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滚烫的茶水将许君赫的手烫出了几个水泡,回去之后就让医师给挑破上了药,半个月的时间,结的痂早就掉了。
他微微低头看着纪云蘅,已经完好的手掌又炙热起来。
纪云蘅好像永远都是这样坦诚,她的眼睛里总是清澈的,一览无余。
即使那日在马车上他们不欢而散,此后十来天都没有来往,但再次见面她仍然是能像以前那样靠过来,将柔软的一面朝向许君赫。
在分别的日子里,许君赫过得也并不舒心。
他极少有安然的睡眠,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头,从早到晚地施加压力,白日里也总是走神。
只要想起那日红着眼睛离开的纪云蘅,他就觉得呼吸有些不顺,心中盘旋着躁意难以驱逐,将他的心绪搅得一塌糊涂。
他很不满,并且在一个个难以入眠的夜晚中,在频频想起纪云蘅的失神中,隐隐察觉到这股不满是从何而来。
许君赫觉得那天他不该生气,因为纪云蘅一直都是这样的性格,如果是怒其不争他也该跟纪云蘅好好说才是,她并不是固执的人,更何况她一直都很听他的话。
可无名的怒火焚烧了他的理智,他在那时无法平静下来思考任何问题,完全被冲动占领。
施英在临走时曾对他说:“小殿下,莫要对纪姑娘生气,她是个不怎么聪明的孩子,你这样会吓到她。”
许君赫沉默没应。
他就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缘莫强求,倘若纪姑娘当真喜欢别的男子,不愿为太孙妃,还望小殿下别为难她。”
他是故意这么说的,许君赫知道。
他分明从未想过要纪云蘅做什么太孙妃,可在他明知施英这话是故意说出的情况下,还是难以抑制地因为这种假设烦躁起来。
命里无缘?
且不说他们上一辈的渊源,单说他和纪云蘅之间那绵延千里的牵绊,冥冥中不知是什么力量将他们两个互不相识的人牵引到了一处。
此生恐怕再没有别的男子能像他这样,变成狗出现在纪云蘅的小院中。
许君赫心想,他跟纪云蘅才是命定的,独一无一的缘分。
任何人都无法在这一处胜过他。
他看着纪云蘅澄澈的双眼,将手给抬起来,掌心朝上给她看。
纪云蘅下意识捧住他的手,细细一瞧,果然在上面看见了两三处几乎快要消失的疤痕。
冬天的伤本就愈合得慢,都半个月过去了还留着这样的疤痕,想来当时烫出的水泡不小。
她伸出手指在疤痕上摩挲了一下,摸到许君赫掌中的薄茧。微微的痒意让他蜷了蜷手指,样子像是要将她的手给包在掌中。
“这些疤很快就会消失的。”纪云蘅安慰他,并将自己的手翻过来,说:“我以前这里也被烫起个水泡,后来被我不小心蹭破了,就算没有敷药也结了痂,后来痂落之后,疤痕就慢慢消失了。”
许君赫学着她的样子用手指摸了摸那其实早就已经看不见痕迹的地方,谁知道她一下子就笑起来。
“你笑什么?”许君赫收回手问她。
纪云蘅小声道:“你看起来好像已经不生气了。”
话说到这,许君赫便顺口接道:“那日是我过了,不该对你生气。”
身旁还站着荀言和玉楼中的掌柜伙计,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许君赫也能将错认得十分坦然,没有半分遮掩。
他视线一动不动,将纪云蘅脸上的所有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又说:“今日来这里,就是想买块玉当做给你的赔礼。”
纪云蘅眼睫一动,先是有些惊喜,随后又道:“姨母也是带我来买玉的,就不用良学破费啦。”
许君赫淡声说:“她是她,我是我。”
他转身,将柜台上那盒子里摆放的几块玉往旁边推了推,给纪云蘅看,“挑一块喜欢的。”
他面前摆的就是这玉楼中种水和质地最顶尖的几块了,但是玉这东西讲究缘分,不是买最贵的,而是要看哪块合眼缘。
纪云蘅并不扭捏推脱,两步上前靠在木柜旁,将那几块玉来来回回地看了几遍,最后挑了当间那块,像是白茫茫的雾气包裹了脆嫩的竹子一样,透着水汽,十分好看。
掌柜一看,嘴都要笑歪了,忙问她,“姑娘是要打个镯子,还是做簪子玉牌?”
