,夜深回到慎思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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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元洵在书房端坐处理公务,似乎没有丝毫睡意。
东远跟着主子劳累奔波了一天,此时伺候在书房外,强打着精神不敢发困。
等到过了三更时分,神策军里的耿千户踏过一地重寒,脚步匆匆走了进来。
东远赶紧叩门请示,“将军,耿千户来了。”
“进来。”
听说姨娘落水那日,耿千户便收到将军的命令,要他去寻遍京都内外的青楼茶馆,客栈田舍,看是否有突然出现的女子。
他心中还有一丝渺茫的希望。
姜沅的尸身不见,兴许不是落水,而是被人劫持,拐骗,不管是怎样,只要她活着便好......
只要她活着,他就能把她救回来,接回府中,小心呵护疼爱,再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耿千户道:“属下找遍了京都内外,问过所有地方,没有姨娘模样的女子。”
说完,耿千户等着将军发话。
久久未有声音。
抬头看去,将军面色沉凝如霜,望向远处的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绝望与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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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殷老夫人听说自己那管田庄的远房侄子被打了五十鞭子撵走,心头不由发疼了一阵。
长子一向忙于公务,先前府内的中馈琐事,他是全然不会过问的。
此时为了个姜沅,竟然如此不顾亲戚情分。
殷老夫人默默喝了几l口参汤才压下郁结的心绪。
罢了,暂且抛下此事不提。
长子回府以来,一直在处理姜沅的事,现在已经给她立好坟冢,也惩治了田庄里那些玩忽职守的人,这事总该告一段落。
与沈姑娘定亲的事,已经一推再推,绝不能再耽误了。
过了几l日,裴元洵照例到如意堂请安。
他神色淡然,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挺拔的身材比以往消瘦不少,脸颊明显凹了下去。
殷老夫人在用饭,看到长子清瘦的模样,不由心疼不已。
知道他最近没按时吃饭,殷老夫人要他坐下,在如意堂用完饭再去枢密院。
桌上的早食丰盛,不起眼的地方放了碟茯苓糕,糕点颜色洁白,点缀着几l粒米黄色的桂花瓣。
裴元洵的视线落在茯苓糕上,微微愣神片刻,提著拈过来一块。
瞧着长子吃了半块,神色似乎一如往常,殷老夫人心情稍稍放松,便提了提尽快迎娶沈曦进门的事。
谁料,裴元洵听完沉默良久,道:“娘,我现在无心娶妻。”
听完这句,殷老夫人只觉得心口一疼,心梗似乎有突发的前兆。
“你要是现在不与沈曦成亲,她就得守孝三年,三年后,你都多大了?”
裴元洵唇角绷直,脸色发沉,不发一言。
() 长子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当真让殷老夫人上火▁[((),若是再晚几l年成亲,她闭眼咽气之前,还能抱上嫡长孙吗?
不过,长子不愿此时成婚,缘由不用想也知道。
殷老夫人搁下筷子,绷着脸问:“可是因为姜沅的事?她已经去了,活着的人祭奠缅怀是应当的,但你也不能因此就不娶妻了吧?”
裴元洵道:“儿L子现在不想成婚,待以后再说吧。”
说完,默然起身,“儿L子还要去枢密院,公务繁忙,这几l日就不回府了。”
看着长子的背影远去,殷老夫人头疼地叹了口气。
他这样,确是因为姜沅的死太过突然。
转念一想,这也是人之常情,试想,就算是养只小猫小狗在身边,时间久了也有感情,何况是近身服侍过他的女人?
罢了,此时不宜逼他太紧,否则适得其反,再者,沈府有丧,将军府也死了人,此时办喜宴也怕不吉。
此事暂且放下不提,只能等沈曦过了三年孝期,再提成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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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节将至,清远县的大街小巷洋溢着过年的气氛,街市上尤为热闹。
杂耍卖艺是年节前必不可少的节目,在众人驻足围观的叫好声中,小贩吆喝叫卖着红灵灵糖葫芦的声音,带着当地特有的腔调,像一出尤为有趣、抑扬顿挫的戏文。
街道旁支着大大小小的摊位。
卖字的先生提笔挥墨,一气呵成,大大的福、春、囍字被人竞相购买,寓意吉祥的春节对联引得行人停步挑选。
摊位上摆满了守门驱邪的门神与看灶护家的灶王爷画像,印了百子图、不老松的年画,还有年糕冻鱼,菜蔬鲜肉.....
