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秋高气爽, 太阳暖而不烈。
桃花一大早起来煮了一锅杂粮粥。
说是杂粮,其实就是豆子混着大米熬煮, 豆子比例多一些,和村里那些个用麦糠野菜混着一小撮米熬煮的真正杂粮粥简直不是一回事儿。
就这,桃花也心疼够呛,这哪里算是杂粮啊?就是豆粥嘛,她在钱家煮饭放的都是糠麸,这会儿豆子放的多些, 卫大虎都频频望过来,好似觉得这粥不对劲儿啊,豆子放多啦。
桃花才不管他,给灶膛填了火, 手脚麻利开始烙饼子。她烙了一篮子的野菜饼,野菜是爹寻的马齿笕, 焯水后剁碎,再调些佐料便可, 简单得很。
朝食吃些野菜饼,再给爹留一些午间吃,剩下的她准备带去山上。按照卫大虎早晨进山夜晚才回家的习惯,大概一整日都要在山里度过, 吃食便要备着些,以免饿肚子。
用了朝食,卫老头从堂屋门顶的木架上取下两个新背篓,一大一小, 递给他俩,嘴里嘱咐卫大虎:“进山仔细些,莫要去掏那些洞吓你媳妇。”
卫大虎接过, 把小背篓放进大背篓里,自个背在身上:“知道了。”
卫老头点头,没啥可说的了,扛起锄头便去翻旁边那块地。桃花把吃食裹好放到卫大虎背后的背篓里,叮嘱道:“爹,午食都在锅里,饼子在灶头的盆里,你把上面的盖子揭开就行,按时吃饭啊。”
“晓得了。山路难行,你自个小心些。”卫老头头也不回道。
桃花点头应是。
她以前也是上过山的,杏花村后头也有一座山,她经常和村里熟悉的姑娘们上山挖野菜拾柴火。若遇着下雨天,村里人更是抢着上山采菌子回家熬汤喝,雨天寒冷,往菌汤里放些许肉沫,煮出来的肉末菌汤滋味鲜得能叫人吞下舌头去。
桃花素日里老听他们说进山难,进山难,山中野兽横行危机四伏,但她没想过他们家后面这座深山竟是这般难行。再难走的山都有一条被人蹚出来的路,便是曲折狭小野草横生,好歹有个下脚的地儿。
可眼下她走的这路,与其说是山路,不如说是卫大虎踩出来脚印。
他走在前头开路,桃花便跟在后头踩他的脚印子。
“小心些,踩着我的脚印走。”卫大虎时不时回头嘱咐一句。
桃花点头,她走得艰难,两侧的野草比人的腰还高,路也是滑的,她不但害怕摔跤,还怕茂盛的野草丛里突然钻出一条蛇来,她害怕这些软塌塌的动物,光是想想她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虽有卫大虎在前头开道,桃花心头依旧怵得慌,手头木棍总忍不住去抽打脚下的草从,希望能把有可能蛰伏在草丛里的蛇惊走。
深山里的树木比外头要粗壮许多,湿润的土地是肉眼可见的肥沃,太阳当空的时段,只有几缕光线从遮阴蔽日的树叶缝隙中露出,照射在爬满青苔的石头上。
偌大的山林里,四周幽寂,只有他们两人行走的脚步声。
桃花有时候听见身后响起动静,攥着木棍的手会吓得收紧,随后疑神疑鬼扭头四下张望,属实怕得不行。
她实在没有进过这般深的林子,以前和村里人上山拾柴,也只敢在山脚那一片活动,若是遇到啥事,只需张嘴一喊,山下的人都能听见,属实叫人安心。
如今行走在茂林空旷的深山里,时不时听见一声不知是野兽的嚎叫,还是别的声响,她有一种掉入深渊、周围空旷无人的恐惧。
即便身旁有自个男人在,桃花仍忍不住害怕,她忍不住问道:“大虎,到了吗?”
“快了,穿过这片草丛就到河边了。”卫大虎连忙安抚。
桃花实在受不了四下安静的氛围,想和他说说话驱散心头的害怕,可又担心在会不会惊扰什么,她也不懂到底能不能随意说话,心头憋得一阵难受。
卫大虎感觉到了,干脆回头抓着她手头的木棍,俩人一人抓一头,牵着她走:“莫要怕,山脚下没啥野兽,我特意带你走的这条路呢,可安全了。”
“山、山脚下?”桃花一脑门汗没空擦一下,听到这话没忍住拔高了音量,从进山到现在快两个时辰,走了这般久腿都要废了,怎地还在山脚下??
卫大虎忍不住笑出声:“傻桃花,不然为何人人都说深山危险?这山远比你想象的更大更辽阔呢,我日日在山中行走,都不敢说自己‘进山’了,许多危险地界便是我也不敢轻易踏足,这山啊,厉害着呢。”
为了缓解她对身处环境的不安,他轻声与她说道:“这山中最危险的反而不是横行的野兽,而是崎岖的地形。利用地形,便是遇着大虫我也是不怕的,反而是危险的山路,步步都是未知,你永远不知脚下哪里有个深坑,悬崖峭壁哪里能够行走,若大意失足掉下深渊,人死在里头化成白骨都没人晓得。”
他从来不认为深山里最危险的是野兽。
分辨不清方向,分辨不出野菜菌菇野果是否有毒,不知深山里四伏的危机,这些远比一头站在你前方的野兽要危险得多。
有些危险是能肉眼瞧见的,但更多的危机是你看不见的。
那日若是没有在半道遇到陈三石和李大郎,只要这两人进了山,卫大虎别的不敢说,他能肯定这两人指定得迷路。莫说打野猪了,让他们俩在山里转上两日,便是运气好没有遇见狼群和野猪,他俩也会因为饥饿误食毒果,运气再差些,直接就踩着个不知名的深坑掉里头,直到死都没人能找得到。
桃花听他说起山中种种,心头愈发害怕,都有些后悔随他进山来了。
“不过你别害怕,这一片我都熟,你便是掉进坑里,我也能把你拉上来。”卫大虎安慰她。
桃花一点没有被安慰到,反而因为腿软浑身累,脾气有点冲;“你到底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吓唬我?”
