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
三月倒春寒,湿冷的空气穿过幽暗小巷,窄小的巷子只够让一人通行。
一衣着褴褛的少年跌跌撞撞的从巷中跑出来,身后追着一条恶犬。
恶犬有灵,被一中年男子操控。
“嗷嗷嗷!”恶犬急喊一声,飞跃而起,将少年一下扑倒在地。
少年挣扎着想起来,恶犬一口咬住他的脖子。
鲜血从少年脖颈间流出,少年扶趴在地上,双眸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中年男子。
“臭小子,再跑啊!”中年男子一脚踩上少年的脸,“你再跑一次,我就把你脖子拧断。”
少年被男人一把拽起来,褴褛衣衫之下能看到少年脖颈处若隐若现的黑色鳞片。
“像你这样的贱种妖物,也只有我会养你。记住了,这次去的是姑苏首富苏家,听说他们家里可有不少的好宝贝,你多待一些日子,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好东西。”
说完,中年男人从少年的手中扯出那张被雨水糊掉的契约书。
“蠢货,你的契约书我怎么可能跟那些东西放在一起,当然是放在一个特别安全的地方。”
如今,人间太平,人妖共处,相安无事。
可总有一些人觊觎妖族的强大力量,企图掠夺。其中便有一小批修真者掌握了控制妖族的办法。他们以契约书的形式制约妖族,为自己所用。
这种方法本来是御兽宗用来售卖温柔可爱的家兽的,可耐不住某些人类贪欲无限,总喜欢养些明文规定不能养的野兽,然后驱使他们做些不法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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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家最是心善,每月初三都会在府宅门口安排人施粥。
少年挤在人堆里,望着面前的粉墙黑瓦,慢吞吞随着人流往前走。
天刚亮,便已经有无数人等着苏府施粥。
其实有些人也并非是缺那么一碗粥,只是他们听说灵修之人天生带神女之运,百姓们供奉女娲伏羲,讨上那么一碗粥,沾沾福气。
今日,那位苏小姐照旧并未出现。
少年蜷缩在角落里,黑眸从凌厉的长发中露出,紧紧盯着门扉。
从日出到日落,少年没有挪动半步,直到施粥结束,人都散了,他还在那里。
整理摊子的明霞早已注意到少年,她以为少年是要面子不肯过来,因此等人走光了,才走过去,将一个碗放到他面前。
里面是三个馒头。
“吃吧。”
明霞话罢,走出三步,转头去看,少年紧紧盯着她,连看都没看那馒头一眼。
“真奇怪,怎么不吃……”
“明霞,你怎么还没弄好?”一道男声从门口传来,明霞紧跑几步,“来了,那边有个小孩,看起来不太好。这里,脸上和脖子上好像都是血。”
说话的男人叫兰芳。
他偏头,看到角落里的少年,赤着脚,三月接近零度的天,就那么穿了件薄
薄的衣服缩在角落,外露的肌肤上都是青紫淤痕。
“要不让他进来,让管事的给他找份工?”明霞道。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人,不安全吧。”兰芳有些犹豫。
两人正讨论着,少年突然起身朝两人走来。
少年身型纤细,因为还没长开,所以身型不算高。
他站在两人面前,从怀中掏出一张纸。
兰芳伸手接过,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那个人!”
明霞不解,“谁啊?”
兰芳正欲解释,前面突然行过来一辆马车。
兰芳脸上露出喜色,“是小姐回来了。”
“小姐居然这么快就回来了,上次不是说要去三个月吗?”明霞不解。
“或许……又不是吧。”兰芳说这话时,脸上带着遗憾,可眼中却盛着光芒。
他紧走几步,迎到马车边。
马车帘子被一只素手撩开,缓慢走出一位戴着白色帷帽的女子。
姑苏首富苏正之女苏宁璎,天赋灵修者,十六年前丧夫,喜穿白衣,肩上总带着一白色小纸片人。
“小姐,你回来了。”兰芳仰头看向女人。
女人透过帷帽,看到兰芳这张与陆琢玉有三分相似的脸,似是恍惚了一下,然后才开口道:“别这么笑,一点都不像他。”
兰芳:……他明明学得很像好不好!
