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明廷重新设立辽东巡抚,并以袁崇焕担任。自宁远大捷,捷书闻,举朝大喜,明熹宗立擢崇焕右佥都御史,子孙世荫锦衣千户,驻宁远。祖大寿以军功升副总兵,驻锦州。同战立下赫马功劳的满桂被明熹宗褒赏,擢都督同知,实授总兵官。再论功,加右都督,荫副千户,世袭。桂疏谢,并自叙前后功。优诏褒答,再进左都督。而经略高第及杨麟因为不发援军被罢官,明廷以王之臣和赵率教将其替代。
初五日,明熹宗特遣内臣监军,魏忠贤派其党羽刘应坤镇守山海关。大学士顾秉谦、丁绍轼、黄立极、冯铨、兵部尚书王永光谏止,熹宗以成祖已有旧制,且为恢复封疆之大事,皆不听。袁崇焕上疏请求将其调离,但遭拒绝。
其实朱由校任用太监督军一事,已并非是稀奇事。孙承宗还在任辽东督师时,明熹宗便喜欢视察边关,常派遣东厂之人到关门,然后将边关之事奏报给朝廷。熹宗继位之初,就将乳母客氏封为奉圣夫人,颇为优容。时东林党人担心客氏干政,上谏驱逐客氏出宫。客氏便与魏忠贤狼狈为奸,反击东林党人,才致使阉党一时间擅权弄政,厂卫横行。
魏忠贤此人又格外奸滑,执掌东厂后,便利用阉党的势力与风头正盛的东林党相制衡。
明熹宗闲来无事时,就喜欢在皇宫里头自己动手做些木工,可谓是入了魔,终年不倦。魏忠贤便逮住机会,每逢熹宗做木工时,便假意奏事,惹得熹宗厌烦,不肯听下去,推说自己已经都清楚了,你们看着办就行。于是魏忠贤借机多次矫诏擅权,排挤东林党人,东厂番子横行不法,奸佞当道。
不久,袁崇焕与大将满桂闹不和,于是袁崇焕上疏请求将满桂调往别处,明廷于是召满桂回朝。经略王之臣奏书请求留住满桂,袁崇焕又因此与王之臣闹不和。前有经抚不和的教训,明熹宗担心二人的矛盾会影响守辽之事,遂决定将两人分开,命王之臣督关内,而袁崇焕守关外。
努\尔哈赤这边伤势渐愈,在宁远吃了“红夷大炮”的亏后,便整修舟车,闭门造车,一门心思试演火器。不仅设立了火器堂,还派人赶工仿造出了类似明朝的大炮,督工在荒郊研究试练。
四月,努\尔哈赤因宁远之败而怨恨喀尔喀阴助明朝,发兵第二次讨伐蒙古喀尔喀巴林部。内喀尔喀兵败,其首领卓里克图败走西拉木伦河时遇到林丹汗,林丹汗严厉责备卓里克图对自己的不忠,以及喀尔喀在明朝和金国之间朝秦暮楚之事,并趁火打劫,合并了他的余部。至此,内喀尔喀五部之一的炒花部不复存在。阿济格因此番出征所立战功,被进封贝勒。
整整三个月过去,皇太极果然没有再来瞧过她,但却不声不响地将李延庚的事情给压了下去。
入了春,天气却仍是乍暖还寒,忽雨忽晴。这一整年,中原各地皆是大旱,到了五月,居然还发生了冷害,霜情严重,竟是白露著树如垂棉,日中不散。紧接着,五月初三,天现异象,东北方出现红赤的云气,还有火光蔓延,青色萤火,大如车轮。到了第二天,便是黑云密布,有如末日降临般的死寂。
这一切的异象,都在逐渐地接近一个日子。
初五这天,海兰珠去了一趟镶白旗。
她也知道,皇太极多半是真的动了怒,所以干脆连看守她的侍卫也一并撤走了,有意要放任她自生自灭。然而这些日子,她除了见见豪格,又时不时去哲哲还有布木布泰那边走动走动之外,基本上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范文程因通晓火\药原理,被调去了火器堂试演炮弹,一时间也忙得无暇来查探她的情况。
她原本只想去镶白旗找杜度将那陨石拿回来,却没想到杜度去了校场,眼见天要黑了也没回来。她心里是着急,可校场那种地方,又并非是女眷可以随意出入的,于是她唯有在镶白旗的驻地一直候着。
到了傍晚,好不容易等到杜度回了府,只见他汗涔涔地往回走,随手便把身上的甲胄给取了下来,扔给了身后跟着的一群侍从。
“杜度贝勒——”
杜度这才留意到她,停下步子过去,伸出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才道:“是你——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找贝勒爷拿回那玉坠的。”海兰珠开门见山道。
杜度点了点头,“在我府上,我即刻就取来给你,稍安勿躁。”说着便呼啸进了府邸。
海兰珠又候了一会,才见杜度换了一身干净的褂袍出来。
那玉坠被放在了一个锦盒里,杜度郑重地交到了她的手上,含笑道:“物归原主。”
海兰珠道谢:“多谢贝勒爷当日替我解围……”
“举手之劳罢了。”
杜度目光落在她那被面纱遮挡住的容貌下,久久不能回神,直致察觉她投来困惑的目光,才移仓促地挪开视线,沉吟道:“看你的脸色并不大好,近来可是有何事烦扰?”
