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晋阳税关旁,一排平房面前,如往日般,人满为患。
这里是信件收发处,又称“邮邸”,可以帮人送信到外地(收费),与此同时,把从外地寄来的信,发放给相应的收信人。
要寄信的人,只要在此办完几个手续、交了邮费,一封薄薄的信,就会和无数薄薄的信一道,被转运司的邮传队伍“转运”到各自目的地。
于是,分隔数百里、上千里远的两个人,两个家庭,甚至两个家族,就能够互通书信了。
要做到这点,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
前来巡视的陈顼,看着在“邮邸”前排队等着寄信或领信的人,想起自己以前和亲人书信往来的情景。
他这些年在外为官,想要和亲人联系,必然要写信,但信写好了,如何确保能够将信送到亲人手上,是个问题。
朝廷有驿传,但明面上只传递公文,若要捎带私人信件,也不是不行。
但对于许多小官、小吏而言,这种事情得暗中进行,否则容易落人把柄,仕途起波澜。
找人捎带的话,就欠了人情。
官场上欠的人情,价比千金。
更别说对于许多有收发信件需求的人来说,做不到利用官府驿传来寄信,怎么办?
只能是委托前往目的地的亲朋好友,带上自己的信,顺路帮个忙。
然而能碰到“顺路”,机会终究是少的,而且人家也未必愿意帮这个忙。
所以,陈顼当年在地方任上,想要寄信、收信不算困难,但属下那些小官吏,以及亲属,想要和身处异地的亲友通书信,很困难。
现在,对民间开展“邮传业务”的“邮邸”出现后,极大满足了人们通书信的需求。
于是,转运司又多了一项职责:负责邮传事务。
一个负责粮食财赋转运、核对地方官府仓储账簿的官署,怎么又要看气象、水文,要负责检查各地粮食仓储,现在还要负责邮传?
陈顼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税关及交易市场,转身离开,没上马车,而是沿着街道,向前走去,几名随从跟在身后。
膨胀,这就是膨胀,如同吹鱼鳔那般。
总税司最初建立时,负责征收建康各关津的商税,那是梁时的事情了。
结果,总税司的规模很快扩大,肩负的职责也越来越多,明明只是个收商税的官署,居然还开设、管理交易市场。
总税司的规模和职权快速膨胀,对民间开展邮传业务一事,也是总税司弄出来的。
随着楚国治下地区越来越多,“邮传”这一块的“摊子”越来越大,于是总税司把这一摊子事扔给转运司。
美其名曰“信件转运”,也是“转运”。
现在,各地“邮邸”及邮传事宜,都归转运司管,让本来就忙碌的各地转运司署,大小官吏叫苦不迭。
原因当然是邮传的“营业收入”不高,但事多,又麻烦、琐碎。
一直以来,民间通信件不便,加上绝大部分人不识字,所以寄信的需求即便有,也高不到哪里去。
但现在通信件方便了(相对而言),于是很多人起了念头,开始托人写信,然后拿到“邮邸”投寄。
然而收信人的地址基本上都很含糊,邮传人员想要把信交到收信人手中,要花费极大地精力和时间。
各地邮邸又开设“代写书信”、“念书信”业务(都是适当收费),使得那些不识字,又没法托人写信、念信的百姓,纷纷来邮邸“办业务”。
于是,导致邮邸工作人员工作量骤增。
不识字的百姓,表达能力多有问题,想要让代写人员写一件事在信上,絮絮叨叨说了很久,也说不清楚。
代写人员想要和这些人沟通、交流,将一堆废话凝练成简单的几段话,耗时不短,所得,却只有几文钱。
而且因为不识字、口音重,许多人甚至连自己的姓名都说不对、说不清楚,也无法描述:
黄和王,到底是“三横王”,还是“大肚黄”?
陈和成,到底是“耳东陈”,还是“成事不足”的成?
如此区别,许多不识字的百姓,根本就无法描述出来。
导致地址、收信人的信息不全。
这就对信件的寄送,造成了极大地困扰,并且寻常百姓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家乡,哪有那么多通信的需求?
所以,楚国如今正在完善的邮传体系,其实根本就不可能盈利,每年反倒要投入大量资金来维持运转。
即便朝廷有大铜矿“保底”,可用钱的地方还有很多,把那么多钱投入到“邮传”这个必然亏欠的“地方”,值得么?
陈顼走在街道边,接近一处民坊的门口,门口处有孩童在嬉戏,嬉闹间说话的口音,让陈顼觉得倍感亲切。
这是吴兴口音,所以,这坊里的不少住户,算是他的同乡。
楚军攻下晋阳后,将晋阳军民大量外迁,与此同时,从南方迁来不少百姓,在晋阳定居,当中就有不少吴兴人。
这些百姓,大多是军属,随军在此落户,生根发芽。
也有商贾连同其僮仆、家眷,在此暂居,所以陈顼有空就会来这里转转,身着便装,和同乡们聊聊天,叙叙“旧”。
听着乡音,仿佛自己就在吴兴家乡。
那几个孩童看向陈顼这边,认出了“熟人”,欢呼着跑过来,一脸兴奋。
口中却呼喊着:“邮使来了!邮使来了!!”
陈顼先是一愣,随后转头看去,见街道上有人骑着马往这边过来。
其人身着皂衣,外有一件白色裲裆,裲裆的前后,都有硕大的一个“邮”字,十分醒目。
这就是专门送信的邮使,胯下坐骑驮着两个鼓囊囊的布袋,看样子,今天送来的信可不少。
邮使下马,牵着马向坊门走去,孩童们围着他不停地问“有我家的信么?”,叽叽喳喳,像雀儿一般吵闹。
邮使面对询问,笑而不语,牵着马走进坊内。
闻讯赶来的人们,很快将邮使围住,不停地问:“有我家的信么?”
坊吏赶来,好不容易挤进人群,给邮使开路,转到坊署,要等整理、登记信件后,再一一发放。
坊内气氛随着邮使的到来,变得十分热闹,盼着家乡来信的人们,不肯离去,围在坊署门口,等着邮使喊自己的名字。
被喊到名字的人,兴高采烈的进去,其他人则愈发紧张,但紧张之中又有期盼。
陈顼默默看着眼前的热闹场景,想到皇帝曾经向他说过的一句话: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薄薄一张纸,足以安慰许多人,这种效果,光靠花钱,买得来?”
远离家乡、在前线作战的将士,想不想家?想不想家人?
想,当然想。
而军属们,想不想念身处前线的亲人?
当然想。
军人和军属之间是这样,寻常百姓难道不是这样?
谁不想家?谁不思念亲人?游学的学子,行商的商贾,外出任职、公干的官吏,还有因为各种原因出门在外,和亲友们分隔两地的人,都有通信的需求。
这种需求,也许从总体来说,不足以让耗费巨资建立的邮传体系盈利,但是,一个完善的邮传体系意义非凡。
当天南地北的人们,都能够和异地亲友相对方便的通信时,达成如此效果的邮传体系,对于朝廷来说,意义着什么?
意味着总有一天,中枢能够做到“政令通达,直入乡里。”
耳边不断响起欢呼声,陈顼看着那些满脸激动、拿着信件走出来的男男女女,感受到对方的喜悦。
满身疲惫,仿佛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次活力充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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