兰芳一把挡住身后的少年,“小姐,要落雨了,你从角门进吧。”
苏宁璎看了一眼天色,原本想步行入苏府的想法也消散了。舟车劳顿,她已经不是从前年轻时候的她了。
女人重新回到车上,肩膀上的小纸人突然躁动起来。
“怎么了?”苏宁璎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它。
小纸人歪头,贴着她的面颊,唤她,“璎璎。”然后又道:“饿。”
苏宁璎笑了笑,给小纸人输送神魂之力滋养。
半柱香后,苏宁璎力竭地靠在马车壁上,小纸人伸了伸懒腰,在她肩膀上晃了晃腿。
十六年前,陆琢玉身死魂灭。
她用尽全力,却只留住了这么一缕藏在小纸人里的残魂。
十六年了,她走遍万水千山,却始终找不到他。
苏宁璎微微歪头,跟小纸片人靠在一起。
“陆琢玉,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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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小子,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脏?”兰芳嫌弃地看着满身脏污的少年,指挥他道:“去把自己洗干净。”
三月的天,少年顺着兰芳的手指方向,一头扎进了院子里的池子里,吓得兰芳猛地一下跳起来,“我让你去浴室洗!那里面有热水!”
少年从池子里冒出头,他顺着兰芳的手指方向往更深处看了一眼,确实指的是那个冒着热气的屋子,而并非是池子。
不过他在池子里洗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
少年湿漉漉的从池子
里爬出来,然后打开浴室的门走了进去。
浴室内有一个巨大的木桶,少年一头扎进去,身上的黑色脏污尽数飘开。
他伸手拨开自己脸上的黑发,露出那张精致的少年面孔。唯一遗憾的是,额头上有一块巨大的血痂,脖子上也有两个孔洞。因为他粗鲁的动作,所以这些血痂破了之后又开始流血。
兰芳看到少年清洗完毕从屋内出来。
他身上穿着给他准备的白色衣袍,黑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身后,额上有血留下来,淌过眼尾,氤氲了半脸。
兰芳:……
兰芳招手,将少年带到屋子里,给他上药止血,绑上绷带。
收拾完,兰芳看着面前的少年,忍不住叹息一声,“像是像,就是年纪太小了些,若是再养几年,说不定就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了。”
顿了顿,兰芳问,你知道我说的人是谁吗?⑽⑽[”
少年摇头。
“是小姐的夫婿。”
“小姐寻了十六年,日日夜夜都念着。我前几日在街上看到你,就觉得像。因此特意问你父亲要了你,你先把伤养好,等你的伤好了,我就带你去见小姐。”
那不是他爹,一个混账东西罢了。
“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啊?”
少年继续摇头。
兰芳觉出不对劲,“你不会是个哑巴吧?”
少年点头。
兰芳:……
“这倒也是,挺巧。小姐那不知所踪的夫婿,也是个哑巴。不过人家常笑,看起来就是个端方君子,你小子嘛,怎么一天到晚阴着脸?”
少年抬头看他。
兰芳道:“你笑一个。”
少年扯了扯唇角。
兰芳被吓出一身冷汗,寒毛直竖,“别,算了算了,你别笑了,吓死个人了。”
-
兰芳是被苏宁璎从蓬莱仙岛的南风馆里带出来的人。
本来,要跟她假成亲的人是他,可没想到,那天晚上他闹肚子,让那个叫陆琢玉的可恶男人抢了机会。
“你知道吗?那狗东西除了比我长得好看点,修为厉害点,做饭好吃点,哪里比得上我?”
一间屋子里睡了两个人。
少年睡在靠窗的榻上,兰芳躺在床上,两人隔着五米远,他还在对着他说话。
少年伸手捂住耳朵。
他已经听了半个时辰了。
“你说,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
少年闭上眼,并顺便把被子蒙到了头上。
他又做梦了。
梦里有个女孩,一直在哭。
他听不清楚她说话,他只知道,她哭得好伤心,哭得他的心好疼。
少年猛地一下睁开眼,对上兰芳那张带着奇怪表情的脸,“喂,你怎么……哭了?”