“我……没事,劳贝勒爷记挂了。”她笑得十分牵强。
“其实你下次要来,可以先遣下人来通报一声,也省得等……”
“待在家中,也是清闲,等这一时半会儿不算什么。东西既然拿到了,我就不打扰了。”
“等等……”
他原还想留她下来喝杯茶水,怎想她先开了口,令他原本准备好的说辞也生生卡在了嗓子眼儿里。
“贝勒爷可还有事?”
杜度心里带着几分忐然,也不知是不是逾越了,终于还是问道:“还未曾问过你的名讳。”
只见她蔼然轻笑,悠悠道:“即便是知道了我的名讳,又能如何呢?你我到底是不相干的人,日后也不会有什么交集的。希望贝勒爷还是忘了我的好。”
她欠了欠身,道:“就此别过,贝勒爷不必送了。”
杜度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怅然若失地想起大贝勒曾经给过他的忠告。
……“千万不要招惹上这个女人……她是四贝勒的命脉,为了她,老八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这人各有命,有些东西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有些事情是惹不起争不来的,这明哲保身的处世之道,你可要牢记在心。”
只是瞧见她方才黯然神伤的样子,他不免在想,看来她待在那四贝勒府,倒也不见得真的快活。
杜度见她走远了,才折回府内,遥叹了一声:“所谓可望而不可及,便是如此吗?”
回四贝勒府的路上,海兰珠望着天边的火烧云,心绪渐渐飘远。
五月初六,便是明天了。
她加快了步子,若是赶得及时的话,说不定还能在府门前远远见上皇太极一面。他练完兵,视阅过正白旗,通常都在黄昏时分回府。这两个月,虽然他未曾入过她的屋门,但她却每天每天的看着他朝而往,暮而归。
有时哲哲会带着布木布泰在门前等着他,手中抱着马喀塔,还牵着一个十岁大的女孩儿。
她时常在贝勒府上瞧见这个女孩儿,下人们都喊她格格。但据她所知,皇太极只有两个女儿,一个是马喀塔,另一个就是五年前塔尔玛所出的女儿,若是她,年龄上也说不过去。
于是她去闻讯过豪格后,才知这女孩儿原是岳托贝勒的女儿,因得皇太极喜欢,便收来做了养女。
豪格告诉她:“阿玛那几年一直是茶饭不思的。有一日去岳托府上拜访,见到这女娃,一问她的生辰八字,突然岔了一句,‘若是咱们的孩子生下来,也该这般大了……’便恳请岳托贝勒,要收她做养女。原本岳托贝勒还觉得有些突然,没有同意,阿玛后来又上门求了三次,才好不容易说动的。”
“这位格格,是何年生的?”
“万历四十三年,就是汉王改八旗的那一年。”
海兰珠手一抖,那茶水洒了一地。
那一年,他们有过一个孩子……
海兰珠驻足在贝勒府不远处的树荫下,看着在众人鞍前马后地簇拥着那个身影。
皇太极下了马,卸掉佩刀、弓\弩和甲胄,然后亲切地将马喀塔抱在怀中,黄昏下的哲哲笑靥如花,这幅和睦有佳的天伦画卷,温柔地刺痛着她的心扉。
扪心自问,她的确是做了有愧于他的事情,可他又何尝不是呢?
以前她的确从未计较过所谓的名份,然而却忘记了,在这古代社会里,名份才是爱情最好的证明。
整整十八年了,除了片刻的温存,她又得到过什么呢?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他口口声声的爱,在她看来,也不过如此吧。他是个男人,是个注定会妻妾成群的男人。曾经东哥说过的那句感叹,怎想都是真的。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有时候,不走到最后一步,人就不会醒悟。
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的心酸与苦楚愈盛,跌跌撞撞地想要逃离这个场景,退后一步,将将跌倒,却被一双手牢牢扶住。
范文程看着不远处的情形,早了然于心,叹息一声,“值得吗?”