纪云蘅不懂这些,求助一般去看许君赫。
他往纪云蘅的手腕上看了一眼,见她腕间戴着五彩绳编织的链子,上面串着豆子一样大小的金元宝,怎么看都觉得寒酸。
“镯子。”许君赫道。
掌柜便笑道:“那余下来的镯心还能做一对耳坠子,或者是戒指。”
许君赫又往她耳垂上瞥了一眼,道:“耳坠吧。”
纪云蘅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她就像是被大人带着买东西的小孩,爱不释手地摸着玉,满脸喜悦的期待,仿佛已经等不及想看成品了。
掌柜将玉要回去的时候,她还有些不舍的模样。
许君赫看着她这副模样就觉得手出奇的痒,非要摸一摸她的脑袋,或是捏一捏她的脸才能止痒一般。
欺负纪云蘅其实是非常有趣的事,否则许君赫也不会经常逗她。
纪云蘅与别人是不同的。
许君赫从前就知道这一点,只是那时候他以为这点不同是因为裴家和许家的关系,才让他对纪云蘅特殊对待。
但是不知从何时开始,纪云蘅在他心里的不同已经远远超出了最初的原因。她出现在许君赫的面前时,首要身份已经不再是裴寒松的外孙女,而是一个幼年丧母,独自在小院中顽强生活,看起来笨笨的但却有着不一样的坚韧性格的纪云蘅。
当许君赫想明白这点后,很多困扰他的问题就一一有了答案。
“回去吧。”许君赫说:“你姨母不是叫你少跟我来往,免得惹她生气。”
纪云蘅回身看了苏漪一眼,见
她还在听伙计介绍玉,但想来也已经发现她悄悄跑来找许君赫说话了。
她对许君赫解释说:姨母不是讨厌你,而是觉得你身份尊贵,怕我的冒失冲撞了你,你不要怪罪姨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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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许君赫的表情倒是平静,并没有因为自己被嫌弃而发怒,像是突然之间变得沉稳起来,说道:“这两日我有事忙,得了闲我就取了玉镯给你送过去。”
“好。”纪云蘅笑着应了,随后让掌柜量了手掌的尺寸,再与许君赫道别,欢欢喜喜地回了苏漪身边。
苏漪见她脸上都是笑意,心中悄悄叹了一声,却并未说什么,只将她牵到跟前来让她挑玉。
纪云蘅挑了一块,这次是做玉簪。
不管是许君赫送的还是苏漪送的,都让纪云蘅很喜欢,因此她连着几日心情都是极好的。
回到纪宅后她还向苏漪询问了玉的价格,本想着给许君赫回一个礼物的,却没想到苏漪报了一个数,说:“皇太孙给你买的那块玉,你就算是把整个纪宅都卖了都买不起,你若想回礼就不必在意价格,回一个有心意的礼就是了。”
纪云蘅从床底下摸出自己的小盒子,将里面的银子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
少得可怜,连零头都不够。
纪云蘅开始思考,什么才算是有心意的回礼。
腊月一十四,小年的前一日,许君赫如约而至,只不过这次不是走侧门或是翻墙,而是自纪宅的正门处造访。
苏漪不在宅中的时候俱是纪云蘅当家,于是下人火急火燎地请出了纪云蘅前去迎接。
她也是头一回从正门处迎许君赫,迷迷糊糊地带着宅中所有人,其中还包含了纪老爷的妻妾和膝下的几个孩子一起。
当然王惠和纪远两兄妹也在其中,唯有纪昱卧病在床难以下榻,因此缺席。
