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挑灯(十六)
“我发现我不太摸得透他的性子了。”沈倦抬起手臂覆在眼前, 声音轻得如同烟尘,风一吹就散,“你说,闹这么一出,他还会跟着我去西川吗?”
雪惊醉走到桌前, 掀开那两个食盒看了看, 尔后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他对你倒是了解,全是些你爱吃的。但我从没了解过他, 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这天下还有暗阁阁主不曾了解过的人?”
“毕竟他是沈见空,见诸般如空,视万物皆为无物的瑶山灵族族长。”
沈倦无声笑了笑:“阿坠姐姐, 既然你演了一次, 何不帮我帮到底,再演几回,把他直接气回孤山?”
“既然如此,当初何必谎称你我同族?”雪惊醉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就该直接告诉他们,你与我乃是未婚夫妻,两边的问题都迎刃而解。”
“谁能想到事实如此无常。”沈倦一脸无奈。
雪惊醉:“再说, 我帮你,谁去演阿坠对付洛长淮?”
窗外夕照喧嚣肆意, 长街远山俱如火烧,一切都被晕染成绚烂的红,淌开在地流泻于空。
沈倦拥着被子起身, 视线幽幽投向窗外:“那说点别的。在玉器街逛了那么久,你还要慢慢悠悠徒步前往西川吗?”
“当然不了。”雪惊醉面色微变,瞪了沈倦一眼。
沈倦笑起来,慢条斯理整理衣衫:“但我想去逛晚上的庙会。”
“自己去。”雪惊醉说得毫不犹豫。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无需时时刻刻要人陪着,自然是自己去。”沈倦来到雪惊醉对面,将倒扣在瓷盘上的茶杯翻起朝上,拎走雪惊醉手边的茶壶,将茶杯倒了个半满。
食物的香气从食盒里飘出,首先落入视野的是一碗酒酿圆子,汤色清亮,圆子软糯白净,数颗枸杞漂浮在汤面上,红得鲜艳诱人。
沈倦垂眼看了片刻,将食盒盖了起来。
雪惊醉远眺落日余晖中的山峰,对沈倦轻声说道:“现在申末,庙会很快便会开始,你若要去,可以现在出发。”
“行啊。”沈倦漫声道,桃花眼一弯,眸底淌出几分笑意,“不过在此之前,得先把姑娘你送出客栈。”
两个人的戏都很足,亲昵地挽着手出门,在街头惜别一番,适才各自转身。
傍晚的风略带凉意,牵起沈倦漆黑滚金边的衣角,在虚空里折出浅浅光弧,像是蝶翼轻展时留下的痕迹。
他步伐缓慢,在街上包了一袋点心,边吃边前行。
沈见空站在高楼上,目送他的身影逐渐漫进日暮霞光中,唇线紧抿,眸色深沉。
洛长淮上楼来,不期然与沈见空相遇,忙笑执一礼:“沈峰主。”
“沈坠呢?”沈见空头也不回地问。
“逛了一下午,她累了,眼下在房间里休息。”洛长淮答。
“嗯。”沈见空语调平平,话音一落,朝前踏出一步,消失在风中。
宣州庙会之上三会。
“垂烟萝种子,染色数千年不褪,有人要吗?”
“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上好的鸿蒙仙茶,饮一口延年益寿,饮两口百岁无忧!”
“毒器红颜薄命……”
灯辉与余霞齐照,沿街摊铺琳琅,灵器法器上光芒缭绕,叫卖声不绝于耳,好不热闹。
沈倦步于其间,手里的糕点已换做蜜饯,但这回买的过于甜了些,便只是拿着,没怎么吃。
人来人往,他几次察觉有人跟在自己后面,可几次回头,都未瞧出跟踪的人在何处。
是个善于隐匿的高手。
沈倦施施然转回身,在鸿蒙仙茶的摊上坐下,叫摊主倒一碗茶来解腻。
这桌上坐了个举旗算卦的,须发霜白,见到沈倦便笑:“这位公子,你我于这千百人中同坐一桌,说明缘分不浅,可要算上一卦?”
“你不如先算上一卦,看我愿不愿意找你算卦?”沈倦亦笑,桃花眼折过灯火光芒,透出一股子漫不经心的味道。
算卦之人端起茶碗,对他做了个“敬”的动作:“公子伶牙俐齿。”
沈倦拿手里的蜜饯回敬:“过奖。”
“公子,真不算一卦?”算卦之人又问。
“算准了又能如何?”沈倦慢吞吞反驳他,“六爻断事,算出我无以成事,莫非我就不去做了?八字占命,算出我命途坎坷,莫非我就不活了?”
