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尘外(一)
从西川回孤山, 路上花了五日,期间沈八万来信,说沈倦临走时交给花甲的种子种出来了,花开得相当好。这家伙还在文字后配了幅图,黑白水墨画, 笔下线条崎岖又奇葩, 根本分不清哪儿是花哪儿是叶子,看得沈倦叹为观止, 不住夸天赋奇佳。
不过这让沈倦想起了一件事。他收起沈八万的信后,施施然对沈见空道:“我画垂野林桃花的那幅画还在你书房里。”
彼时沈见空盘正坐在云舟那头的小火炉前,替沈倦煮八宝茶, 闻言动作一顿。
沈倦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 没错过这个细节,缓慢笑起来,又说:“那幅画现在还挺值钱的。”
“你现在……缺钱?”沈见空抬头,定定凝望着沈倦, 语气由略显迟疑转为沉稳,“可是又想买东西了?”
那幅画有市无价。沈见空心念电转,若沈倦为的是卖了换钱, 那他便出双倍的价格;如果沈倦不愿,就把他想买的东西都收购下来, 让他有了钱也没地方买,不得不打消卖画的想法,过来寻他。
沈见空连下一句怎么应都想好了, 却不料沈倦道:“我只是想说,我的画挂在你死气沉沉的书房里,不太合适。”
这话在意料之外,但不代表着沈倦不会将话题引到卖画上,沈见空不动声色挑眉,接话道:“那我书房适合挂什么?”
“我给你写副字。”沈倦走到沈见空对面,盘腿坐下,弯眼笑道。
沈见空:“写什么?”
“精忠报国。”边说,沈倦边抬手比划,“白底,黑字,气势磅礴,衬你停云峰孤绝风采。”
他手型极好看,手指细白瘦长,指节分明有致,指甲修剪得整齐,映着天穹日光,有种玉一般的质感。
“画呢?”沈见空看着他的手,声音放轻,“给我写了字,画打算如何处理?”
“自然是存着。”沈倦笑道,“说疏夜已经死了,这画乃是绝笔,再放个几十年百年,价格能往上翻好几番。”
他说起自己的死,半点波动都无,甚至还在笑。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沈见空敛了眸,心沉沉一颤,往一锅沸水中丢果肉时力道微重,溅起一朵水花。
然后,沈见空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沉、低、冷,甚至透着点躁。
“怎样才能打消你卖画的念头?”
沈倦眼皮子一跳。
他很少见到这样的沈见空,这个人是冷漠疏离的代名词,身上甚少浮出情绪。以前会被他气着,现在……也会被他气着,甚至气得发火,但从未露出过这般模样,这般的烦躁不安。
声音听上去,冷到了几乎刻薄。
“不是,你真喜欢那幅画?”沈倦不太理解。
“是你画的。”沈见空道,蹙着眉,语气沉闷。
三十年前,说疏夜身死垂野林一顷桃花之中,沈见空不敢去青翡阁触景生情,只能将那幅画拿过来,勉强寄托思绪。
三十年空对一幅画,十万个日夜的愁思与神伤,那幅画于他而言,千分宝贵万分珍重。
“你画的,哪怕是棵草,我也喜欢。”他又道。
沈倦看着他,无奈一叹:“八宝茶要被你煮成八宝汤了。”
“那你把画留着吗?”沈见空撩起眼皮,直直盯着沈倦。他目光冷冷的,很具有压迫性,加之眼睛本就好看,长睫跟刷子似的,从下而上一扫,勾得沈倦心慌。
他本能地起身想跑,一只手倏然伸过来,将他腰一揽,让他整个人跌坐过去。
“不回答?”沈见空在他耳边道,“嗯?”
这声音低又沉,不满之情忽而浓烈,尾音上扬,最后一个字从鼻腔里哼出,挠得沈倦耳根子发烫。
他莫名心虚,很快反应过来是沈见空态度的问题,这人过于理直气壮,而他并无心虚理由,于是试着往外挪,结果稍微一动,就给沈见空给拽回去。
沈见空盘腿坐在火炉前,沈倦跌在他腿间,交叠着,声息暧昧。
沈倦起初有些僵硬,转念干脆随他去了,就着这样的姿势,一本正经道:“本就是我的画。”
“但在我那儿放了三十年。”沈见空道,他那收敛得干干净净的龙族兽性在悄无声息间渗出来,慢条斯理将沈倦圈住,像野兽标记自己的领地和猎物。
这气息的存在感太明显,沈倦又生了点儿逃跑的心,但这一次,生生忍住了,幽幽问:“放了三十年,就变成你的了?”
