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场时隔半年之久的相见,却又在争吵中无疾而终。
“咳咳……咳……”
一进屋,便瞧见范文采弓着身子伏在床沿咳喘,我搁下艾叶,快步上前去,“大哥,我扶你坐起来。”
我帮他捋了捋气,这才好了些。
“来了……”
“文程呢?”屋中也不见他的人影。
“你没有和他一起过来?”
“哦……路上他说有事情,我以为他会先到。”我转了转眼珠,尽量不着痕迹地编了个能让他安心的说辞。
他撇嘴一笑,“筝筝,你不适合撒谎。”
我垂下眼睑,心想着我撒谎功夫真有那么蹩脚吗?推门的“嘎吱”声牵走了我的思绪。
“姐,你——”
我给范文采倒了一杯热茶润喉,口气极其不爽道:“你没什么好兴师问罪的。”
“人家千里迢迢跑来,就这么被你给气走了?”
“那不然?我是不是要请他来家里,坐下喝茶?”我睃他一眼,冷嘲暗讽道。
范文程见我态度不佳,唉声叹气了几回。哪知道靠在床榻上的人突然开口道:“筝筝,为何不回去?”
“大哥,你不是……不愿我去胡城吗?”
“胡城,胡城,如今比这大明安全。”
“我……我还不想回去。”
“听话,咳咳……”
“我不想回去,”我极力想找些推脱的理由,“我在沈阳住得很开心。”
“眼下是舒心,可不知什么时候,这仗就会打起来了啊……”
沈阳……打仗……□□哈赤才对叶赫有所动作,这战火,这么快就要烧到沈阳城里来了吗?
“……有这么快吗?建州前头叶赫部尤在,后头的朝鲜、蒙古都……”
“你错了。”范文程冷静地出声打断我。
“叶赫与建州,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而朝鲜和蒙古,更加不是问题,你觉得现今有何人愿意吹皱这一池春水?”
“大明毕竟是千乘之国,好比参天大树,怎么会……”
虽然知道历史上明王朝最终被关外的女真族所终结,可是……清军入关这一段,不是要到顺治时期吗?如今别说顺治了,那个名噪一时的摄政王多尔衮也才是个不能下地的婴儿,怎么可能……那么快?
“不出三年。”
范文采一语定锤,眼中堆积着无奈。
不出三年,与明开战……是不是意味着,距离皇太极登基,也越来越近了?
××××
明万历四十二年,对明廷来说,是福祸参半的一年。
先是福王出京,再是成功镇压四川建昌起事,总兵官刘綎统兵进剿,正月,上奏捷,可谓喜事连连。加之自熊廷弼镇辽以来,辽东女真鲜有动作,紫禁城中的神宗皇帝也格外开心。
这一年来,建州仿佛进入了偃旗息鼓、休养生息的状态之中,不仅没有出一兵一卒去挑衅叶赫,也没有丝毫要对明朝用兵的意思,反而在私下热络漠南蒙古科尔沁、喀尔喀等部。
这些消息,令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词来——满蒙联姻。
然而我还未及深思,历史上著名的贯穿整个清王朝的“满蒙联姻”便拉开了序幕。
其实早在万历四十年,□□哈赤便大张旗鼓地娶过一位科尔沁草原的公主,乃是蒙古科尔沁贝勒明安之女,壬子正月嫁□□哈赤为侧福晋。这应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结为满蒙姻亲。
要说上一次只是远嫁一个蒙古公主而已,那么这一次的就可谓是彻头彻尾的“联姻”了。四月十五日,蒙古扎鲁特部钟嫩贝勒亲自送女儿来到翰河渡口,嫁与代善为妻。五日后,五阿哥莽古尔泰又娶扎鲁特部纳齐贝勒妹为妻。这样频繁密切的联姻,显然动机不纯,另有图谋。
“绥服蒙古,问鼎中原……妙哉,妙哉。”龚正陆靠在摇椅上读信,一手打着扇子,喃喃道,“现在赫图阿拉哪个贝勒爷要不娶个蒙古公主回来,那真是愚蠢至极了……”
“先生,药该煎糊了。”我适度地提醒他。
换做是在现代,我会立马下结论:这个世界上总有一群愤青,喜欢整天以天下为己任,将国家大事挂在嘴边。只是在这个社会各项文明发展都不够全面的时代,国事有如家事,牵动着所有人。汉人、女真人、蒙古人、朝鲜人,这个辽东,注定是兵家必争之地。
“是吗?唉,我瞧瞧……”
他不起身倒好,这一起身,腿上乱七八糟的信全撒了一地。药屋里头本来就不干净,地上堆满了药渣,我弯腰去捡,谁知他却快我一步,先将那些捡了去,脸上一脸惶恐。
加上他先去阴阳怪气的一句话,我要是再瞧不出什么不对劲来,那我真是愚蠢之极了。
“信上写了什么?”
