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尘外(七)
“大人, 此前我等代为保管神器朝风,如今大人归来,理应交还给大人。”
“大人,此乃象征沈家之主的权杖。”
“大人,此乃我族天鹿阁信物与名录, 天鹿阁众员任凭大人差遣。”
“大人……”
沈倦同沉睡在祠堂中的众人打完招呼出来, 立刻被在世的诸长老围住,他们一个接一个双手奉来物品, 一场权力与信物的交接,阵势被弄得活似过年时候长辈往小辈手里塞红包,喜气洋洋、热闹非凡。
最后一件, 是一叠银票。
沈倦以为这是要补贴家主日常用度, 谁知呈上来的人道:“大人,这是您四月在天容海色拍下明月碧琉璃所用的五千万金。当时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谅解。”
“……”
“说起这件事,你们是不是钱多得没地方花?”沈倦眼角抽了抽, “据我所知,天容海色那等拍卖行,抽成得抽一半走吧?”
大长老上前一步, 笑道:“大人不必忧虑。天容海色……”
他话还没说完,沈倦从他的神情中得知了接下来的信息, 拉长语调抢先一步说:“天容海色是你们开的。”
“暗中出资。”大长老恭敬道,面上满是谦虚。
有钱,不愧是姓沈。
沈倦耸了耸肩膀, 扬起下巴,指向一旁的沈见空:“这五千万该给那位。”
拿着银票的人立刻大步过去,“原来是沈峰主……多谢沈峰主。”
沈见空瞥了沈倦一眼,声音冷冷:“不必。”
这人不高兴,沈倦觉察出沈见空的情绪,这世上竟有因别人还钱而不高兴的人,又颇感神奇。
但沈倦被诸多沈家人包围着,一时半会儿没法过去与他细说,只好对他笑了一下。
熟料沈见空直接扭了头。
沈倦挑了下眉,也扭头,继续和这群沈家人说话:“你们就不怕我拿着这些东西,往外倒卖,卷了钱就跑?”
“您不会如此。”
他们面上的不在意之色太明显,沈倦不由又扫了这些人一遍。他想起方才祠堂中所见,每一代长老的数目都不曾变化,便仔细数了数面前这些,疑惑道:“说起来,族中所有长老都在此吧?云梦泽那边不需要人留守?”
“近日江湖上多恶言,我等打算先处理此事。”大长老道,指的是沈倦被诬陷以画境杀人之事,“处理完后,若大人无事吩咐,便启程回去。”
“无需如此。”
众人露出焦急神色:“大人……”
沈倦摆手,打断他们的话:“我已想好如何处理,你们不用操心。”
“大人是在赶我等回去。”其中一位长老叹了声气,“可大人身边不能无人。”
沈倦:“我身边有人。”
“唯有一蛇与一猫而已,且修为境界不如何高深,大人若是遇到麻烦或者险情,他们无力相助。”长老们连连摇头。
那个琥珀色眼眸的年轻人走上前,双手交叠额前,躬身行礼:“大人,请允许我随侍大人左右。”
他是方才在青翡阁内,面对沈见空故意不加收敛、释放出气息与威压时,唯一不改面色之人,由此可见,亦是这群人中修为最高深的人。他身上衣饰与众长老所着略有不同,沈倦便以为他属于那种不挂虚职的能者,不曾想竟主动做一个随侍。
沈倦缓慢打量着他,良久后,问:“你叫什么名字?”
对面人答:“沈亦轻。”
沈倦想起祠堂中位于最高处的灵位,眸中微光一闪,问:“哪个轻?”
“云淡风轻之轻。”沈亦轻道。
“行,你留下。”沈倦弯了下眼睛。
他话音落地,却见沈见空有了动作。那人面无表情转身,朝着山下行去,风吹起他雪色衣袍,背影清且孤。
“你去哪?”沈倦偏头看着沈见空。
沈见空头也不回,语调平平:“方才那般大的响动,师父定然被惊扰,我去跟他解释。”
“还真是多谢。”沈倦低声呢喃。
确定沈亦轻留下后,众长老面上忧色淡去几分。
沈倦念及云梦泽沈氏乃是隐世大族,诸长老齐至孤山,停留时间过长,对双方都会造成影响,便抬手一挥,将他们给赶了回去。
众人对沈亦轻一番叮咛嘱咐,又请沈倦处理完琐事后回云梦泽一趟,得到肯定答复,才御风离开。
停云峰又变得冷冷清清,沈倦瞥了眼先前沈见空站的地方,带沈亦轻朝山下走。
行至中途,他唤了声:“阿轻。”
沈亦轻:“属下在。”
“你的修为不在太玄境上境之下。”沈倦偏头看他,不掩好奇之色。
“属下已是半圣修为。”沈亦轻道。
“恐怕不止。”沈倦笑了一下,“为何心甘情愿做一个侍卫?”
此言一出,沈亦轻神色微变。他走在沈倦身后,脚步渐慢,直至停下,才回答:“这是属下的……本分。”
他的声音有些轻。
“真奇怪,我也觉得你应当在我身边。”沈倦看着他,又好似透过他在看远方,话语缓慢,倏然话锋一转,笑道:“你多少岁了?”
