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机变(八)
夜色苍茫, 江流如怒,水声涛涛。他们在正面迎击队伍的掩护下渡河。
落长淮带了一支二十人的精锐队伍,每个人的境界都在归元境中境以上,沈倦身边则跟着沈见空和雪惊醉。
江面上有阵法,纵使捏了隐身诀, 船行亦是小心翼翼。
“我可以打头阵。”沈倦站在甲板上, 用千里眼查探敌方情形,兀然出声。
站在不远处, 与同伴商量突入计划的落长淮闻声侧目,疑惑道:“沈兄的意思是?”
沈倦笑了笑:“鬼方的灵阵,防的是你们这种身负修为的修行者, 对我却无效。就算我大张旗鼓地走出去, 也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时间不多,棘手之事却多,我一人前往,去那艘船里探上一探, 将船内结构摸清,传信回来。这样一来,行事会方便……”
沈见空勾住他衣后领, 把人往内拉了些许距离,冷声打断这提议:“想都别想。”
“虽然你们这些人的境界, 大致处在一条水平线上,而我是拉低你们的那个。我跟你们相比,就跟高原之间夹了个盆地似的, 但我处在他们的盲区。”沈倦说得认真,“盲区是什么?盲区就是看不见的地方。”
“不可能。”沈见空语气斩钉截铁。
“这的确是一个便捷有效的方法。”
雪惊醉偏头看向沈倦,这话听上去很有赞同之意,沈倦刚要点头,却听得他话锋一转,说了个“但”字:“但你一人独闯,被抓住了怎么办?那些鬼不会想不到我们选择突袭后方,定然做足了准备。你这细皮嫩肉的,送上去刚好够他们做一顿宵夜。”
沈倦张了张口,可还没发出声音,雪惊醉便猜到他想说的,反驳道:“你想用传送符?在他们船上,可用不了这种东西。”
“是是是,这天下没有你不清楚的事情,你说的都对。”沈倦敷衍着点头,迎风伸了个懒腰,继而嘀咕:“我难得有这么主动的时候,竟然没人领情。”
“沈兄,并非我们不领情,你的计划委实冒险了些。”洛长淮安慰他,“再者,我们每年都会同鬼方打两三次仗,对他们的情况甚为熟悉,那艘船上的布局,我们有办法摸清。”
“行吧。”沈倦说着,转去船上另一处,寻了个地方坐下。
远处两方人马开始交战,刀光剑芒交织不落,杀声震天。一弹指,一刹那,不知有多少人死去。沈倦遥望着,无力之情油然而生。
身后传来足音,他没回头,慢条斯理拢了拢衣袖,起了个话头:“你说天道是大义苍生之道。”
“没错。”沈见空低声回答。
“何为苍生?”沈倦轻轻笑了一下。再谈这个问题,他没有在花溪时的咄咄逼人,身上散发着一种安静的气质。他坐在这茫茫江上,自身似乎也变得茫然。
风将他垂在身后的发吹向沈见空,同这人素白的衣摆一道,在虚空里倏起倏落,勾出幽然弧光。
沈见空远观战局,声音平静:“天下生灵,皆为苍生。”
沈倦:“那鬼方一族算不算?居住在雪域的雪魔算不算?遍布四野的妖兽算不算?”
“算。”沈见空没怎么犹豫。
“可天道却任由他们残杀人族。”沈倦的声音悠然道来。
这话让沈见空一愣。
他没思考过这个问题。是天道任由的吗?鬼方食人,雪魔食人,妖兽食人,说来山中狼虎亦食人肉,不过由于人族愈发强势,而无以食之罢了。似乎都是生而有之的本能。
天道乃是至高无上的大道,自古以来,凡是踏上天道的修行者,皆成神成佛,成为这个世界的最高意志之一。但天道从不插手族与族之间的纷争,从不救助弱小的人族——尽管他们有那个能力。
这样的不管不问,用“任由”二字来形容,似乎也没错。
沈见空沉默。
他身前的沈倦慢吞吞挪了个坐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接着又问:“那何为大义?”
