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一座高耸的土丘上,有一座破旧的小庙,试图渡河却未果的齐军,以此土丘为中军所在。
小庙仅是一个小房子,供着破旧的神像,为河神庙。
庙前,为中军帐所在,兵卒以布拉起步障为墙,主帅、咸阳王斛律光在此接见楚国使者。
他按刀坐在上首,诸将分列左右,齐刷刷看着步障所围小院门口。
门口,一身便服的司马消难缓缓走了进来,身后只跟着两个随从,未带武器。
司马消难见了斛律光,行礼问候:“斛律公别来无恙?”
司马消难之父司马子如,斛律光之父斛律金,都是高欢的元从故旧,为齐国的开国勋臣。
司马消难和斛律光作为勋臣之子,当然熟悉。
斛律光看着这个熟人,问:“司马公在南方好快活,还记得家乡么?”
“记得,所以,来找故人叙旧。”司马消难笑道,斛律光又问:“司马公此来,是要劝降?”
话音刚落,诸将都盯着司马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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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为勋臣之后,国朝驸马,却叛逃别国,如此行为,令人不齿。
若一会话不投机,只要主帅一声令下,就要把司马消难拖出去乱刀砍死。
反正我们活不了,你这叛国贼也别想活着!
司马消难却不急着回答,而是将一个消息告诉故人:“除夕之夜,楚军攻破黎阳,兰陵王,及以下诸将,大多阵亡。”
斛律光和左右将领听了,面色一变:黎阳失守了?十几天前就失守了?
“这是兰陵王的印信,斛律公可以看看。”
司马消难说完,让随从将一个包裹交给一名齐军将领,那将领将包裹打开,果然看见有一枚金印,然后交给斛律光。
斛律光仔细看过,确定这是兰陵王高长恭率军出征时所受印信,心中忽然难受起来。
司马消难所说,未必全是真话,印信在此,或许是偷来的,但是..
他看着司马消难:“然后呢?十余日过去,以楚军之威,莫不是如今已经拿下邺城了?”
“楚军已经接近邺城,不过,河北各地勤王兵马聚集邺城,如今,大概在郊外对峙。”司马消难不紧不慢的说着,问:
“斛律公,接下来,是战,是走?”
“走?”斛律光注意到对方的用词,“怎么个走法?还请司马公明言。”
其他将领也注意到这个说法,看着司马消难的目光,少了些许凌厉。
“这样,某奉楚国皇帝之命,来和斛律公谈一个交易。”司马消难步入正题,为了避免刺激对方,他没有称呼楚国皇帝为“陛下”。
“交易若成,斛律公可以带着麾下将士,从容过河。”
斛律光对这种条件嗤之以鼻:“是么?司马公莫非以为我是三岁幼儿,三言两语就打发了?”
司马消难回答:“皇帝很失望呢,斛律公此次南下的表现,比意料中要差,打不出酣畅淋漓的决战。”
他说着话时面带笑容,然而旁人听了他说的话,都觉得这笑容带着讥讽。
“皇帝觉得,或许斛律公状态不佳,所以,很期望接下来,与斛律公再次交手。”
“这话什么意思!”斛律光有些恼火,被人看不起,换谁,谁都有火。
司马消难耸耸肩:“皇帝让某与斛律公谈一笔交易,用马换人,只要斛律公将手中的马,好好的交出来,每交三匹马,可走两个人。”
“马?你们要马...”斛律光觉得这条件有些好笑,看着司马消难,见对方一脸认真的样子,摇摇头:
“你们是怕我军将士杀马充饥,故而想出这种诡计。”
“我军把马交出来,你就放我们走?纵虎归山?这怎么可能!!”
司马消难摆摆手:“非也,非也,斛律公过虑了。”
“邺城,在皇帝看来,指日可下,不过,晋阳怕是会被周人所取....”
“所以,皇帝很想将来在晋阳城与斛律公打上一仗,以了却心愿。”
“你....”斛律光话刚说了个开头,就说不下去了。
司马消难(李笠)的意思很明显,楚军此次北伐,或许急切间难以灭掉齐国,却对邺城志在必得。
齐国君臣眼见邺城危急,必然撤往晋阳。
楚军占了邺城,却未必能在河北马上站稳脚跟,所以要四处分兵,没有太多兵力越过太行山,进攻晋阳。
那么,周国就会趁火打劫,直取晋阳,全据河东之地。
李笠不想给周国占这种便宜,便要放他回去,以便他重整队伍,坚守晋阳。
毕竟,他是皇帝丈人,又位高权重,可以稳稳镇住晋阳那边的骄兵悍将,可以重整军备。
目前局势下,恐怕也只有他能做到了,否则,有和士开等人作祟,年轻的皇帝被误导,如何能挽回败局?
当然,这也可能是骗局,李笠怕他们杀马充饥,或者两军生死相搏之际,齐军战马伤亡过大,才要把马骗出去。
毕竟,楚国相对齐国缺马,尤其缺战马,而他麾下数万大军,拥有各类马匹数万匹,可不是小数目。
“如果你们反悔,如之奈何?”斛律光问,司马消难回答:“交三匹马,立刻有两人能过河。”
斛律光反问:“北岸,怕不是早有伏兵等候吧?”