卫大虎还没见过媳妇发火呢,有点新奇,还有点莫名其妙的怵:“只是告知你山中危险,警惕些莫要不当回事儿,也不要离了我身边,莫要见到野花瞧着美,就好奇伸手去摸,有毒的。”
“你可不要说了,把我吓着下次不陪你进山了。”桃花抬手抹了把额头大淌的汗:“到了没呀?”
“到了。”
说话间,卫大虎一把挥开两侧茂密的野草,桃花的视野随之一片开阔。溪水潺潺流动的声音响彻在前方,她先前定是累得头昏脑涨了,竟然没有听见水流声。
眼前的景色叫桃花好一阵呆滞,视野之内是一条流动的小溪,溪水清澈见底,太阳照射在水面上,闪耀着粼粼波光。视野再远些,是一条瀑布,水流便是从上方倾斜而下,仿佛一匹上好的绸缎砸向地面,溅起的水花落在瀑布下方的深潭里。
对,还有一处深不见底的深潭。
溪水便是从深潭里流出,小溪蜿蜒犹如一条游行的龙,只知从上方何来,却不知通向何处。
桃花已经被眼前的景色震撼住了。
她从未见过瀑布,瀑布这个词,还是身旁的卫大虎告诉她的,他说:“那瀑布下的水池深不见底,里头有大鱼,你不识水性可千万莫要去那里,若是不小心掉下去可就糟了。”
桃花听罢连连点头,傻乎乎望着前方,呐呐道:“我定不去那里。”
卫大虎把背篓丢到小溪旁,蹲下鞠了一捧水咕噜噜灌下肚,解了口渴,他干脆脱了脚上的草鞋,整个人跳入下游,横躺在溪水里,享受着水流的冲刷,凉爽包裹全身,他舒服得直叫唤:“爽快啊!”
桃花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仿佛猛虎归林般,在这深山里畅快自由得不得了。她被他的情绪感染,走到溪边蹲下,见溪水干净透彻,学着他之前的模样鞠了一捧,低头轻抿。
许是这深山未被踏足的原因,这溪水竟然喝着有一股甘甜味儿,桃花觉得不可思议,他们家的用水便是在山后挑的,那处有一道泉眼,整日不停地冒出水来,卫老头干脆给挖了个蓄水池,冒出来的山泉全部流入池子里,他们一家的日用水便从何而来。
因他们家在山脚下,离村里的老井太远,取用水不方便,爹便想出这个法子。
桃花喝了一口溪水,竟是不比那泉眼里冒出来的泉水差太多,她不由又鞠了一捧,低头连饮。
卫大虎在下游冲了澡,起身时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稀里哗啦的水声,动静闹得有些大——
桃花循声望去,见他光天化日之下竟把衣裳都脱了个干净,就这般赤条条站在小溪里。
她一张脸瞬间爆红,忙转过头,挥动手臂结结巴巴催促道:“你、你这是作甚?!叫人瞧见了可如何是好,赶紧把衣裳穿上!”
“哈哈哈哈,这四下无人谁来瞧我?若是被野兽瞧了,那可正好,我给它放个血,咱们午食便吃它!”卫大虎大笑着迈出小溪,桃花听见响动,倏地背过了身,不敢瞧他。
卫大虎见此,忙求饶:“衣裳打湿了黏在身上不舒服,好桃花,你把衣裳拿去石头上给我晒晒,求你了。”
脑中闪过之前看见的恢弘场面,桃花俏脸绯红如血:“你、你咋这样说话,求不求什么的,你干啥这样说话,你好奇怪!”他咋进了山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瞧着和山下都快成两个人了!
眼下这个更自在,洒脱,更无所顾忌。
虽已成婚,但每晚都是熄了油灯干事儿,床上乌漆嘛黑啥也瞧不见,她哪里知晓那物件竟是这般狰狞吓人!
桃花心乱如麻,一颗心怦怦直跳,慌得受不住。
就在这时,她的脑袋突然被从天而降的衣裳蒙住,卫大虎竟是把他滴着水的破衣裳丢到了她身上,把她整个人笼住。
见她狼狈样,他非但不觉得内疚,反而站在溪水里哈哈大笑,跟个没长大的孩子般调皮。
“桃花快下水来,我教你抓鱼!”他不知何时又回到小溪里。
桃花顾不上羞怯,狠狠把他衣裳丢到一旁,扭头四下张望,捡起一块小石头便砸到水里。
“噗通”一声,溅起的水花落在卫大虎强健有力的大腿根上,他大腿肌肉结实有力,黑色腿毛遍布双腿,男子气息浓郁得扑面而来。
桃花双腿有些发软,这是直面一个成年男子强悍有力躯体时的本能反应。
卫大虎往前走了两步,行动间,那狰狞的怪物张牙舞爪昭示着存在感,骇人至极。
桃花整个人羞得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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