抬眼望去,货品琳琅满目,过年要买的年货应有尽有。
来往购买年货的百姓摩肩接踵,人头攒动,将街市挤得水泄不通。
在街角转弯处,一辆不起眼的乌蓬马车悄然停下。
稍顷后,车上下来个年轻女子。
女子肩头挎着件蓝底白花的寻常包袱,穿着一身简单的杏色裙袄,头上戴着兜帽,脸畔还裹着厚实的围巾,看不清长什么模样。
不过,她无意转首时,那双清澈的眸子悄然一瞥,倒让人看得出来,必定是个极出众的美人。
女子付过车资,轻声问不远处的摊贩:“请问,保和堂怎么走?”
保和堂是清远县有名的药堂,几l乎无人不知,摊贩热情地指了指不远处,走过这条长街,右转到下一个路口,便是保和堂。
温声致谢后,她扶了扶身上的包袱,向药堂的方向走去。
临近年节,保和堂问诊的人依然不少。
清远县属于甘州治下,地处大雍西北,冬季十分寒冷,今年的寒风格外凛冽。
许多不耐冷冻的人感染了风寒,便想趁着年节之前,抓一副药服下尽快好个利索,别耽误过年时探亲访友。
保和堂只有两间铺
() 面大小,面积不大,隶属于县衙管辖,在清远县颇有声誉。
药堂里的崔文年崔大夫医术高明,乐善好施,看病开药,价钱便宜效果又好,很受周边百姓的认可。
保和堂虽属县衙所设,但由崔文年掌管经营,坐诊看病,只要药堂能够担负盈亏,县衙几l乎从不干涉药堂的事务。
平素除了他看诊外,药堂里还有另外两人,一个是他的医徒刘行,另有一个是刚到药堂来旁观学习的富商之子丁末。
近日县郊王二家的老母染了疟疾,高烧不止,崔文年提了药箱带着去看诊,等他回来时,药堂内等候的病人已排成了长队。
那一溜长队在药堂内转了个弯又排到门外三丈远,让他忙得不可开交。
直到暮色四合,崔文年才看诊完最后一个病患。
他提笔写完医嘱,刚要起身,眼前又来了个挎着包袱的年轻姑娘。
崔文年坐回原处,抬起头来,温声道:“请坐,身体有什么不适?”
姜沅拿开围巾兜帽,轻声道:“崔二哥。”
崔文年一愣。
惊愕良久后,相见的喜悦溢满眸底:“沅沅,快来,我带你去见长姐,她知道你来了,一定高兴坏了。”
崔家宅子在药堂后街不远处的双桂巷,走路只需一炷香的时间。
崔玥儿L的茶叶铺年前歇业。
她在街上买完年货回来,蒸好一大锅香喷喷的肉包,熬了小半锅浓稠鲜甜的红豆粥,又做了酸辣鱼片、干豆角溜五花肉、大白菜炖粉条,还有一碟子崔文年爱吃的拌豆腐。
做完这些,夜幕堪堪降临。
正打算去药堂喊弟弟回来吃饭,刚一打开院门,迎面看到崔文年带着个年轻姑娘匆匆走来。
崔玥面露疑惑,不由瞪大眼睛看过去。
姜沅顿住脚步。
多年不见,崔玥的模样有些变化,眼角已经悄然爬上细纹,貌美心善、笑容爽利的姐姐已经不再年轻。
崔文年道:“姐,你看谁来了?”
姜沅忐忑地抿了抿唇,轻声道:“玥姐。”
崔玥急忙两三步走上前,惊喜地拉起姜沅的手,笑着道:“是姜沅?一晃五年不见,都是这么大的姑娘了,模样还是那个模样,小时候就是个美人儿L,长大后就更出众了!”
寒暄完,没多问一句,崔玥亲热地拉着姜沅进院子。
没多久,牛二叔从外头收了茶叶铺的赊账回来。
见到姜沅,牛二叔大感意外,匆匆放下手里的东西,一连声道:“小姐,这千里迢迢的,你怎地一个人来了?”
姜沅咬了咬唇,难为情道:“二叔......”