这也是其他将领们担心的,他们如果用马换活路,即便到了北岸,面对等候多时的伏兵,只有束手就擒。
司马消难笑起来:“首先,皇帝不会食言,毕竟志在天下,当立信于众,否则接下来,如何收服河北人心?”
“其次,斛律公有得选么?死在这里,和有机会回去重整旗鼓,哪个更重要?”
斛律光反驳:“怎么没得选,我宁可死战,也不愿被你们骗得自缚手脚受死!”
“何必呢?”司马消难依旧笑吟吟,“皇帝更想要马,愿意做交换,而目前,不想要斛律公的头颅,希望斛律公接下来,守住晋阳。”
又被人看不起,斛律光一肚子火,却不想撕破脸:“且待我与诸将商议。”
“斛律公这是不放心,也罢,我便在此,向天起誓....”司马消难说完,指了指后面小破庙。
仅仅是个小房子的庙,房内破旧的神像前,有一个破旧的石质香台。
司马消难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用临时找来的一些纸放在香台里烧。
然后对着北面的黄河,指天为誓。
说什么“愿以自家性命担保,楚国皇帝定然履行承诺,收了马就放人”云云。
斛律光见司马消难如此信誓旦旦,只觉好笑:骗谁呢,谁信谁是傻子!
我会因为你几句话,就把自己和数万将士的性命都交出来,任凭别人发落?
但他打算拖延时间,要想办法来个将计就计,看看能不能给自己和将士们,找到一条突围的活路。
司马消难发誓完毕,和斛律光约定,一个时辰后必须给个准信,于是让一个随从离开,去给楚国皇帝报信,他自己留下来,以示诚意。
斛律光见司马消难一副坦荡荡的模样,反倒觉得不安,他怕对方留下来,暗中和军中将领接触,动摇人心。
便也坦荡荡的表态:“无须司马公做人质,且回去禀报楚国国主,一个时辰后,我,自会遣使给出答复。”
司马消难也不多说,很快便离开,斛律光走到步障门口,看着司马消难下了土丘,骑马离开,往东面而去,渐行渐远。
一个时辰内,必须想出办法,让自己和将士们绝处逢生。
他不相信任何承诺,也不会把马交出去,战士不可能放下自己的武器、马匹,向敌人卑躬屈膝,乞求对方高抬贵手。
“李笠要我们交马换一条活路,呵呵,诸位....”斛律光话说到一半,停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庙前那破旧的石头香台上。
方才,司马消难在香台里烧纸,火现在已经灭了,但香台内却依旧冒着烟,这是怎么回事?
奇怪了....
但他很快便想起正事,再次看向将领们:“把战马交出去,只会自取其辱,把回去的期望,寄托在对方的所谓承诺上,那是愚蠢!”
“李笠狡诈,定是想拖延时间,以便楚军能够合围,所以...”
忽然,周围安静下来。
似乎时间的流逝变慢,斛律光只觉脚下猛烈震动,然后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地下迸发,将他往上推。
他看见眼前尘土大作,还夹杂着火光和浓烟,将在场的所有人都包裹起来,带着向上飞。
他看见许多人的身躯开始旋转、支离破碎,随后,自己的视野也旋转起来。
身体仿佛失去了知觉,而他旋转着飞上天。
旋转之中,他看到浓烟滚滚的地面,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远,大量的兵马,如同蝼蚁一样,分布在土丘周边。
他仿佛变成了一只大雁,翱翔在天空中,俯视着苍茫大地。
意识丧失之前,斛律光心中感慨:原来,飞翔的感觉是这样啊...
远处,骑马狂奔的司马消难,耳朵被刚才巨大的雷鸣震得嗡嗡作响,他回头看着小庙所在的土丘,只见整个土丘都冒起浓烈的烟雾。
丘顶消失在烟雾里,还好他走得快,不然....
他根据皇帝的要求,打着“谈交易”的名号来见斛律光,然后想办法在小庙前香台点火烧纸,才有这撼动天地的“惊雷”。
司马消难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故人斛律光。
一切,都在李笠的算计之中,而斛律光,果然以那小庙所在土丘为中军,并在庙前接见他。
所以,这是天意,怪不得他。
死个几十人,换得数万大军投降,这也是行善嘛!
如潮的号角声响起,那是东、南、西三面等候多时的楚军步骑,见“惊雷”果然炸响,于是按照约定,对齐军发动进攻。
忽然炸响的“惊雷”,肯定劈中了齐军主帅和主要将领。
那么,数万齐兵没了主心骨,面对楚军的全力进攻,肯定撑不了多久。
东面,李笠用望远镜看着浓烟升起的土丘,只觉运气不错:你们果然把土丘当做临时指挥部,那就是自寻死路。
不过即便将帅不在土丘,你们也死定了!
李笠放下望远镜,想着之前困扰自己的一个问题:齐军兵力数万,马匹数万,一旦困兽斗,人和马的伤亡不会小。
那么,人和马,选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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