“时间过得太久……久到我已忘记年岁。”沈亦轻敛眸,
“我还以为你很年轻。”沈倦有些惊讶,不过转瞬即逝,“走吧,去青翡阁,带你认识认识我的蛇和猫。”
沈亦轻带沈倦御风回到明光峰。出去逃难的沈八万和花甲都回到青翡阁,但沈见空没来。沈倦给他们分别介绍一番,亦不忌讳告诉一猫一蛇他如今的身份,将方才的事说了一遍。
沈八万听后一脸向往:“那咱们以后再也不用卖画为生了。”
“说得好似让你做过画一般。”沈倦想起沈八万狗爬似的画,不由哼笑。
沈八万亦想起此事,面露尴尬。
花甲在一旁偷笑:“现下青翡阁凑齐四人,公子您再不必为麻将凑不到人发愁了。”
“不若趁着白日天光好,先搓上几圈?”沈八万提议。
沈倦点头说可以,心道顺便等沈见空过来。
四人便在湖心亭中搓起麻将来。沈亦轻从前未接触过此物,边学边打,两三圈下来,熟能生巧。
日头逐渐西沉,沈倦第三次做满清一色,仍是不见沈见空身影。
他眼眸幽幽一转,继续搓下一局。
这次他尝试做七小对,但运气不太好,没成功。
如火的夕阳唯余最后一线,湖水沉沉如墨,亭间掌了灯,烛火微晃,显出几分迷离。
花甲去厨房弄今日的晚膳,沈八万过去打下手,沈亦轻收拾牌桌,边问:“大人可是有心事?”
“何出此言?”沈倦倚着栏杆喂鱼,声音慢吞吞。
沈亦轻:“大人总往东边看,似在等人。”
沈倦垂下眼眸,覆手将掌心里所有鱼食悉数撒入湖面,鱼鳞五彩斑斓,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其实我在想有一个问题。”
“大人请说。”
“明月碧琉璃在什么情况下服用最好?”
沈亦轻不假思索:“无病无痛之时。”
沈倦:“……”
这话只是为了岔开话题所问,没想到真被沈倦问出点东西,脸色不由有些黑。
“您受了伤?”见他如此反应,沈亦轻眸间浮现忧色。
“不算。”沈倦低声道。
“那您……”
沈倦淡淡道:“幽灵花毒。”
“若是寻常体质,幽灵花毒三日发作一次,持续半年,但大人体质特殊,不在此规律之内……”沈亦轻轻蹙眉梢,继而抬眼,定定对沈倦道:“属下可为您将毒逼出。”
沈倦“咦”了一声:“你连这个都能?”
“为了大人,属下必然竭尽所能。”沈亦轻说得铿锵有力。
赫见此时,一袭白衣飘至湖上曲桥间。东方月出,清光静洒,他眉眼冷漠,眸光幽冽。声音也是淡淡的,凉如夜色,听不太出情绪。
他喊:“沈倦。”
被喊之人偏首轻笑:“我以为你今日不会过来了。”
“呵。”沈见空冷冷的,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字,转身行往他方。
沈倦倚着栏杆,目光落在沈见空背影上,瞬也不瞬。
沈亦轻视线在两人之间徘徊,犹豫几许,道:“大人,沈峰主似乎情绪不高。”
“没错。”沈倦点头。
“那你……”
沈亦轻话未说完,沈倦叹了声,甩袖提步:“我又能怎么办呢?他不开心了,我还不是只能去哄。”
但他没去追沈见空,而是去了厨房,问花甲要了点薄荷叶和蜂蜜,兑成一杯还算能入口的茶水。
然后才走出去,在青翡阁附近慢条斯理转了一圈,坐到沈见空身旁的青石上。
沈见空垂眸打坐,沈倦伸手,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笑道:“师兄,好歹是一百多岁的人了,就不能大度些?”
“你似乎忘了之前说过什么。”沈见空沉声道。
“我说过什么?”沈倦依旧在笑,语调端的是散漫。
沈见空下颌线绷得很紧,月光映照他侧脸,白得近乎冰冷。沈倦心中一动,用手指在他下颌底下挠了挠,就跟逗猫似的。
“师兄——”沈倦拉长语调,“师兄在吃醋吗?我闻见了酸味。”
沈见空抿唇不言。
沈倦勾着沈见空下巴,迫使他转头、抬头。他亦低下脑袋,乌发垂落,和沈见空银霜似的发几乎要缠在一起。两个人距离极近,鼻尖抵着鼻尖,呼吸交织,温且热、湿而润。
他又凑近了些,近乎于贴着沈见空的唇说:“我请你吃点甜的好不好?”
沈见空眼睫轻轻一颤,就要动手把人拉到怀里,却被那人先一步逃过。
尔后,面前多了一只茶盏。
“薄荷蜂蜜水,清热下火,保证甜。”沈倦冲他弯眼笑道。
白瓷烧的茶盏,端着它的手指细长如玉,在月色下莹润微光,沈见空垂眼瞥着,把茶盏拿开,把端茶的手纳入手中。
寸寸摩挲,寸寸收紧。
继而低唤:“沈倦。”
他身侧之人轻轻应了声:“嗯?”
“你该知晓,我这个人,在某些认定的事情上相当偏执。”沈见空道。
沈倦笑了笑,话说得漫不经心:“这点我的确清楚。”
且是很早之前便清楚,那时沈见空尚年幼,某些劣根性已显露无疑。
沈见空抓着他的手,举到唇边,在他手指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那你更应清楚,幽灵花毒,只能让我帮你解。”
他低声道,眼皮撩起,漆黑深邃的眼眸望定沈倦。月光盈满他的眼睛,而沈倦坐在月光下,清晖轻幽,玄衣乌发,眼带笑意。
“而你——既然你愿意回应我,那么从今往后,都只能回应我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请让我看见你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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