话未说完,崔玥笑眯眯打断了他的话,道:“先不说这个。今天早上,院子里就有喜鹊叽叽喳喳的叫,我就猜着有好事,没想到是沅沅来了,自打你二哥回来,我还天天念叨你呢,这下我们也算是在清远团圆了。幸亏我今晚做了一大桌子好菜,都快些坐下,
先吃饭。”
姜沅微微松了口气,望向崔玥的眼神盛满感激。
她还不知道该怎样解释自己为何远道而来投奔他们。
而且,她也不晓得,她的到来会不会给崔家带来叨扰,姐姐和崔二哥又会怎样待她。
饭间,姜沅饿狠了,闻着家里饭菜的香味,狼吞虎咽吃了大半个肉包,又连吃了一大碗红豆粥。
放下碗筷,才发现崔玥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眼圈还有些发红。
而二叔与二哥虽然没有直视她,却都抿唇沉默未语,脸色发青。
姜沅一时有些窘迫。
她一路走走停停,先乘船,再乘车,颠簸了足有两个月,才好不容易到达清远县。
路上的饭菜,鲜有合乎胃口的,不过是对付着吃饱算了。
所以,刚到崔家,尝到记忆中热腾腾的饭菜,她便没有顾及形象得大吃起来。
这般吃苦受难的模样,落到他们眼里,想是觉得她在将军府受了欺负,所以在心里为她忿忿不平。
瞧姜沅用完了饭,崔玥拉着她的手起来,温声道:“好妹妹,咱们姊妹俩到厢房说说话。”
崔家是个两进的宅院。
崔伯父去世后,崔玥与前夫和离住回娘家。
她住在正房,崔文年住东厢房,牛二叔平素在崔玥的茶叶铺帮衬,习惯睡在铺子里。
宅子里的西厢房空置待客,里面的用物一应俱全,收拾得也十分干净整洁,只是房子久不住人,十分清冷。
崔玥从柜子里抱来簇新厚实的被褥床罩,把床铺上的东西换了一遍,又生了个碳炉放在床边给姜沅取暖。
“沅沅,”崔玥在床沿边坐下,笑看着姜沅,“这些日子乘船坐车定是辛苦了,今晚先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姐姐给你做馎饦吃。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和你二哥哥两个最喜欢伯母做的馎饦,每人都能吃一大碗呢......”
姜沅当然记得。
外祖父与崔伯伯那时在药堂里忙于给病人看诊,一时忙起来,连饭都顾不得吃,姐姐便会做好了饭菜带到药堂里来,她与崔文年每日的另一大喜好,就是在药堂里等待姐姐做了什么好吃的带来......
姜沅弯起唇角,轻声道:“谢谢姐姐。”
崔玥笑道:“什么谢不谢的,不要见外,你就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踏实住下就行了。”
明明是温暖人心的话,姜沅听完了,嗓子眼却有些发堵。
噙在眸底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她抿了抿唇,忍不住扑在崔玥肩头,委屈地哭出声来。
崔玥跟着掉眼泪,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好妹妹,不哭了......”
自打文年从京都回来,说起姜沅被卖到将军府做妾的事,崔玥的心就没一天安生过。
那些高门大户的后宅,可不是什么好呆的地方。
她的闺中好友被亲兄长卖到富户家做妾室,如花似玉心灵手巧的姑
娘(),每日做牛做马伺候着府里的人?()_[((),好不容易诞下子嗣,生的孩子却被正妻夺走养在膝下,没几l年姑娘便郁劳成疾,生生被磋磨死了。
半晌,姜沅止住抽泣,擦去脸上的泪,道:“姐姐,将军府的人并没有苛待我,是我自己不想再在那里呆下去了。”
说没有苛待,只是她不想说别人半点是非罢了。
崔玥轻轻叹了口气。
女子嫁了人,在婆家的底气都是娘家和丈夫给的,贾大正是个混账东西,若是那裴将军再不给她撑腰,日子定然过得艰难。
那日,她听弟弟提过,京都的人都说,那姓裴的将军要打算娶正妻了。
正妻要进府,姜沅却从府里出走,想都不用想,一定是她在府里受了委屈苛责,这才离开的。
不管怎么说,能从那里抽身离开,已经算是幸事一桩了。
姜沅起身朝崔玥下跪作揖,道:“我想留在这里随二哥继续学医从医,请姐姐收留我。”
崔玥忙不迭把她扶了起来。
“你的外祖父与我爹是至交好友,文年还打小跟着你外祖父学医,只是,没想到贾大夫早逝......沅沅,你安心留在这里,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把我和文年当做你的亲人,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们都会支持你的。”
姜沅又要起身跪谢,崔玥一把拉起她,让她坐在床沿上,不许再行那些高门大户的狗屁跪拜礼节。
崔玥抬眼看了看床榻上的青纱帐,床帐的颜色有些褪色,便笑着道:“明日我去街上买些红纱来,做一顶新纱帐来,姑娘家住的地方,就应该鲜亮些才好。”
听这话,崔玥已打算让她长久在崔宅住下。
姜沅犹豫一会儿L,抬手轻搭在小腹处,拧着眉头道:“姐姐,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您。”
看她的脸色凝重,崔玥立刻道:“可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姜沅摇了摇头,低声道:“姐姐,我......我怀有身孕,如今孩子已有两个多月了。”
崔玥大惊失色:“这......你离开的时候,将军府的人可知道?”