少年偏头,随意抹了一把脸。
他日日都做梦,日日跟着女孩一起哭。
习惯了。
少年起身赤足就要往外面走,被兰芳拽住。
“穿鞋,还有袄子。”
少年被打理干净,气质冷冽,眉眼清冷,穿着上好的衣料,乍然一看就像是哪家公子一般,兰芳走在他身后,一下被衬托的没了光彩。
“你走我后头。”
兰芳把人赶到了身后,然后发现他自己更衬得像是个领路的家仆了。
兰芳:……
最终,兰芳还是选择跟少年并排一起走。
“我家小姐是个顶好的人,等你的伤好了,我就带你去见她。虽然你只是与他长得有几分相似,但我觉得,她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兰芳知道,苏宁璎总看着他的脸发呆。
他的侧颜最像陆琢玉。
苏宁璎从来不说像不像的话,可他自己介意,总喜欢将自己跟陆琢玉比,甚至还学起了他的穿搭,可总归是东施效颦罢了。
“只要她能开心点,我无所谓的。”兰芳说完,突然顿住脚步。
少年偏头看他,兰芳站在那里,突然红了眼眶,一边哭,一边嘟囔,“我真的无所谓的,其实我更希望他不在了,可我看不得她伤心,想着,他还是在好了。”
哭诉完,兰芳整理了一下心情,把手拿开后发现,少年早已不在自己身边。
兰芳:……
-
苏宁璎作为苏家最珍贵的女儿,她的院子里自然有很多好东西。
少年攀到墙头,小心隐蔽的朝里望上一眼。
四方院子,一缸池水,几间屋舍,侧边种着一大片竹子,那竹子青翠至极,蔓延开一大片,在三月的天气中能看到其中有很多冒出尖的竹笋。
姑苏首富之女的院子,看起来实在太过简单。
今日天公不作美,细雨飘飘,落在江南之境。
少年翻身入院,刚一落地,腿上一软,径直跪到了地上。
一股力量无形之中压制住了他。
少年挣扎着想起身,却奈何自身力量不足,完全无法动弹。
下一刻,他的面前出现一双粉色绣花鞋,上面缀着两颗东珠。
少年强撑着抬头。
女人一袭白色长裙,手上持一柄青色纸伞。纸伞微微倾斜,露出坐在她肩头的那个白色小纸片人。女人没有戴白色帷帽,微凉寒雨之中,她的脸素净白皙,看向他的眼神带着淡淡的温柔气息。
两人四目相对,女人看到了少年的脸。
雨色如幕,针尖一般拂过眼帘。
他清楚地看到她震颤的黑色瞳孔和骤然紊乱的呼吸声。
苏宁璎手中纸伞落到地上,她弯腰俯身,颤抖着指尖伸手,抚过少年的眉眼。
他从她的眼中看到了绵长的思念。
这股思念透过他的瞳孔,落在他的皮囊上。
女人指尖微凉的触感,带着湿润的雨渍。少年的眼睫猛地一颤,连带着他的心也
跟着漏了一跳。
“啪”的一声,苏宁璎的手被拍开。
少年神色警惕地看着她,像是一头极其戒备的小兽。
苏宁璎看着自己被拍红的手背,神情恍惚。
天下相似之人太多,她找了太久,太久。
听说某地出了一位天赋剑修,与从前那位修真界第一君子极像。苏宁璎御剑奔赴,却败兴而归。
听说某地出了一条蛇妖,人面蛇身,极其强悍。
苏宁璎又御剑而去,发现只是一条普通蛇妖,当即斩了,为民除害。
诸如此种种,十六年间,不计其数。
或许,陆琢玉是真的死了。
苏宁璎的情绪缓慢平和下来,那股思念被压下,无尽的悲伤压在那双漆黑色的眸中,像沉寂的海。
“你叫什么名字?”
“他是个哑巴。”兰芳终于找到少年,“还没名字。”他跑到苏宁璎身边,“是我买回来的家奴,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觉得……很像。”
是像,太像了。
“是他吗?”兰芳问。
苏宁璎不知道。
少年的眼神警惕而冷漠,看不出从前的一丝痕迹。
肩膀上的小纸人滑到她的掌心,苏宁璎下意识捏住它,轻轻抚了抚。
小人唤她,“璎璎。”熟悉的男声,温柔如水。
苏宁璎露出一个笑,微雨中,女人笑得温柔至极,看向纸人的眼神就像是在望着自己的情人。
少年皱了皱眉,突然感觉有些嫉妒。
苏宁璎裙角一紧,她低头,看到少年拽住了她的裙裾,两指捏着,揪出一朵小花。
他仰头看她,“啊……”少年努力的想发出一个音,却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