“伶牙俐齿。”算卦之人再度道出这四字。
沈倦以同样的话回答:“过奖。”
这时鸿蒙仙茶上桌,他三口两口饮尽,拂袖起身,散漫笑道:“道者,就此别过。”
算卦之人看着他的背影,捻须叹道:“公子,多情无情皆是情,心思切勿太凉薄。”
沈倦已行入潮涌般的人群中,四方皆是声响,这话加持了术法,不漏半字飘入耳中,一声轻叹,却道沉重。他不以为然地抬起手,朝后摆了两下。
他在这上三会中逛了足有一个时辰,从街头走到街尾,一路吃喝。
买的东西有两样,一样是垂烟萝种子,此物可作为颜料,颜色随心所欲,千百年不褪;一样是九灵塔,巴掌大的法器,施以些微灵力,便可落成一道结界,听摊主描述,可将太玄境修行者挡在外。
逛到尽头,沈倦折身而返。从一开始便跟着他的人并未离开,而沈倦依旧没能将此人自人群中分辨出来。
沈倦眸光一转,慢条斯理掏出一张传送符,光明正大捏碎。
他回到客栈客房中,扫视一圈,食盒仍在桌上摆着,茶依旧冷,支起的窗户亦是临走时的模样,不曾有人来过。他下意识要去隔壁敲门,把方才遇见的事告诉沈见空,但跨出一步后又止住,拎出一道传音符纸,改为告诉雪惊醉。
后者没在客栈,沈倦也没太在意,坐在床边把玩九灵塔。
此塔雕刻精致,重量比同等的塔略大,沈倦借着手上的扳指点了丝灵力进去,刹那之间流光漫过虚空,一道虚无屏障笼罩住客房。与此同时,沈倦感觉到他同沈见空之间的契机,亦跟着断了。
他再不能感知结界外的情况,而结界外的人,多半也是如此。
“这还真是……”沈倦托着下巴,一时之间,竟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最后只能道:“不愧是宣州庙会上卖的东西,若是拿到旁的地方,定不会有人过问。”
说完,他打算将结界收起,熟料说时迟那时快,一种难言的疼与痒自脖颈左侧传来,迅速蔓延至周身!他一下子没坐稳,猛地跌落在地。
沈倦用手撑了一下,却是所有力气都随这个动作一并化去,疼得入了骨,痒得钻了心。
幽灵花的毒发作了。
没想到在此时此刻,却又庆幸在此时此刻,一道结界落下,无人可探他情形如何。而沈见空……下午的时候被气走了,这个时候,估计不会分神来探他的情况。
沈倦咬着牙撑起上半身,背靠床畔,眼重重阂上,那鸦羽似的长睫沾了汗珠,湿而亮,带着止不住的颤动。
他从未完整地经历过幽灵花毒发作的过程,不由觉得,似乎可以借此机会,探寻一番是否有别的止疼止痒之法。他将内力自丹田调出,尝试着在十二经中走一遍,看看能否把毒逼出。可幽灵花的毒仿佛渗透进血脉中一般,不仅搜寻不得,还让他的内息在经脉中寸步难行。
沈倦不得不停下来。
这一遭,让他面色更为惨白,豆大的汗珠顺着颊边滚落,黑发愈发漆黑,仿佛染了墨。
可能只有忍了。
他靠坐床畔,意识有一瞬放空,那双眼里逐渐漫开水汽,迷茫的目光掠过高烧的银烛,在虚空里寻不到准确的落点。
下一瞬,痛楚无边袭来,沈倦眼瞳猛地收缩,十指抓过木地板,在上头留下深深挠痕。他想找个地方缩进去,又或者将自己撕碎,变成片片点点凝不成实质的东西,自此不用承受任何。
但过了会儿,又觉得这样的痛和痒并非不能忍。习惯之后,身体便不会过度地反应,就像他曾经习惯雪域那根本走不到尽头的冬天一般。
飘远的人和事缓慢旋转回眼前,那是年少之时,少年拖着沉重的步伐,行走在长冬凛夜之中,周围茫茫风雪,不见星月。
“什么时候才能停下?”少年哑着嗓音问。
没有人回答。
“什么时候才可以赴死?”他又问。
没有人回答。
他只身立于荒原之上,风雪太密,星月稀疏,沉夜不尽,可傍身之物,唯有刀刃。
沈倦觉得自己回到了那片风雪之中。
天地至寒,别的再不可察觉,连那疼痛,都跟着消散。
但——
浑浑噩噩之间,被他丢在床上的九灵塔陡然滚落。
啪——
一道裂痕从下往上蔓延,爬满整个塔身。
同一时刻,笼罩此间的结界倏然破碎,化作光屑消弭在虚空之中。
夜风从窗户外飘进来。
四月下旬,仍有春花晚开,散发出的幽香起起落落跌进室内,沈见空单手提剑,面无表情将门踹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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