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叶樱夫妇细密的谈话声隐约传来,琐碎平淡,听不太清, 不一会儿对面熄灯, 一切犹如寂灭。
黎蕊涵从身后贴近,故意亲昵地搂着他, 柔声问:“你在想什么?”
梁彦平没有应答。
黎蕊涵的手探入他的衣摆,摸到壁垒分明的小腹:“分手前不该有最后一次吗?”
他毫无兴致:“这里隔音很差。”
黎蕊涵大概有些破罐破摔,相处这两年, 两个人似乎都戴着面具, 只把最安全最合理的那面展露出来,她今天才发现梁彦平其实没那么宽宏大度, 他也有计较和介意的事情,虽然不是为她计较,但那种别扭又口是心非的样子, 倒平添了许多人味儿。
“那要不去宾馆?镇上有宾馆吧?”黎小姐语气转为讥诮:“忽然有点好奇,你跟她第一次在哪儿做的,不会就在这间破房子吧?”
梁彦平没心思应付她的捉弄,起身下床,拿起外套,漆黑眉眼冷峻而清冽,没有言语,径直下楼。
父母和外公都已熟睡,他打开堂屋的电视, 声音调小,接着歪到沙发里。
桌角搁着一条黄鹤楼,散了大半出去, 还剩下两三包。以前他和叶词喜欢抽玉溪,现在喜好都变了。
梁彦平上次回喜塔镇是六年前,镇上的时间仿佛停滞,没多大改变,人却十分陌生了。
其实想想觉得好笑,这是在干什么?想让叶词心里不痛快?可他自己也没痛快到哪儿去。再说人家压根儿无动于衷,算了吧,反正以后不会再有瓜葛了。
清晨天色微明,梁彦平被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惊醒,老李头来到堂屋开灯,发现他在这儿,不禁诧异:“彦平,你怎么睡沙发?”
他人高马大的,腿也长,窝了一晚,实在僵硬憋屈,坐起身揉捏颈脖:“看电视,不小心睡着了。”
老李头收拾茶几,看见烟灰缸里满是烟蒂,心下感叹外孙现在烟瘾这么大。赶紧倒了,省得他妈唠叨。
不多时李絮芳也下楼,打开大门,正撞见叶词和叶樱夫妇准备进山。
“这么早,上坟去?”
“对。”
“吃过饭了吗?”
“吃了汤圆。”
梁彦平在天井洗脸,搪瓷盆花纹艳丽,热水白腾腾冒着热气,他转头打量,只见叶词手中拎着塑料袋,袋子里装满香烛纸钱,柳骏则提着鞭炮。
寒暄完,李絮芳回屋,一边喊梁超树,一边去厨房做早饭。
不多时黎蕊涵也下楼洗漱,四个人坐在方桌前打发早餐。
“大年初一吃汤圆,加水煮荷包蛋。”李絮芳说:“锅里还有,不够再添。”
冬日的清晨精神恹恹,刚睡醒,老的少的都没什么聊天的兴致。可是家里太安静也实在别扭,尤其客人在,李絮芳不希望对方觉得被冷落,于是主动搭话。
“蕊涵昨天怎么不跟我们一起出发?过年不好搭车吧?”
她说:“家里有点事耽搁了。”
“彦平也是,应该安排好嘛,哪能让人家自己找来。”
黎蕊涵笑笑:“没关系的。”
李絮芳问:“你爸爸妈妈好吗,春节有空见一面,吃顿饭吧。”
黎蕊涵转头看了看身旁的人,抿嘴不语,瞧他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李絮芳见儿子似乎在出神,屈指叩两下桌面提醒:“诶,你怎么说?”
梁彦平这时想起一件事。
他终于琢磨过来,昨晚吃年夜饭,席间不对劲的感觉究竟怎么个情况。
“肖叔叔和卢阿姨不回来过年吗?”
整个除夕夜,所有人仿佛心照不宣,竟然对这两位只字不提。
李絮芳闻言一愣,下意识与丈夫对望,仓促间不知从何说起。
桌上静得离奇,还是老李头打破沉默,说:“肖三和他媳妇去世好多年了呀,你不知道?”
李絮芳回过神:“对,彦平不知道,他在国外嘛。”
梁彦平屏息许久,放下手里的调羹:“发生了什么,他们怎么去世的?”
梁超树说:“车祸,他们跑长途货运,在云南出的意外,车子撞得稀烂,两人当场就没了。”
梁彦平听见自己冷冽的声音:“什么时候的事?”
“好几年了。”李絮芳说:“九七年……对,就是你出国那阵子,我也是后来才听你外公提起的。”
黎蕊涵猝然看向梁彦平。
老李头叹道:“可怜啊,留下两个女儿,无依无靠,那段时间叶子瘦得不成样,一个人去云南处理丧事,在当地火化遗体,把骨灰带回来……”
这些细节梁超树也头一回听:“没有亲戚帮忙吗?”
“哪有什么亲戚,伍洲同倒是赶来了,但他一个大小伙子,能做的有限。”外公说:“哎哟,吓死个人,叶子回家以后,要债的也找上门,砸东西、泼油漆,把她按到水缸里呛水。肖三跑货运的卡车是借钱买的嘛,三十多万,那几年断断续续还了大半,还有十来万的债,叶词和叶樱两个丫头哪有钱给他们……后来许慎提着现金赶到,才帮她们渡过难关。”
“彦平,怎么了?”李絮芳从昨晚就觉察儿子不对劲,这会儿脸色更是难看得厉害:“你没事吧?”