先前那次纪家闹出那么大的阵仗,从早等到晚,每个人都翘首以盼却没能等来皇太孙。
时隔半年的时间,许君赫就这样突然登门,身后只带着一个贴身的太监和侍卫,衣着也算不上极其华贵,在众目睽睽走到行礼的纪云蘅面前,微微弯腰将她给拉了起来。
尽管他什么都没说,不过这一举动才算是彻底坐实了先前纪云蘅与皇太孙关系密切的传闻。
纪云蘅站起来后与他说话时,会不自禁地向他靠近,两人的距离远远超过正常交谈的距离,这是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亲昵,无法作假。
纪家后宅的人被遣散,所有人目送两人离去。
许君赫从正门进来,招待他的地方应当是正堂,但他没有开口说,纪家的其他下人也不敢擅自做主,于是对此丝毫不知的纪云蘅就将许君赫一路带到了自己的小院中。
一个有心,一个无意。
纪云蘅将他带到寝屋里,让人送上热茶,其后坐下来就用一双满怀期待的眼睛看着许君赫。
她都不用开口,许君赫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心思,于是从袖中摸出了锦囊装着的镯子给她,“
你试试。”
镯子做得非常漂亮,表面上看去一点瑕疵都没有,颜色像是山间晨雾下的绿竹,极为晶莹通透。
只不过戴镯子的时候费了些力气,最后还是靠许君赫的帮忙,稍微用了些蛮力才卡进了腕中。
手背和指关节处磨得通红,在白嫩的皮肤上尤其显眼,纪云蘅却没有喊一声疼,镯子套在手腕上更是极显玉的润色,让她越看越喜欢。
许君赫在她的脸上看见了不加掩饰的高兴,心里竟然也涌出一股满足感。
后知后觉原来纪云蘅的情绪是可以牵连到他身上的。
纪云蘅又拿了那水滴似的耳坠放在掌中看着,到底还是矜持了一下没有立即戴在耳朵上,只用指尖来回摸着,认真地向许君赫道谢,并说:“给你的回礼我还没想好,可以宽限个几日吗?”
许君赫随意地应了一声,像是不怎么在意她的回礼。
端起茶的时候,他视线一转,忽而看见桌上放着一个篮子,他抬手将篮子的盖打开,发现里面放着的绣了山水图案的手绷,还有一些彩色的针线。
他收手回来,动作缓慢地抿了一口茶,随后就像是不经意地开口,“这篮子里的东西是你绣的?”
纪云蘅正低头摸手上的镯子,点了点头说:“是啊,我之前绣了一半然后停了,这段时间将它忘记,前两日看见之后就拿起来继续绣,想把它绣完。”
许君赫沉默了好一会儿没接话,房中安静下来。
茶喝了半盏后,他才缓声开口,“既然你还没想好怎么回礼,那不如就绣好这个香囊后送给我。”
纪云蘅讶异地抬眼,“我绣得不好看呀,也能当做回礼?”
“金银财宝我又不缺,要那些东西做什么,你亲手做的才算诚意足。”许君赫面色平静道,“美与丑并不重要。”
纪云蘅将手绷拿出来看了又看,觉得拿这个乱七八糟的绣花香囊当做回礼还是不大合适。
许君赫又道:“你还有别的东西送给我?”
纪云蘅犹豫着说:“我暂时还没想好。”
许君赫:“我明日就想要。”
纪云蘅巴巴地望着他,“不能宽限几日吗?”
许君赫问:“这香囊你今明两日能做完吗?”
纪云蘅思量了一下,考虑到上面的图案基本绣成,只要缝合成型再串上穗子就可以完成,两日的时间是足够的,于是点头。
“那明日酉时我在涟漪楼的雅间等你。”许君赫说:“你将这个做好的香囊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