她望了一眼范文程,突然有了几分慰籍,“一醉解千愁,咱们喝酒去吧!”
“明天……”
“放心,明天的事情,我牢牢记在心上。”
她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小范,咱们有多久没一起喝酒了?”
范文程一愣,却是立即会意,思考了一会儿后答:“上一次,还是叶教授五十岁生日的时候。”
海兰珠倒吸一口气,“我只是一提,你不用这样认真的回答我。”
范文程跟上她的步子,问:“咱们是要去哪儿喝?”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她惆怅一笑,“这沈阳城,我好歹还待过一段时日,寻欢作乐的地方是再清楚不过了。今日就带你去个好地方。”
于是他们二人驾马来到了盛京汉人市集上的一家酒肆。
这里如今已经换了招牌,门匾上赫然用汉字和蒙古文写着“醉花楼”三个字。想当初她头一次来这儿,还是同褚英一起……
人活着活着,有时便会忘记了活着的意义。原本她以为自己是这大明时代里活得最通透的一个人,怎想待得久了,那些根深蒂固的封建观念,令她也不免有几分被同化了。
范文程勒马,有几分咋舌,一如她第一次来这儿时的惊愕。
“这……是青楼吗?”
海兰珠掏出碎银来,给那门口迎客的小厮,道:“雅座。”
那小厮逮着眼力见,立即命人将他们的马给牵到后头的马棚去。
“二位这边——”
上一次……她来这里时,台下还是那谈古论今的评书,如今沈阳已是摇身一变,成了金国的都城,这节目自然也得跟着改。从前座席上,放眼尽是汉人富贾、大户人家的公子爷,如今……除了女真人、蒙古人外,便是剃过发的汉人,是胡是汉,已难分辨。
范文程晕头转向地就跟着进了醉花楼,果然和外头是彻彻底底的两个世界。这里头座无虚席,灯红酒绿。舞池中正奏着歌舞,那舞姬的身段舞姿,倒真还有几分惊艳。
二人这才刚入座,凳子还没坐热呢,便远远地听见有人打招呼道:“范学士——”
范文程侧目一瞧,正是宁完我和鲍承先。他们二人皆是一身便服,眉开眼笑地端着酒杯,就坐在他们隔壁的雅间。
“宁兄、鲍副将,真是巧——你二人也在这儿。”
“我们两可是这儿的常客,倒是范学士,日理万机,听说正忙着火器堂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怎么——”宁完我挤兑道:“也想忙里偷闲,出来寻寻乐子?”
范文程连连摆手道:“哪里、哪里……只想来讨杯酒喝而已。”
“啧啧,范学士福气真是好,有佳人作陪,还愁没酒喝吗?”鲍承先抽了一眼那幕帘后头坐着的女人,羡煞道。
“这叫酒不醉人人自醉嘛!”
宁完我一脸会意,“范兄,咱俩也不是不识趣之人,就不打扰你了——”说罢便推搡这鲍承先下了楼。
范文程无奈地扶额,回到雅座上,心想着,这下好了,让他二人撞见了,真不知明天城中会传成什么样子。
这厢的海兰珠已经端起酒盏,自斟自饮了起来。
范文程知晓她与皇太极生了间隙,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其实自宁远回来,他就已知晓她恢复了记忆的事情。却因他们二人之间不知在宁远发生了什么,竟是闹得很不愉快,他夹在中间,也不好相劝,眼看五月初六这一日也渐渐近了,所以他便没有追问。
他也猜得到,之所以她宁愿装疯卖傻,也不愿让他知道真相的原因。
这里……就像是她的香草天空,一个她不愿离开、心甘情愿沉溺的梦境,只有在这里,她才能找到活下去的希望。她不愿意被唤醒,即便明知道,迎接她的会是苦痛。
“小范,明天之后……你就回去吧。”
她举起酒盏,酒入愁肠,已是视线模糊,思绪混淆。
“你不像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你还有大好人生,还要娶妻生子,你……还有家人,不需要为了我而留下来。”
“我做这个决定之前,王锐他也这么劝过我。”
范文程哑然失笑,“可是怎么办?我好像……更喜欢作为范文程活着。”
海兰珠醉眼朦胧地望着他,“你在说什么傻话?”
“范姐,我遇到了一个女人……实不相瞒,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真的要在这里生活下去。但现在,我想留下来。”
范文程望着台下的莺莺燕燕,脑海中却浮想起了那人的笑靥来。
“四百年,又有什么所谓呢?所爱之人身在何处,何处便是归宿,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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