“最近风平浪静,能有什么……”
“——给她自己看看吧。”
不知何时,六夫人已经踱步走进药屋中了。
龚正陆有些左右为难,“夫人,这——”
六夫人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用无言来命令他。
“唉……”他从来拗不过这位冰山美人,只要一个眼色,就能把他唬得一愣一愣的。真是难为了这位“满清第一巴克什”啊。
我接过信,草草地翻了几张纸,写的都是些旧消息。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末页的两个字上。
拒婚……
□□哈赤许科尔沁部莽古思贝勒之女予八阿哥,其以亡妻为由拒婚……
呵……代善、莽古尔泰都娶了蒙古公主,要想拉拢蒙古,掌握更大的权利,那这联姻的队伍里,怎么可能少了他?
“他不该拒婚的,这是在跟他自个儿过不去。”我皱眉道,心中却是酸涩万千。
没有蒙古的支持,别说竞争汗位,就连自保都成问题,他居然会傻到拒婚……
“那可是蒙古啊……又不是随便哪个叶赫的格格……”龚正陆连连叹气。
六夫人步履蹒跚地走到我面前。
“也许他拒婚,并不是在跟自己怄气。他只是想逼你回去,或者,他是为了还你一个诺言。”
她有一双能洞察人心的眼睛,似明镜如水,能映照出我一切的秘密。
“夫人……”
“筝筝,我要赶你走了。”
“我不敢回去,不敢见他。”
她轻笑,揉了揉我的头顶,像我摸豪格一样,像妈妈一样……
“有些历史,是我们所无法逆转的,这些……都是你的命运。”
我惊疑不定,颓然对上她的双眸。
……有些历史,是我们所无法逆转的……
这句话,这样的熟悉,这样的深刻……这……真的是从古代人口中说出来的吗?若非看透这来世重重的人,不会说着这种轮回宿命般的谶言!
“这是……什么意思?”我嗫嚅地问。
“你回去吧,把你该做的做完……再来找我。”六夫人对我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微笑,“那时候,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
黎明破晓,我只身立在恢弘的赫图阿拉城下。久违了,这里的一切,都久违了。
……也许他是为了还你一个承诺……
……“你爱我吗?”
“爱。”
“好!既然你爱了,就不能负我!我要你给我承诺!”
“你要什么承诺?”
“我要你保证,你不能始乱终弃,不能三心二意,不能移情别恋,不能……不能不经过我的同意,娶别的女人!”
“好,依你,都依你。可好?”
“要是你没有做到怎么办?”
“那就罚我,一生都爱不到你。”……
……当初是你要我选的江山!选的天下!……
……把你该做的做完……
我没有办法像个鸵鸟一样躲起来,躲他一辈子。现在,我要把这个承诺还给他。
“一年多来,姐姐还好吗?”
四周风声簌簌从耳边吹过。塔尔玛出城来接我,没想到如今城中我竟想不出个能帮忙的人,最后唯有带着歉疚地请她帮这个忙。我必须接受这个现实,就是,赫图阿拉城中,再也没有一个我可以随意进出的大贝勒府,也再也没有会无条件帮我,任我依靠的褚英了……
“空空来去,空空如也。”我张开双臂,掀眉笑道,“你看,连身材都没变。”
她掩嘴一抿道:“姐姐净会说笑。”
“倒是你,一年不见丰韵了不少。”
“那钮钴禄氏去了后,我做这个继任的嫡福晋,都快累成了黄脸婆,有时候也想着爷能再娶几门进来,可你也知道……”
她说着哀叹了一声,也不知话中是不是带话。这些时日过着风平浪静的生活,让我的心也清静下来不少。对方是心怀不轨也还,是居心叵测也好,我已没有心思再猜。
“独宠一人还不好,这可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啊……”
“姐姐不就不稀罕这独宠吗?”
我神智稍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换做别人,也许可以……”
“为何是爷,就不行?”
“一言难尽。”我无法跟她解释,在我身上发生了太多无法解释的事情,即便是解释了,她也不见得会相信。
她的表情略显失落,她从不掩饰自己的喜怒,这倒是我欣赏她之处。
“也罢,爷都猜不懂姐姐,我又怎能妄想猜懂呢?”她顿了顿,忽道,“你这次回城,爷知道吗?”
我摇头,“他还是……不肯娶那蒙古公主吗?”
“本这联姻的事情,爷与二爷、五爷、十爷皆是有份的。科尔沁前来送亲的队伍都在路上了,爷居然说要拒婚……”
“与蒙古联姻,事关政治利害,他这是做什么——”
“这拒婚之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先前蒙古的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他也给拒了,这回汗王好不生气,训斥爷不明事理,让爷不娶也得娶……这城里头是没人劝得了的,兴许姐姐去能管点儿用。”
回想起上回在沈阳见得匆匆一面,他说了那样的狠话,怕真是气到了极处吧。
他要江山,无可厚非……这是我应该做的,我必须要完成的,我的命运……
我手揉眉心,沉吟道:“咱们去府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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