姜沅道:“不知。就连我,也是近些日子才知道的。”
赶路途中,她的月事一直未来,起先她觉得是身体疲累所致,后来又时常觉得胃口不佳,她给自己把出喜脉,却觉得是自己医术不精把脉不准,但她后又去药堂找大夫把脉验证,终于确定自己怀孕无疑。
她仔细回想着,每每裴元洵宿在她房中,翌日她都会服下避子汤,意外怀上子嗣,她实在想不起其中出了什么岔子。
崔玥听完定了定神。
这里山高皇帝远,和京都隔了几l千里。
既然姜沅已经假死离府,那姓裴的一家定然是不会再打听她的下落,那她肚腹里的孩子,与裴家也无甚干系了。
只是,以她这十八岁的年纪,又长得这等相貌,若是独身,以后再寻个靠谱的好男人嫁了一点儿L也不难,若是带上个小拖
() 油瓶(),那再嫁的话≦()_[((),可就难寻到分外称心如意的郎君了。
像是看出崔玥的想法,姜沅轻声道:“姐姐,我已经想清楚了。这个孩子,我会生下来自己养大,而且,我现在也没有再打算嫁人的心思,只想先学医治病,做一个好大夫,完成自己夙愿,待以后再说其他。”
崔玥怜惜地叹了口气。
她与丈夫和离后住回娘家,就是因为成亲这么多年,没有为他家诞下子嗣,她婆婆逼迫丈夫弃她另娶。
她分外理解姜沅的想法,到底是肚子里的娃儿L,当娘的哪舍得不要?
姜沅道:“所以,我不能长期住在姐姐家中,等过些时日,还请姐姐给我另置一间小院子,我搬出去住。”
现在两个月尚不显怀,等到七八个月的时候,就得提前准备待产的事。
她看得出来,崔家并不宽敞,住在这里多有不便,再说,贸然叨扰二哥就已经够唐突,她不想再多给他们添麻烦,还是另住出去,再寻个合适的奶娘帮她带孩子比较妥当。
她想得如此周全,态度又很坚定,崔玥劝说几l句无果,只得点点头:“这些日子你先住在这里,等开春暖和了,我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宅子。”
春节很快到来,爆竹声声中,辞旧迎新,新的一年,如期而至。
过了年节,崔文年坐诊药堂时,便让姜沅在一旁学着看诊病人。
他先诊过一遍,再让姜沅学着诊治。
若是有不足,他便再补充,若是看诊得好,他便微微挑起长眉,点头不语。
只是,考虑她的身子,崔文年不肯让她随着出诊。
姜沅原先学医的底子还在,再加上之前在将军府时,每每闲下来便勤读不辍,肚腹里早已积累了许多医药理论。
付诸实践之后,原先那些晦涩的医论,逐渐应用于心,慢慢融会贯通起来。
三个月后,崔文年便放心地坐镇一旁,让姜沅开始给病人看诊写方。
望闻问切四道,姜沅尤其擅长问诊切脉。
她温柔细心,耐性十足,轻声细语地询问病患有何不适,再温和地搭脉施诊,相比于寻常大夫看诊时的满脸严肃之色,看病的幼儿L更喜欢让姜沅诊治。
而那些患了妇人病症的女子,本就不好意思找男大夫看诊,现下听说保和堂多了位女大夫,便也愿意带着不便言说的羞怯,踏进姜沅的医室,让她瞧一瞧病症。
保和堂的女大夫,也是清远县的第一位女大夫。
很快,众人都知晓了这位女大夫的存在。
只是,后来,有人发现,女大夫的肚腹微微凸起,竟是已怀有身孕的模样!
这让人好奇不已。
毕竟这大夫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长得如花似玉,看着不像嫁过人的妇人。
后来,听崔家大姑娘提起来,众人才知道,姜大夫的夫君战死沙场,她竟是个怀着遗腹子的寡妇,真是颇令人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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