他能有什么事,呵,他好端端地坐在这里,金玉其外,安然无恙。
梁彦平突然感到太阳穴痛得厉害,缓缓抬手撑住额头,指腹按压,不知怎么,竟然冷冷地笑了两下。
原来果真如叶樱所说,读圣贤书却无仁无义,为了前程丢下她姐姐,在那种艰难的时候,丢下她一个人,跑了。
*
“怎么了,心疼呀?”
长辈出门走亲戚,留下两个年轻人在屋里相对而立。
黎蕊涵笑着打量梁彦平:“原来有这种隐情,真感人。不过又能怎么办呢,你现在才知道,来不及了。”
梁彦平垂眸看表:“你什么时候回去?”
“赶我走?”黎蕊涵扬起嘴角,不甘心就这么被卸磨杀驴:“我们还没分手呢,麻烦你解释一下,叶小姐为什么会住在江都金郡,做邻居偷情是你们的拿手好戏,对吗?”
“叶词住在隔壁的原因,你可以去问杨少钧,那是他的算计。”梁彦平挑眉:“至于他为什么做这种安排,打的什么主意,你应该很清楚,不用我挑明。”
黎蕊涵咬唇瞪住。
“另外,我们已经分手了。”梁彦平沉静地看着她:“只是等年后再向父母交代,不是吗?”
黎蕊涵轻飘飘地冷笑:“恕我理解有误,你从什么时候认定我们算分手的?”
“从你和杨少钧过夜的那晚。”梁彦平淡淡地:“你决定跟他上床,也就同等于选择和我分手,我以为这是心照不宣的默契,怎么你还有别的理解吗?”
黎蕊涵呼吸消失:“你、你知道……为什么不提?等着看我笑话?”这男人什么心肠,居然闷着不说!
“我不想看任何人笑话,给你留余地,是想大家好聚好散。”梁彦平目色清冷:“有些事何必把窗户纸捅破,现在这样多难看。”
黎蕊涵狼狈地笑了下:“是,我不如你体面……你根本不在乎吧,梁彦平。”
“我在乎,你和少钧都是我的朋友,以后或许还要相处,我不想撕破脸。”
他说着拿起车钥匙,举止神态客气而温和:“祝你新年快乐,黎小姐。”
愿你鹏程万里,健康喜乐,今后的人生光明灿烂,一定会比和他在一起时幸福千百倍。
*
清早山中雾气弥漫,杂草茂盛,新鲜空气沁入心脾。
坟地在一片柑橘林下,肖三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都埋在附近。
“小心地滑。”
露水重,鞋子已经踩满了泥。
叶词叉腰打量四周:“东西放下,先处理这些杂草吧。”
他们拿出镰刀和铲子,挽起袖子,戴上手套,开始清理坟包。
“清明节我回来收拾过,没想到又长这么多。”
“是不是土壤太肥了?”
“不是,杂草嘛,生命旺盛,随便丢哪儿都能活。”
三人齐心协力,将坟墓打理干净,接着点燃香烛,拿出贡品摆在碑前,烧纸钱,相继跪下磕头。
“妈,这是你的女婿柳骏,踏实能干,吃苦耐劳,对樱子很好,你放心。”
叶樱听见姐姐这么说,忽然鼻尖酸楚,用袖子擦擦眼睛:“姐,我想妈妈了。”
“她都知道。”叶词琢磨:“不过我在想啊,要不要把爸爸的坟迁过来,以后扫墓也方便。”
叶樱张着嘴:“迁过来?凑牌局打麻将吗?”
“三个人只能斗地主。”叶词挠挠头:“如果爸爸不介意的话。”
“肯定介意呀。”叶樱哭笑不得:“瞎想啥呢。”
说话间走到隔壁肖三的墓前烧香。
“姐,你说妈妈算命好么,两任丈夫都有责任心,对她体贴入微,可是两个都命短。她一生没享什么福,最开心的就是把我们养大,看我们读书成人。”
叶词没有回答。她不知道答案。从自己的角度来讲,母亲命苦,早年丧夫,独自抚养女儿,之后改嫁,尽管丈夫对她温柔,可是每天都在为生活奔波劳碌,做卡嫂实在不易。
但要从母亲自己的角度来讲,她却是非常容易满足的人,从不抱怨处境,叶词没法替她做判断。
烧完纸钱,柳骏将鞭炮铺开,等姐妹俩站远后点燃,一瞬间整个山林穿云裂石般,回声久久荡漾。
之后再寻肖三父母的坟。
尽管叶词和叶樱没有见过老人家,更别提血缘,但小时候每年跟着肖三上山扫墓,已成习惯。
“姐,你记不记得,老爹以前最喜欢给我们讲鬼故事,吓得我晚上得让妈妈抱着睡才行。”
“还不是你爱听。”
她俩称肖三为“老爹”,毕竟卢月改嫁时,叶词叶樱都很大了,改口叫爸是不可能的,但这位继父实在对她们极好,于是称呼老爹,也算对他身份的认可。
叶樱走山路腿脚不便,没一会儿柳骏把她背了起来。
叶词见状不禁拿她打趣:“现在高兴吧,当初还干傻事呢,要是没有撑过来,可就错过阿骏了。”
柳骏闻言心下一愣,问:“做什么傻事?”
叶词摇头叹道:“她啊,从小性格孤僻,妈妈和老爹出事以后,她受了很大的打击,我把骨灰带回来,她心理防线崩溃,竟然吞了几十颗药片,把我和伍洲同吓得,半夜扛她去医院洗胃……”
说起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叶词偶尔回想,只觉无比荒诞,好似一生的挫折都在那段时间集中爆发,真是砸得人晕头转向,筋疲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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