“护苍生免死于无辜,则为大义。”沈见空答。
闻言,沈倦漫不经心笑开:“可苍生相残,你护得了一方,便护不了另一方。”
“所以所谓的大义苍生,是矛盾的,这世上从不存在广义上的大义,大义都是始于私欲。人族的大义是为了人族,鬼方的大义是为了鬼方。一方行大义,皆为损害另一方的利益,便如鬼方进攻西川,站在鬼方的立场上,他们并未做错。但天道却将这一条置于首位,它想要的,不过是一种虚假的平衡罢了。”
“天道,实则是一条为王之道。”
沈见空的神情变得极为复杂,他蹙了下眉,几乎不可见地往前走了一步,“你……何出此言?”
“师兄——”沈倦拖长语调唤了声,“你不必如此追根寻底,那些过往,我不想告诉任何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要被宵风给盖过,语气听上去藏着几分难过,又有几分孤独。他如今少年模样,靠坐在开阔的甲板上,却如独坐角落。
这一刻,仿佛时光倒流,沈见空看见如烟云散去的过往,那个真正十六七岁的少年人独自坐在一方,抬头仰望长天星河。
那时夜幕中星辰流转,数目不可计清,少年却只有一人,只有自己。
他是那样的孤独,让人不由自主想去靠近。
沈倦到底经历过什么,会让他说出这种不信任的话。沈见空很想知道这点,却得不到叩问的法门。
他对沈倦的过往所知不多,只知这人十七八岁入孤山,拜在了祁让门下。在那之前,沈倦是个什么样的人,行过什么样的事,江湖上没有传闻,八卦报纸上更没有刊载。也曾问过祁让,但师父总是摆摆手,不肯多言。
两个人,两种心思,却共沐一夜长风。
良久,沈见空寻到个角度,旁敲侧击:“那个沈坠,你也没告诉过?”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我和他从不互相探寻。”沈倦说得意味深长,话里话外都是不许沈见空再问之意。
沈见空敛眸,干脆不再作声。
凭着那点契机,沈倦又一次察觉了这人心底那些小情绪。
他乐了,心说有的人,别看成天到晚瘫着个脸冷冰冰的,其实内心活动比谁都多。
这算什么?闷骚?从前没看出来,还真以为他心如止水,对万事万物都无感。
还挺有意思。
沈倦弯眼笑起来,慢慢道:
“我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改变你的想法,因为没有证据证明天道是错的。天道的意志,肯定维护了自己的利益。但我——”
“但我意难平。”
可这话还是什么都没说,甚至让人品出点故作轻松的味道。
沈见空一时无言相对,唯有垂眼看沈倦。
这人身上披着那件素色披风,后背上以银线绣了只鹤,风掀动衣角,那鹤跟着展翅欲飞。夜空无边,它的目的遥遥不见尽头。
他抓得住沈倦吗?
答案难以说清。
但就算说不清答案,他还是想抓。
沈见空凝视了他一阵,撇开目光,看向另一侧。
流火在江上炸开,刀光剑影如天上落虹,整个江面如烧,被照得通红,硝烟经久不散,笼罩在上空,模糊了远处的城池。
而脚下船行不断,愈发接近敌方后背。
“你说这种话,定然曾经吃过苦——就算没有,至少也有所见。”沈见空沉声开口,音色低冷,如空山寒石轻撞,又如空夜里偶逢落雪,分明在说话,听上去却静。
“你不愿告诉我,当是有我做得不对,或者令你不满的地方,我慢慢改就是了。”
这话的味道越来越不对劲,沈倦蹭的站起来,跟受惊似的,一连后退三步,干巴巴道:“喂!”
而这时,船的另一边喧闹起来,有人高喊一句:“来了来了,赤旗船的内部构造图纸弄到了!”
洛长淮立刻将人召集齐,边看边做安排,人声、脚步声嘈杂不断。
沈倦脚下步伐一拐,甩开衣袖,作势要往洛长淮那边去。
沈见空直接往他前方落了道结界,把人给拦住。
沈倦:“……”
“你干什么!”他故意板起脸,露出一个凶狠的表情。
“之前我想说的,被打断了。虽然现在似乎又有突发情况,但我想把话说完。”沈见空朝沈倦走了几步,风里似落了一声叹息。
“你不用试图赶我走,如果你想走了,跟我说一声便是,我不会拦你。”他语气温和,眸光沉静深邃,“我会跟你一起。”
他白衣胜雪发如霜,漆黑眼底映江上纷飞战火,但专注望定的,只有沈倦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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