“我问过你,是否把画给我,你默许了。”沈见空回答。
沈倦挑眉:“什么时候?”
沈见空:“二十九年前的三月初三,在你的墓碑前。”
“……”沈倦翻了个白眼,“我能回答你就怪了!你就不怕气得我诈尸出来?”
“不怕,只会感到高兴。”他语气里带了点随意,说着抓住先前沈倦在他眼前晃悠那只手,捏了捏手指。
流露出兽性的沈见空,和平日里的沈见空比起来,区别甚多。兽性会让沈见空情绪放大,意图更加明显,便如此时,他嘴上说着高兴,实则明眼人一看,就能发现他在不高兴。
甚至更深的地方,还藏了点不满。
沈倦简直不想和沈见空说话。
他思索着这尊冰山为何突然变了样子,脑中灵光一闪,发现好像是由于他之前提了一嘴自己死了。
不就说了一嘴说疏夜死了吗?他现在已经回来了,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什么臭毛病?
沈倦忽然有些气,觉得该给他治治,回头道:“沈见空,我跟你说,人生自古谁无死——当然通天境的老不死除外,我们这些活在底层的人呢,定然有一死,不在今日,就在——”
接下来的话没说完,沈倦被沈见空封口了。
一双微凉的、柔软的、带着高山深雪冰冷清冽气息的唇,覆在了他唇上,将余下所有话都堵了回去。
确保他不会再继续说后,又很快移开,整个过程,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
如果非要形容,这应该被称作蜻蜓点水的一吻,冲动,又透着点儿小心翼翼,生怕惹怒了沈倦。
沈倦慢慢瞪大眼,被气笑了:“你胆子还挺大?”
“你说过会容忍迁就我。”沈见空面不改色。
“是,你这么大个人,总不能直接把你从云舟上丢下去。”沈倦没好气道,继而啪的一声拍上沈见空手背,“放开我。”
沈见空不情不愿松开手,沈倦立刻起身走去另一边,唯余一道背影。
这一闹,八宝茶彻底成了八宝汤。沈倦也不想喝了,直接叫沈见空将云舟停下,寻了间食肆,喝当地特色的瓦罐汤。
接下来的回程途中,沈见空都没将身上独属龙族的兽性收敛,不过那气息也没一直往沈倦身上飘。沈倦琢磨着这是个人爱好,亦碍不着他什么,没管。熟料当他们回到孤山主峰,祁让屏退诸长老,问的第一句是:“你要突破了?”
自然不是问沈倦,而是沈见空。
后者“嗯”了声。
“师父怎么知道的?我一路上都未察觉。”沈倦一惊,不住打量身侧之人。
“你把见空丢给我后,便从未关心过他,他们灵族习性,你要如何得知?”祁让满脸嫌弃,尔后问:“不过——你二人说开了?”
沈倦迟疑片刻,答:“算是。”
御雷派的掌门轻声一哼:“说开便好,省得我一天到晚夹在你二人中间。”
“你也知道,见空乃是上古龙族后裔,与寻常人略有不同。他们这一族,在即将突破境界时,龙族本性与兽性会不太控制得住。”祁让一甩拂尘,又说,“不过依见空如今状态,距离突破尚有一段时日,无需担心。”
“控制不住本性?意思是有可能伤人?既然如此,是不是最好把他关起来?”沈倦摸了摸鼻子,眼珠一转,继而笑开。
祁让瞪他:“也就你会幸灾乐祸。反正你成日无事,到那时,不如去停云峰为你师弟护法。”
“……”沈倦睁大眼,“不好吧,万一他找我打架,我如何能打得过?”
沈见空在他身旁一言不发。
“西川的战况我已听说,你现在不也挺能打?正好和你师弟练手。”祁让目光在他们之间一转,说完把两个人一起轰出去。
明光峰峰巅掌门居所一如往常,镇派神剑巍然耸立,日光清透如金,开在四月的花谢了,五月春末,角落里盛放一丛荼靡,洁白柔软,兀自悠悠。
“沈见空,你故意一声不吭。”沈倦与沈见空并肩往外,走上山道后开口,声音亦是幽幽。
“对。”沈见空承认得大方干脆,“我希望闭关出来,第一个见到的人是你。”
沈倦陡然驻足,偏首,睫毛上下扇动,目光在沈见空身上游移:“你好肉麻。”说完,为表嫌弃之意,还往旁挪了两步。
“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换一种。”沈见空语气淡然。
“换哪种?”沈倦来了兴趣,微微一勾唇角。
沈见空道:“不去停云峰,闭关地点选在青翡阁。”
作者有话要说: 沈倦:?你还挺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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