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苏闲很早以前的心思。
应该给现在大明上的,不是一条鞭法,而是摊丁入亩。
然而随着在大明生活的时间越来越长,融入此地的风土人情之中,才会真正发现。
想象之中的法令,在当前这个背景并不会契合。
正如一条鞭法,所需要的是官府和民间共同信誉的货币。
后世之所以能成,是大明航海之后,在与外邦交易的过程中,大部分的白银流入大明,官府失去了对货币的操控权。
而此时,民收民解的制度,更准确的说,实物税和杂税并存的税收制度,已经从官府和地方上彻底腐化。不得已之下,张居正这才施行以白银为主的一条鞭法。
当然,张居正对大明的改革,是全盘改革。
从官员的“考成法”,到军事、吏治、土地、乃至劳役、经济等全方面改制。
而苏闲眼下,也只能以“宝钞”作为基点,慢慢的潜移默化。
有一点他没有说错。
那便是历代王朝末年,包括大明末路的根本,其实就是四个字――土地兼并!
民收民解的最终走向,同样是土地兼并。
王公、勋戚、豪绅、仕族总之拥有了特权之后,会以种种手段,占据田产、隐田藏财。不为官府所知,便能利用规矩少纳甚至不纳税收。
官收官解,更像是朝廷将下放的权力,完全回收。
在此基础上,再施行税收上的一条鞭法。
等到税收真的成了。
那么此后的劳役,也要废除!
土地,则是根本,不可轻动。
毕竟,大明才开国十一年,这个时候,政权虽然新立,但地方的顽疾依旧顽固到不可动摇。
皇权不下县,吏治不清,贸然谈及土地,只会好事办坏事!
毕竟这个时候,可是连京城中枢,都不得不任用大批的元庭旧臣。
东南仕族依旧根深蒂固!各地的地主豪绅依旧存在、大明甚至连匪患都没清除。
而在此之前,必须整顿吏治,先扶持起一批因新法获利的人群,更为重要!
而宝钞,就是打开这座大门的钥匙。
而正在苏闲沉思的时候,他并不知道的是……
“这不就是财税一统?”
朱元璋呢喃着,其他人也是纷纷陷入沉思。
“如此一来,宝钞的重要性岂不是再度直线提升?”这一刻,李希颜很快反应过来。
他从苏闲的这段话中,可不止想到了公心,还有私心。
“陛下,切不可听信此子之言。”
“此法太过冒险!新钞才出现多长时间,就已经有造假的了,要是朝廷将实物税以及各类杂税,全部换成宝钞。那以后类似的人只要掌握制作宝钞的新工艺,岂不是国朝税收直接崩溃?”
“更何况,实物税才是根本,我大明在困境之时,宝钞无非就是纸张,棉衣才能过冬,食物才能果腹!”
“要是这些杂税、实物税能换成宝钞征收。那以后我大明的粮食,是不是也能换宝钞征收?”
“宝钞如此单一,今日在这里说也就罢了,此话要是传出去,多少人要笑一句小儿无知?大言不惭!”
说到这儿,李希颜已经有些愤怒了。
“简直是妖言蛊惑!”
他性情本就刚烈,愤怒之下,什么话都敢说出来,“臣已经能想到,以后我大明连粮食都不征收了,魔怔了,全都陷入宝钞之内。然后百姓纷纷捂住自家粮食,你要宝钞给你宝钞,民间仿造,甚至还有……还有官员外流!”
“这样下去,我大明官府连最基本的钱粮都保证不了。”
“再者言:这宝钞本来就是官府支出的,再将一堆破纸收回来有什么用?粮食呢?布匹呢?棉花呢?没有这些东西,那就是饿死冻死!我大明能沦落到那个地步吗?”
唰!
这些话一出,旁边的赵景都被吓了一跳。
其意有所指,宝钞外流,说的不就是苏闲的父亲苏贵渊吗?
“陛下,老臣也这样认为。”
这时,连刘三吾都缓缓开口。
他眼神沧桑,活了近乎六十多年的他,经过了元朝最鼎盛时期,也经过了没落时期。
“老臣这双眼睛,看过了许多事,苏闲说的这些想起来是可行的。可问题和李先生所言不差,将税收单化为宝钞,风险太高!”
“陛下要知道一件事情,我大明的粮食,是不够吃的。”
“这些年来,冬天越来越冷。”刘三吾指了指自己身上穿着的棉衣,“老臣得圣上厚爱,所以衰老之躯尚且有厚实的棉衣防寒,但北防的卫所士卒,是不是每个人都有?”
“在田里耕种的百姓,是不是每个人都能穿上?”
“没有!都没有!”
“实物税的根本,是保障我大明的日常所需。是维持基层官兵钱粮兵甲。”
“不是如苏闲所说,为了减少损耗,就要舍本逐末,拉着一箱箱的纸钞,穿梭在我大明地方和中枢。”
其摇了摇头,对此事完全不认同,“简直惊为天人,匪夷所思!”
“更不要说,老夫甚至能看到,此后这所谓的财税,要是真能代替粮草征收,怕是我大明大祸临头之日啊!”
两位先生都这样说了,朱标也不禁暗暗摇头。
这些话都没错。
国情到底如何,他们比谁都清楚。
“陛下!”李希颜索性也不再掩饰,“臣接下来就索性挑明……苏闲年少,兴许想的不够多。他说出这些的原因,也不必猜测了,就是提高宝钞价值,然后想让陛下重新审理其父之案!”
如果说刚才是隐喻,现在就是挑明了。
果然,其他人也纷纷看来,心中恍然大悟。
朱元璋也是皱眉,看向苏闲。
别的他不知道。
但重新审理其父之案,在其他人眼里看是正常的。
但在他们这熟知内情的眼里,就是无稽之谈了。
不过。
这两位先生说的也是对的,之所以是实物税,正是因为钱财太单薄。
别说他们不相信了,就是朱元璋自己,虽然对宝钞无限期望,但也不曾想过,将风险系在宝钞之上。
苏闲心中也有些无奈。
他还是低估了,当一个横跨近两百年的新策,突然摆在面前时,那种给人冲击力了。
他并没有回答李希颜的诘问。
而是继续道:“李先生说的是对的,国之命脉在于粮食!”
“知道就好!”李希颜道。
“但我从来没说,让田亩产出,也归于这一条鞭法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